殿中插着百余只红彤彤的蜡烛，却因着这过于空旷的大殿，便总有着烛光照射不到的地方，偌大的殿里，徒留着大团大团的阴霾。

胡楚伊伫立在殿里，身后站着和她一般年纪的几名秀女，而除了几名内侍之外，便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和皇后。

但在这样的距离，却已经足够让胡楚伊看清宝座上的人儿——当今的皇上高洋头戴通天冠，一身绛纱袍，在以容貌秀美而著称的高氏家族里，当今的圣上似乎是个异类，他头大如斗，面色黝黑，只一双眼如铜铃一般凸出，这般的相貌倒让胡楚伊想起坊间都流传的先皇帝高澄曾羞辱他说“此人若得富贵，相书岂非无用！”虽然选秀之前胡楚伊已经对皇上的相貌做了各种揣测，却尤未想到当今皇上的相貌竟难看到如斯地步；而当今的皇后却是个难得的美人儿，她身着一身样式古朴的朝衣，发髻也只是缀着几支金色的钗子，但这样端正的几乎有些老气的打扮却无法掩饰皇后与生俱来那倾国倾城的丽色，她皓如美玉的面颊在烛光掩映下更添俏丽，顾盼间那一双妙目就仿若清泉汩汩，那样动人的眼神，虽胡楚伊是女子，却也在一眼之间似乎醉在其中。

而那一声询问后，皇上没有再开口。

胡楚伊便不敢抬头，只维持着那顺从的屈膝的动作。

那一瞬的沉默于胡楚伊不知有多么漫长，她只觉得腿隐隐在发麻，骨髓里似有无数蚂蚁噬咬，整个人几乎都要战栗起来。

“看夫主把人家吓的。”却是皇后的声音，她的声音这般可亲，宛若莺啼，“胡家娘子，抬起头吧。”——皇后用了这种亲昵而尊敬的口吻称呼当今皇上，倒是令胡楚伊有些意外的：或是她幼时便听到的坊间传闻，当今皇上不过是用强权强娶了皇后，如今更是看到他们这般不匹配的相貌，在她想象中，这对北齐最为尊贵的夫妻，必然也是不睦的。

听得皇后这般说，胡楚伊才慢慢地抬起头来，她这一扬起下颚，便正好撞入了皇后的瞳眸。

“倒是个标志人儿。”皇后瞟了一眼她，然后赞许道。她说罢轻轻一笑，这一笑如异花初放，眼波盈盈，说不出的娇艳动人。

皇上黝黑的面孔只见一派阴沉，黑胖的手指在龙椅上轻轻扣动，半晌却是哼了一声。

胡楚伊的心也随着皇上的这一哼坠入冰窟，笼在袖里的手蜷成一团，指甲陷入了掌心之中。

“安定胡家，倒是大家呢。”

皇上却说道：“世家大族，不过尔尔。”

听得皇上这般评论，胡楚伊的心又往下坠了一层，她唯一能引以为傲的东西，在皇上眼里这般不屑一顾，她这入宫还有几层胜算呢？

皇后看了胡楚伊一眼，便又侧过脸凝视着皇上，微微一笑说道：“夫主不觉得这女郎很像一个人么？”

皇上闻言便斜睨了胡楚伊一眼，他的眸子幽深，让她无端端地冷了一下，他声音也是如同目光一般寒冷：“像谁？”

皇后笑道：“夫主却又明知故问了，如果不是和九王妃有这几分相像，怎么会让九弟一大早进宫来要人呢？”

皇上又哼了一声说道：“这老九却也越来越不像话了。”

皇后脸上似有怜悯之色，“说起来九王妃过世也有两年了，虽然九弟有几个侍妾，但论起家世相貌，却无一比得上这胡家娘子了。尔朱妹妹虽是个可人儿，却想必未能得九弟的欢心，这些年王妃位置一直空悬。夫主最是疼爱几名兄弟，想来是不会拒绝九弟的请求的。”

皇上黝黑的面孔上似有动容之色，过了半晌才叹道：“过了年老九便满十八了，确实需要个门当户对的女郎与之婚配了。”

