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伟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9:21
|本章字节:14514字
程显祖下岗两年了,两年中就没断了找工作。人家不是嫌他岁数大,就是嫌学历低,请帮忙的人吃饭加上让中介骗的钱总有两千多,结果是一事无成。在国企干了这么多年,突然有一天像个断了奶的孩子,这变化让他六神无主了。俗话说“人过三十不学艺”,四十多岁的程显祖干什么呢?最后,程显祖决定发扬自己二十年驾龄的特长,去开出租。
程显祖把开出租放在最后的选择是因为,他连想都没想过去开出租。开出租受累,开出租受气,开出租没有身份,一睁眼就该二百块钱账,一年三百六十多天没休息,一天二十四小时除了睡觉,就在马路上待着,一句话,开出租不能干。
等到程显祖决定干出租的时候才发现,原来自己就没往眼儿里夹的出租司机,还不是想干就能干的。先说这个“两证”,光是等着考试约号,就得排好几个月。好容易排上了,考试又费了九牛二虎的劲。拿着两证了,出租公司没有空车。为了找空车,程显祖腿儿都跑细了。
“你就是死心眼儿,光自己跑,找人儿帮你打听着,这样不就快点儿?一棵树上吊死,干点儿什么成呀?”老婆大芹这样批评程显祖。
大芹没下岗,说话自然就有气势。不,干脆说,在家里大芹一直就比程显祖有气势。听人劝吃饱饭,特别是老婆的话,不听也得听。绕世百巷地托了人,留神打听着哪个公司有空车。皇天不负有心人,过了些日子真的来了信儿。
“二哥在家吗?”门口外边有人喊。
那天是中午,天热得蒸笼似的,程显祖躺在床上睡了一身的汗。听见有人叫,赶紧起来,回头一看,凉席上睡了一个人印儿。
“谁呀?进来!”程显祖一边答应着一边迎出去。
来庆进了门儿,来庆是程显祖一个“发小儿”的哥们儿,原来住在一个院子里,来庆结婚以后搬了家。来庆开出租已经有几年了,还是大芹的提醒,程显祖才托了他。
“快点儿,给弄点儿凉水喝,热死我了。”来庆一边擦着汗一边说。
“喝凉水?找闹肚子呢?有冰镇啤酒成吗?”
“不成,我开着车呢。”
来庆“咕咚咕咚”饮了一缸子凉水抹抹嘴儿说:“二哥,找着空车了。”
“在哪?”
“我们公司刚走了一个,我听见信儿赶紧给你定了下来。明儿你拿着钱赶紧去,现在手里攥着证等着车的人有的是。”
“明天就去?”
“明天就去你还嫌早,要不是有熟人,今儿去了都赶不上。”来庆看见程显祖这么问有点儿不高兴。
“多少钱押金?”
“三万。”
“我上哪弄这些钱去?”程显祖有点儿发愁。
“取去呀!”
“你嫂子没下班呢!”
“瞧这点儿出息,等嫂子回来赶紧准备钱,晚了我可就留不住了,这还求了队长半天呢。”来庆说。
“成,你别管了,我一准儿准备下钱。”程显祖答应着。
“那我走了,赶紧拉几趟,车份儿拉出来了,还没嚼裹儿呢,明儿一早找你来,拉着你一块儿去,我豁出半天工夫去。”来庆说着站起身来往外走。
“豁出半天儿工夫跟豁出命去似的?”程显祖跟着后边送他出门说。
来庆钻进车里说:“你是没干,干上你就知道了。”
程显祖看着来庆把车开出了胡同口儿,琢磨着他这句话。
晚上大芹进了门,程显祖把找着空车的事跟她说了:“老婆子,我这回可就是上了套儿了。”
“谁没上套儿?听你这意思,你还是不肯认头?”大芹有点儿不满地说。
“往后我可没时间顾家了,干这个每天都得还账。”不管怎么说,开出租就是心里有点儿不情愿。
“在家你管什么了?三顿饭两顿面条儿,就是早点不吃面条,还得外边买去。”大芹跟程显祖说话向来就是这个样儿,程显祖费多大的劲,这么多年愣没改过来。
“得交三万块钱押金,明儿早上就要。”
“我一会儿就取去,先吃饭,吃什么呀?”大芹问。
“面条儿!”
第二天早晨七点钟,程显祖正在院子水管子边儿上漱口,就听见院子外边车响,来庆进了门。
“还磨蹭呢?”
