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哉，呜呼！保守派与反动派皆已在外国评论家那里，找到了热心之支持者，而这些支持者，既无一丝诚意，亦无一点耐心。他们已经在一批伟大的制宪权威之中找到了自己之代言者，诸如日本之有贺教授、美国之古德诺教授。有贺教授反对少年中国尚可理解。可是，当一位来自美利坚合众国之大学者站出来宣称，东方人就其历史和传统来说，不配享有代议制民主政体时，这个打击无疑是很沉重的，是致命性的。这些大学者们用他们的“权威性”意见，炮制了这部中华共和国之新宪法。此刻由于他们的功劳，中国皇帝将要为他们授勋颁奖。

总统选举程序法乃宪法之一部分。

七、临江仙

（八月二十日）

序曰：诗中绮语，非病也。绮语之病，非亵则露，两者俱失之。吾国近世绮语之诗，皆色诗耳，皆淫词耳，情云乎哉？今之言诗界革命者，矫枉过正，强为壮语，虚而无当，则妄言而已矣。吾生平未尝作欺人之壮语，亦未尝有“闲情”之赋。今年重事填词，偶作绮语，游戏而已。一夜读英文歌诗，偶有所喜，遂成此词。词中语意一无所指，惧他日读者之妄相猜度也，故序之如此。

隔树溪声细碎，迎人鸟唱纷哗。共穿幽径趁溪斜。我和君拾葚，君替我簪花。

更向水滨同坐，骄阳有树相遮。语深浑不管昏鸦。此时君与我，何处更容他？

八、“破”号

（八月廿日）

前记文字符号共得十种，今得第十一种，名之曰“破”，以示音声之变；

例解衣衣我，推食食我。

近者悦，远者来。敬鬼神而远之。

民可近，不可下。

破号之不可少，盖易见也。吾国之文，同一字也，或平读为名字，仄读则为动字，荷荷是也；或仄读为名字，而平读为动字，令令是也；或去入异义，帅帅，度度，食食，是也；或上去异义，近近，远远，使使，上上，饮饮，首首，是也。夫近之与近，使之与使，犹为易见。至于荷蕖之荷，与荷蒉之荷，“亲亲之杀”之杀，与“胜残去杀”之杀，其意义悬殊。毫厘之差，将有千里之错。是故，破号之不可少也明矣。

破号之不存，非独不学之夫，孩提之童，不能辨识意义之以音异而殊；即有积学之士，说经之家亦不能免狐疑舛错之虞。今举两例以明之：

《论语》云：“子路曰愿车马衣轻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邢昺疏：“言愿以己之车马衣裘，与朋友共乘服而被敝之，而无恨也”是衣读平声也。朱熹注云：“衣，去声。衣，服之也。”依邢疏，则此句作一句读：

愿车，马，衣，轻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

依朱注，则

愿车马。衣轻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朱子盖因“赤之适齐也，乘肥马，衣轻裘”而误。）

《镜花缘》曾论及此，其说盖本邢疏，而与之小异，邢作一句读，《镜花缘》盖作两句读：

愿车，马，衣，轻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

此句关键全在一衣字。倘作《论语》者知用破号以示衣字之为平或去，则何待吾辈之聚讼哉？

又《孟子》云：“曰独乐乐与人乐乐孰乐曰不若与人曰与少乐乐与众乐乐孰乐曰不若与众。”赵岐注，孙奭疏，朱熹集注，皆以乐乐之第二乐字读如洛。以符号明之，则如下式：

独乐乐？与人乐乐？孰乐？

与少乐乐？与众乐乐？孰乐？

昨与任鸿隽、杨铨、唐钺诸君共论此节，皆以为第一乐字当读如洛，而第二乐字如字。盖诸注家之言虽亦可通，而上二句已问：“独乐乐乎？与人乐乐乎？”何必又重此“孰乐？”一问乎？今以上乐字作“乐天”“乐善”“乐此不疲”之乐字解，以下乐字作音乐解，则无此重复之语病矣。亦以符号明之：

独乐乐，与人乐乐，孰乐？

与少乐乐，与众乐乐，孰乐？

此种纷纷聚讼，皆无破号之遗害也。吾辈读书十年，尚有如此疑难，破号之不可少也，更何待言耶？

九、“证”与“据”之别

（八月廿一日）

与人言证与据之别。“《诗》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而舜既为天子矣，敢问瞽瞍之非臣，如何？”是据也，据经典之言以明其说也。“《诗》云：’娶妻如之何？必告父母’信斯言也，宜莫如舜。舜之不告而娶，何也？”是亦据也。