帝后的这番话，胡楚伊却是半点也摸不到头脑，便只能讷讷地立在那儿聆听着，面上却已浮起一片嫣红。

却听皇后笑道：“那么皇上是愿成全九弟了？”

皇上却似有些疲乏，便挥了挥手道：“赐安定胡氏之女——”

他顿了顿，皇后提醒道：“胡楚伊。”

皇上点点头，“赐安定胡氏之女胡楚伊于长广王高湛为妃。”

胡楚伊木然站在那里，半晌才回过神来，躬身谢恩。

这便是她的命运，对于未来的夫君，她本就没有选择的余地，既不是当今皇上，那么是高氏的其他子弟，那也很好——至少她已经完成了来时的使命，她让她的家族和当今的皇族联上了姻，那就她的家族将不复如今窘迫的局面。长广王高湛——那将是她今后要朝夕面对的人了，可是她却根本连他长什么样子也没见过，她不知他是继承了高氏家族瑰丽秀美的基因，或者是如同当今皇上一般粗鄙的面貌，甚至根本就是个痴呆傻儿？

胡楚伊这般胡思乱想着，皇上和皇后之后的话便没落入耳中，直到身边一个秀女嘤嘤的哭声才让她回过神来，她扭头望向那个女子，却正是刚刚飞扬跋扈着的司马聘婷，此刻她哭得梨花带雨，满月似的面孔似揉成了个皱巴巴的肉包子，却丝毫没引起皇上的怜意，反惹得皇上厌恶起来，便挥手示意内宦将她带下。

胡楚伊走出内殿的时候回望了一眼帝后，他们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握在了一起，皇后凝视着皇上，盈盈浅笑，而皇上也是一副爱怜横溢的模样，她不禁为着自己刚刚的揣测而暗笑了起来，这夫妻情事，又怎能单纯以相貌身份而论，当今帝后许是相貌悬殊，可是却也是真心相待呢！那一瞬她有着说不出的羡慕和失落，若她将来的夫婿也能这般宠爱着她，哪怕他相貌也是这般丑陋，哪怕他没有这样高高在上的身份，那么她也会甘之如饴的罢!可是这样的想法只在她脑海里停留了一瞬便消失的无影无踪，她这一生注定是要承担起家族命运的，那些旖旎的情感本与她无关，高湛丑陋也好，痴呆也罢，只要他是新晋贵族的一员，便满足了她对婚姻的所有要求。

胡楚伊走出殿宇的时候门外等候的秀女已是零星几人，看着她们那带着希冀、紧张和不安的神情，她不禁喟叹了一口气，只是短短一瞬，她的命运已经和她们不同，人的命运啊，竟是这样无常的！

为着她的出行不至于寒碜，她母亲用了家中几乎一个月的银钱为她雇了一辆马车来载胡楚伊。那一盏半明半暗的琉璃宫灯，却是黑暗中她唯一能看到的光，她只觉心中一暖，加快了步伐，往马车方向奔去。

车上下来一个紫衣女子，为胡楚伊披上一件猩红色的斗篷，温声道：“女郎，小心冻着。”

这紫衣女子便是她的贴身丫鬟紫笙，她自小和胡楚伊一道长大，只因长胡楚伊两岁，胡楚伊便素来当她长姐一般。

“紫笙……”胡楚伊眼圈一红，便有些要掉泪了。

“怎么说哭就哭呢？跟个小孩子似的。”紫笙笑着拿帕试了胡楚伊的泪珠儿，她虽然也紧张着今日胡楚伊选秀的事，但见着她这副情态，却是生生将话咽了下去，只温柔地抚慰着她。

胡楚伊也觉着不好意思了，拿过紫笙的帕子，自己试着泪。

“天寒地冻的，快上车吧。”紫笙只觉着胡楚伊手掌冰冷，便赶紧扶着她上了车。

胡楚伊只觉着疲惫已极，坐在胡几上，微微拢着斗篷，便是有些困意了。

紫笙安静地坐在一边，为她兜着那斗篷。这样安静守护的神态，疏不料，便是一生一世。

注：在北齐“娘子”“女郎”都是对未婚女子的称呼。本书参考书籍《北齐书》《中国风俗通史——魏晋南北朝卷》，本书参考帖子《非著名禽兽王朝兴亡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