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全民熙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9:23
|本章字节:8698字
已经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如果说当时的愤怒还没有消解,那是说谎。如果说心里还怀着爱,那更是说谎。更为持久的还是责任感。兰德里年轻的时候就想离开杉松城,尽管不是按照预想的方式,最后终究还是离开了。相比之下,如今已不在人世的詹姆明明知道罗西亚腹中怀了哥哥的骨肉,却还是向她求婚,也接受莱文做自己的长子,甚至还把莱文当成王位继承人。罗西亚的父母失去了唯一的儿子,尽管这个儿子是流氓;戴伊尔领主夫妇因为杀人之后逃跑的儿子而声名扫地;罗西亚的恋人最终成为哥哥的敌人。所有的人都因为詹姆的宽容而得到了救赎。
罗西亚下定决心,今生今世都要忠诚于詹姆。即使在詹姆去世之后,她也努力维持詹姆留下的一切,甚至不惜代价。偶尔她也想到自己去阴间见到詹姆之后,詹姆为自己的变化惊讶不已的样子,于是情不自禁地露出凄凉的笑容。尽管这样,她还是要坚持到底。他的城市必须永远安全。
“将来你会后悔的。”
“知道。明明知道,却还是见面就发火,真让人无奈。”
戴妮斯也知道,这是罗西亚能够做出的最坦率的回答,也就没有继续追问。罗西亚对莱文是又爱又恨,就像对兰德里又爱又恨。莱文为了引起忙碌的母亲的关注,变得越来越离谱。这时,她非但没有给予莱文理解和包容,反而继续威胁,甚至抛弃了他。罗西亚这样做,也是因为她对莱文的爱。丹尼和莱文同样都是离家出走,罗西亚可以原谅丹尼,却不能原谅莱文。
不管有没有天分,领主的位置都要由詹姆的后代继承,不能交给兰德里的子孙。琪普洛莎翻看父亲的书,学习魔法,这件事罗西亚也知道。她能猜出琪普洛莎想要做什么,但是没有理会。琪普洛莎酷似兰德里。城市必须由酷似詹姆的子孙守护。
“这孩子想要离开杉松城,看来我是顺其自然了。”
“洛莎比詹姆有天分,真是遗憾。”
“天分只是天分。兰德里不也是这样吗?大家都说他比詹姆更适合做领主,可是最后守护杉松城的人是谁?现在詹姆也长大了,他需要的只是时间。我要为他赢得时间。除了我,谁能帮他呢?”
琪普洛莎永远不会知道,罗西亚也曾想要离开。兰德里误杀罗西亚的哥哥之后逃跑的那天夜里,他冒险找到罗西亚,问她要不要一起走,罗西亚只是摇头。尽管腹中有了莱文。当时对于罗西亚来说,杉松城是她的全部,她无法想象离开这里的生活。
兰德里走了,罗西亚成了詹姆的妻子,后来她也曾无数次重新思考那天夜里的选择,每次得到的答案却都一样。她无法原谅兰德里,也无法原谅莱文。看到琪普洛莎流淌着同样的血液,流淌着和逃跑者同样的血液,她就更加讨厌琪普洛莎。守护者的位置有多么危险,没有谁比罗西亚更清楚了。不管有没有足够的能力,罗西亚都要保护那个将接过她担子的人。
“对了,戴妮斯,我问你一件事。”
“什么?”
“雪鸟不是走了吗?那现在你是不是也可以走了?”
罗西亚果然知道,她知道伟大的戴妮斯为什么留在杉松城,被人当成戏子和饭桶,度过几十年的岁月;也知道能够唤来雪崩的鸟为什么没有咬断窗棂,静静地待在鸟笼里。铁窗无法束缚这样的鸟,能够束缚它的只有承诺。
承诺者兰德里死了,承诺的力量传给了莱文,传给了琪普洛莎。因此,琪普洛莎可以把它放走。戴妮斯是这份承诺的守护者,也是见证者。守护杉松城的鸟,兰德里坚持要留给杉松城的礼物。事实上,这些年来真正充当着守护者角色的可能不是雪鸟,而是戴妮斯。
“那倒是。这只该死的鸟,洛莎说让它走,它就立刻飞走了。根本没把我这个夹在中间受苦的人放在眼里。不管怎么样,现在总算结束了,好轻松啊。”
“那你要离开吗?”
“你希望我走吗?我可以去的地方很多,而且我还能活上一百年。”
“一百年?不是一千年吗?”
戴妮斯看着罗西亚,神情微妙。
“看来你知道很多啊。”
“知道又能怎么样?你打算唤来雪崩吗?”
戴妮斯稍作停顿,大笑起来。她甩了甩头上掉落的头屑。罗西亚等着她的回答。
“现在,天气暖和了。你需要我做的不是这件事,而是别的吧?”
“是的。”
“自己应该做的事情却交给别人做,你这个可恶的老太婆。”
“因为我是可恶的老太婆,所以凭我的力量不可能做到。你去教她吧?”