“别嚷呀,院里的人都没起呢!进屋说去。”程显祖怕影响街坊。
程显祖进了屋子穿上衣服,跟着来庆出门问:“这么早?”
“还早呢,我都跑了趟西客站了,干这行就不能心疼自个儿,不这样哪挣钱去?”来庆说。
“到那交了钱就能拿着车吗?”
“哪那么容易?人家得面试呢!面试完了,签合同,办手续,怎么也得半天儿。”
“车份儿多少钱呢?”
“每个公司不一样,车型不同份儿也不同,你这个得四千八。”
“四千八?一天合一百六十块钱?”
“这还算多呀,加上油钱一天二百块。”
“拉得出来吗?”
“拉不出来,大街上的出租都兜风呢?刚开始得摸摸路子,长了就好了。这里头也有窍门儿,等我有工夫告诉告诉你。”
车子到公司门口,是个很大的院落,朝南一排北房,每个房间都有一块牌子,什么“调度室”、“安全管理办公室”、“财务室”等等。程显祖跟着来庆进了一间写着“经理办公室”的屋子。空调开得很冷,老板台后边坐着一牛眼黑胖子,只见他热得仍然龇牙咧嘴地打着电话。
“队长!”来庆进门和黑胖子打着招呼。
胖子一边打着电话一边用手示意叫他们坐下。好容易等着他打完了电话,黑胖子端起茶缸子喝了一气茶水点上烟,看了程显祖几眼问:“这就是你说的那个人?”
“是。”来庆赶紧回答。
队长上下打量了程显祖一下说:“岁数大了点儿呀?”
来庆说:“岁数不大,才四十多岁,正好的时候。老司机,二十年的驾龄了。”来庆一边说一边扭过头来说,“给队长看看你的驾驶证。”程显祖掏出驾照递过去。
“来庆都跟你说开出租的规矩了吗?”队长看了一眼把驾照放在桌子上问。
“我都跟他说了。”来庆说。
“开出租比不了你在单位,这就是个熬人的活,你得想好了。要是半道儿上后了悔退车,押金可不退。”队长叮嘱着。
来庆说:“您放心,我这哥哥能干,后什么悔呢,身子都掉井里了,耳朵还能挂得住?得养家口吃饭不是?”
“都这么说,也不是没有呀,干半截儿受不了啦,哭着喊着要退车,一说不退押金,没完没了地矫情,我这是先小人后君子,丑话说到前头。”队长说着话拿起电话,“小王,到我这来一趟。”
一会儿工夫,进来一个年轻姑娘说:“什么事队长?”
“咱们这新来了个司机,你去带他办手续,叫老刘把8758收拾出来带他看车。”队长吩咐道。
交钱、签了合同,跟着老刘出来看车。远远地停着一辆红色的“富康”,凭眼睛一看,这车跑得真够苦的。四个轮胎都没了花纹,往车子里看,座套黝黑,空调的出风口都用透明胶条粘着。打着了火,那车子就跟踩了电门似的哆嗦起来。
“打开发动机盖看看。”程显祖跟老刘说。
“这车子换过中段儿(发动机缸体)。”程显祖看了看说。
“行,是行家,换了不多日子,跑了六十多万了,也该换了。”老刘点着头说。
“这怎么开呀?”程显祖有点儿发愁,后悔刚才应该先看车后交钱。
“怎么不能开?跑得好着呢!你别看模样儿,你找个装饰店,把里边清洗清洗,再把座套拿回家洗干净了,新的一样。”老刘对付着说。
“这轮胎得换了。”程显祖用脚踹着轮胎说。
“先对付着,能用先别换。”老刘说。
“那哪行?这么热的天儿,爆了胎不出人命!”
“你要换换更好啊。”
“谁拿钱?”
“你拿呀!”
“怎么我拿?”
“你挣钱装自己兜儿里,换轮胎你让谁给你拿钱?”
“我还交车份儿呢!”
“车份儿里可没这项,没看合同呀?”
程显祖正跟老刘说着,来庆走过来:“怎么了?”
“你这哥们儿没干过这个吧?”
听了老刘说的,来庆乐着说:“他懂车,干出租是外行。二哥,都是这个规矩,维修保养,换零件,都是自己拿钱,公司可不管,哪都是这样儿,要不谁能把轮胎开得这样还不换。等会儿你跟着我走,把车弄到装饰店去归置归置,我有熟人,花不了多少钱,轮胎买二手的,这都好办,买得起马就置得起鞍子。”
开着车来庆走在前头,程显祖跟在后头出了公司,程显祖想,从今天开始,就要在马路上转悠了。
开着车上了马路,走了不远就看见有个姑娘打来庆的车,他伸出头跟她说着什么,那个姑娘朝程显祖走过来,程显祖停在路边,来庆也下了车走过来说:“给你个活儿,开开张,一会儿咱们再联系归置车的事,还有,停车的时候看着点儿标志,叫警察罚了款你就白干了。”
“上哪您?”程显祖问那姑娘。
“国际展览中心。”那姑娘说。
车刚开了一会儿,姑娘问:“你从哪走?”
“上二环奔东直门,走左家庄。”程显祖心里纳闷,拉着你去,你管我走哪干什么?
“那样你就绕圈儿了,上三环走直接就到了。”姑娘说着话一脸的不乐意。
程显祖明白了,她是觉得程显祖故意绕圈子,多挣她的车钱。虽然觉得冤枉,也说不出什么来,别看平常开着车上哪儿觉得挺熟,干上出租还真得留神。他想起了来庆的话:“干上你就知道了。”
程显祖到了地方才发现,自己忘了放下计价器。
姑娘问:“多少钱?”
“没放计价器,您给十块钱得了。”程显祖说完了觉得不会有问题,谁想那姑娘说:“那不行呀,我还得要票呢!”
没放计价器自然打不出票来,明知道是难为自己也没辙,程显祖说:“没多要您的。”
“我坐车还怕花钱吗?”姑娘越来越生气了。
“得了,算我倒霉,您下车,我白拉您一趟成了吧?”
那姑娘听了拉开车门飞快地下了车,程显祖看着她的背影想:打扮得人五人六儿的,心眼可不怎么样。
头一趟拉客人就没开张,觉得心里别扭,也许没有好开头就不吉利,想起了下岗,想起了找工作,想起自己这一辈子活到现在,真是什么倒霉事儿都赶上了,长身体的时候赶上了自然灾害,上学赶上“文革”,毕业赶上插队,好容易分配了工作,找对象又赶上晚婚,在工厂里混了二十年,原打算一辈子就靠着国家养老,在单位凑合到退休,又赶上了下岗……
程显祖心里头正七上八下地想着,警察招手把程显祖拦住了:“红灯还走呢?”
红灯?程显祖净顾了瞎想了,闯了红灯都不知道,没办法赶紧点头哈腰:“脑子走了神儿了,您多包涵吧。”
警察看着车牌说:“拿驾驶证来!”
程显祖赶紧拿出驾驶证,警察看了看说:“闯红灯严重违章,你是老司机了,罚款二百,扣三分儿。”
“别价,今儿刚到了出租公司,头一天上路,还找不着北呢,您少罚点儿吧。”
“钱不能少了,不扣分儿了怎么样?”警察还不错。
打点完了警察,来庆来了电话:“二哥,怎么着呀?”
“水蝎子,不怎么蜇(着)。”程显祖把刚才的事跟他说了一遍。
“你是我祖宗!就这你还开出租呢,有多少钱送不完呢?那女的你就不能让她走,就有这样讹人的,警察更得留神,他们专门就逮开出租的,这和社会车还不一样,警察罚了你,单子到了公司,你还得挨罚呢!”
“那怎么办呢?”
“怎么办?冻豆腐,没法儿拌(办)了,你不会留点儿神?你别跑了,先到我这来,咱俩吃了饭,给你修车去,我今天也豁出去了。”
“我上哪找你去?”
“四元桥一直往东,京顺路边上,看见好多出租车,一溜儿饭馆,我就在那儿。”
到了京顺路远远地看见了一堆出租车,停在路边一溜儿饭馆门前,程显祖心里想,以前打这过,怎么没留神?停好了车看见来庆站在路边上,正来回地张望,看见程显祖招着手喊着:“这呢嘿!”
程显祖下了车跟着来庆进了一家饭馆,屋子里坐满了人,看来生意还挺红火。
“四姐,快着点儿嘿,面得了没有,现磨麦子呀?”来庆大声喊着。
随着喊声走过来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大眼溜精,浑身上下滚瓜溜圆。两个***鼓鼓囊囊一走一颤悠。
“嚷什么!嚷什么!就你嘴急,不得熟了呀?你吃了挨枪子儿去是怎么着?”四姐一边说一边上下打量着程显祖说,“这谁呀,怎么没见过呀?”