戴妮斯点了点头,站起身来。
“就是洛莎。三十年,足够了。”
出征的日子到了。天色刚亮,整个杉松城立刻骚动起来。戴伊尔枪兵都是城里居民的丈夫、父亲或儿子。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支史无前例的大部队与全城的人们都有关系。
琪普洛莎站到高高的塔上,俯视着聚集在下面的人群。罗西亚在阅兵,丝毫看不出腿疼的迹象。詹姆嘴巴紧闭,跟在祖母身边,什么都努力学习。自从接到命令,他要在罗西亚离开杉松城期间担任代领主职务之后,詹姆连续几天都紧张不已。他曾经瞒着祖母,在楼亭的庭院里教琪普洛莎识字,也曾经坦言自己最讨厌枪。这个瘦瘦的堂哥,也在渐渐长大。
詹姆的路就是罗西亚走过的路,是父亲、祖父、祖父的父亲走过的路。要想走上这条路,必须穿上前人脱下的沾满鲜血的衣服。即使不合身,即使讨厌血腥味,也没有办法。詹姆真能成为如狼似虎的戴伊尔领主吗?是的,他必须成为领主。望着为了保护自己而拖着麻痹的双腿走向战场的祖母,这位具有强烈责任感的少年肯定会这样做。
琪普洛莎从开始就被排除在这条路之外,她并不羡慕詹姆。因为她相信自己有另外的路要走。比起世界之都,杉松城就像个玩具,就像在梦里乘着雪鸟看到的那样。雪鸟走了,谁来拯救她?
城门开了。在晨光下,枪尖红得像高粱秆。
部队开始移动了。人们抛出去的春花被他们踩在脚底。血滴似的春花散发出花的腥味。这种事发生过多次,谁都不觉得新鲜。有几个人晕倒了,这也是常有的事。部队渐渐远去。琪普洛莎没有为任何人送行。罗西亚也不可能期待琪普洛莎为自己送行。
琪普洛莎和奥吉德娜一起来到久违的后院。猎人离开了,鹰笼静悄悄的。这是狼狈的少女悄悄走过的路,然而今天走在这条路上的却是散发着青春气息的琪普洛莎,还有犹如刻在八音盒上的小天使般的奥吉德娜。泥泞的土地上弥漫着铁的味道。
鸟笼里空空荡荡。污物已经清除了,鸟笼也只剩下半截。为了制造这次出兵需要的武器,人们拆掉了大部分的鸟笼。琪普洛莎站在平时经常站立的地方,像雪鸟在这里的时候那样仰望天空。她在脑海里回想着雪鸟睡觉的样子。从懂事开始,她就经常来这里看雪鸟睡觉,转眼已经过去了十几年。看得太多了,虽然现在鸟儿已经不在这里了,她仍然可以清晰地想象出来,仿佛鸟儿还在眼前。琪普洛莎小声自言自语。
“现在会在哪儿呢?”
“在哪儿?当然是在世界之都。”
突然出现在身后的戴妮斯站到琪普洛莎身边,仰望着鸟笼。琪普洛莎撇着嘴说道:
“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会不知道?我不是魔法师吗?”
“对,捉老鼠的魔法师。”
“是啊,要不要我教你捉老鼠的方法?”
琪普洛莎没有回答。戴妮斯又说:
“兰德里也想去世界之都,你知道吗?”
琪普洛莎第一次听说这样的事,她看了看戴妮斯。
“那么,去了吗?”
“当然去了,所以才遇到我,不是吗?不过,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小子患上了严重的思乡病。于是我问他,你的故乡是个什么样的地方,让你如此思念。他说,每年冬天有五个月,动不动就下雪,积雪堆到肩膀那么高,隔几年就会发生雪崩,每到春天,都会从积雪下面发现六七个死人。我问他,这样的地方你真想回去吗?他说,想得快要窒息了。”
“要是换成我,可能不想回来。”
戴妮斯笑了。
“你现在还想去吗?”
琪普洛莎从没在戴妮斯面前说过自己想去世界之都。见她不回答,戴妮斯伸手抓着只剩半截的鸟笼,另一只手伸开,在半空里摸索。金光在戴妮斯的手上蔓延,像是展开包在胳膊上的纱,然而她的胳膊上什么都没有,也不是反射的阳光。真的是金光,金色的风景。
“你看。”
无数的屋顶在眼前晃来晃去,像是在比谁更高。瓦是褪了色的紫色、青色和橘黄色。白色的方尖塔和贴了五彩瓷砖的水库从中间凸出。翠绿色的拱桥后面矗立着高大的城门。看不到尽头的队伍从下面经过。鬃毛被晨光浸染的马匹和围着绸缎条幅的骆驼,与顶着坚固坐台的大象相互混合。马车上面放着装有奇怪动物的笼子,珍贵的水果闪闪发光。市场里排列着红色和黄色的布帐,穿着各式衣服的人们如波浪般流淌。
“这里是……”
“世界之都,伟大图书馆所在的城市,德翡纳。”
琪普洛莎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德翡纳,像音乐一样令人愉悦的名字。琪普洛莎蠕动着嘴唇,目不转睛地盯着戴妮斯描述的风景。悬挂绿旗的地方是图书馆的房顶,后面是植物园。那里到处都是珍贵植物,一株花就能换一捧宝石。那里的市场聚集了大陆的全部物产。只要有金币,连龙的眼珠也买得到。
琪普洛莎呆呆地听着,喃喃自语:
“比尔戈恩的博物志上提到的东西,那里都有啊。”
“比尔戈恩是德翡纳人,当然会这么写了。”
“你真的是魔法师,还有我父亲……”
“莱文不听我的话。自从他变成那个样子之后,谁都不愿意教他了。”
戴妮斯指着图书馆说:
“那里面有几百名教魔法的人,想要学习魔法的人大概有百倍之多。你以为随随便便就能做魔法师吗?下定决心来到这里,却无功而返的人不计其数。半途而废的人会给自己的故乡带来侮辱,你还想去吗?”
琪普洛莎久久地注视着戴妮斯。直到奥吉德娜拉她的手,她才回过神来,低头看妹妹。她拉过妹妹的手,紧紧地握在自己手里。
“我要去。”
戴妮斯点了点头。有人守护,有人前行,两者都是杉松城的子孙。
“我送你。”
兰德里·戴伊尔抓来的雪鸟被少女驯服了,这是三十二年前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