“这是我二哥,今天头一天干活,带他来吃饭,以后要是路过就在这吃,这的东西不错,价钱也便宜,四姐没的说。”来庆介绍着。
四姐笑着说:“您就尽管来,来这儿吃饭的都是干这行的哥们儿。您等着,叫他们给你们端面去。”
周围的人听说程显祖是新来的,眼睛都集中在程显祖身上。
有个大胡子的黑大个就搭了腔:“来庆,你也没好心眼儿呀,干这个什么滋味儿你不是不知道,怎么还把你哥们儿往火坑里推呀?”
来庆扭过头去说:“老黑,你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他下岗了,上哪也找不着工作,这才给他想了这个法子,怎么办,得吃饭呀!”
“是呀,像咱们这样的,干什么去呢?开买卖?没有本钱;到公司当白领?没有学历;唱歌去?没有嗓子;当演员?没有模样;当小姐去?又是男的。”坐在老黑旁边的一个剃着小平头的瘦子一边剔着牙一边说。这几句马三立的翻版相声逗得大家哄堂大笑。
“小乐子,你干脆说相声去得了,你比现在说相声的强多了。”老黑哈哈大笑地指着瘦子说。
面上来了,两大碗芝麻酱面条上面放着切好的黄瓜丝。
来庆指着黄瓜丝说:“四姐,要不你就给我根儿整条的黄瓜我咬着吃得了,这黄瓜丝儿切得比我手指头还粗呢!”
“你怎么这么多毛病?”四姐打了一下来庆的脑袋说。
“这就叫店大了欺客,卖西瓜的幌子,杀熟儿!”小乐子在旁边说。
四姐听了说道:“小乐子,你嘴上积点儿德,打刚才你就一口一个小姐的,现在又跑这敲什么锣边儿,塞完了吗?塞完了走人!”
“我瞧四姐你多余干这个饭馆,到歌厅里当个妈咪有富余。”小乐子话没说完,四姐手里的菜单飞了过去,他赶紧跑到门外溜了。一屋子人哄笑了一阵。
“瞧见没有?别看累,有乐儿,这就叫花子(要饭的)操屁股儿,穷欢乐!”来庆说。
“再胡吣把你也打出去,赶紧塞,塞完了该干吗干吗去!”四姐听见来庆的话嚷道。
听着大家的话,程显祖感觉到,别看头一天没开张,挺热闹的。
吃完了饭,来庆带着程显祖来到一个写着修轮胎打气的摊子前。开摊的是个老头,大概有五六十岁的样子,正忙着手里的活。“老鸡,忙着呢?”来庆这样招呼着老头,看样子很熟悉,只是这样的叫法儿让程显祖感到新鲜。
“小丫挺的,怎么说话呢?”老头抬头看了看来庆说。
“找几条车胎,富康的。”来庆说。
“自个儿上后头挑去!”老头自顾干着活说。
屋子后头小山一样地堆着一堆轮胎,来庆挑着说:“没新的呀?”
“没送货呢,你先找几条凑合使着,等来了货我告诉你。”老头说。
程显祖问来庆:“这怎么还有新轮胎呢?”
“这老家伙专门收贼赃,有人偷了轮胎就往他这送,所以便宜。”来庆小声地说。
“那不惹事?早晚出事。”程显祖有点儿不放心地说。
“你管他出事不出事的,先弄个便宜的再说,都这样你是不知道。”来庆拿了几个旧轮胎说。
程显祖看了看觉得比自己的轮胎强多了,来庆拿了轮胎走到老头跟前说:“给换上。”
老头叫了一个瘦得没有千斤顶粗的小伙计走过来给他们换轮胎,换好了轮胎,程显祖说:“多少钱?”
“瞧着给,来庆知道价钱。”老头还是不抬头地说。
“我先不给钱呢,等你有了新的告诉我,我还换回来呢。”来庆说。
“你丫真能算计,你要不发财都冤。”老头说。
两个人上了车,来庆从车子里伸出脑袋说:“二哥,你先溜溜马路,有活就拉,没活就回家吧,今天你的车份儿是没戏了,早点儿回去,有什么话明儿再说吧,我可走了,这多半天儿净给你忙活了。”
看着来庆的背影,程显祖想到,今天要是拉不着活,就该公司二百块钱,想到这心里有点儿发愁。
车上了三环路,手机响了,一看号码是大芹的:“拿着车了吗?”
“拿着了。”
“拉着活儿了吗?”
“没有呢。”
“满大街都是‘打车’的,你怎么拉不着?我刚还打一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