证者根据事实，根据法理，或由前提而得结论（演绎），或由果溯因，由因推果（归纳）：是证也。

吾国旧论理，但有据而无证。证者，乃科学的方法，虽在欧美，亦为近代新产儿。当中古时代，宗教焰方张之时，凡《新旧约》之言，皆足为论理之前提。《创世纪》云，“上帝创世，六日而成。”故后之谈“天演进化”论者，皆妄谈也。此亦据也。其无根据，与吾国之以“诗云”“子曰”作论理前提者正相伯仲耳。

今之言论家，动辄引亚当斯密，卢骚，白芝浩，穆勒，以为论理根据者，苟不辅以实际的经验，目前之时势，其为荒谬不合论理，正同向之引“子曰”“诗云”者耳。

欲得正确的理论，须去据而用证。

一〇、与佐治君夜谈

（八月二十一日）

昨夜有佐治君（salemsgeorge）来访，谈至夜分始去。此君生于palesine，来此邦十五年矣。其人专治心理学，而所论美国政教社会风尚皆中肯窍。吾识此君一年，而不知其人之思想。甚矣，知人之不易也。

一一、将往哥伦比亚大学，叔永以诗赠别

（八月二十一日）

余已决计往哥伦比亚大学留学一年，昨夜任叔永作诗送余。故人赠言，期许至厚，录之于此，不独以志故人缠绵之意，亦以供日月省览，用自鞭策耳。

送胡适之往哥伦比亚大学任鸿隽

我昔识适之，海上之公学。同班多英俊，君独露头角。

明年我东去，三山隔云雾，目击千顷波，苦忆黄叔度。

秋云丽高天，横滨海如田，扣舷一握手，君往美利坚。

我居神仙境，羡君登仙行。不谓复三年，见君绮佳城。

忆昔见君时，潇洒琼树姿。异俗夸少年，佻达安可期？

及我重见君，始知大不然。出辞见诗书，“博士”名久宣。

手中三寸纸，叠积成小册。问君复何为？“芭斯有演说。”

自此二三年，同舍喜得师。谈诗或煮茗，论时每扬眦。

学问自君物，谁能测所之？临岩各自返；君乃绝尘驰。

我昔赠君言，“雕彤岂素志？”今日复赠君，我言将何似？

不期君以古，古人不足伍。不期君今人，今人何足伦？

丈夫志远大，岂屑眼前名？一读卢（骚）马（志尼）书，千载气峥嵘。

一二、美国公共藏书楼之费用

（八月廿三日）

下所记此邦公共藏书楼之费用，足耐人寻味也。纽约一城之藏书楼，每年至须八十一万美金，而尤为全国最撙节之所。

一三、凯约嘉湖上几个别墅

（八月廿四日）

二十一日为星期六，承此间律师罗宾生君（jamesrrobinson）招往其湖上夏季别墅为两日之留。别墅在sheldrakepoin，为凯约嘉湖之最空阔处。有小半岛深入湖心。在其上，南望，依稀可见康乃耳大学钟塔（天气清朗始可见之）；北望，则平湖浩荡。有时对岸烟雨昏蒙，则觉湖益小，山益大。而朝暮风送湖波，打岸作潮声，几疑身在海上也。

半岛上别墅五六家。图中所示共三家。其最显者，为罗宾生氏墅。其稍右，微见烟突者，为维廉夫人（mrsgeorgerwilliams）之别墅。其最右之墅，乃斐卿氏（frederickfischen）之居也。维廉夫人为此间巨室，有三女：长适斐卿氏，生子女各三人；次适罗宾生氏，生子女各二人；次适李氏，今居英伦，生子二女一。维廉夫人每夏避暑于此，其两婿亦各挈其家来居，夫人日日外孙绕膝，致足乐也。

罗宾生氏为此间有名律师，热心公益，为本市议会长。今年本市选举将届，市人争欲怂恿君出为候选市长（mayor）。君虽结婚多年，子女满膝前，而其夫妇之间，伉俪之笃，有甚于画眉者。

斐卿夫人善音乐。其子女六人，长者十五岁，最少者三岁，皆学乐或习歌。昨日下午，余与维廉夫人往访之。斐卿夫人为开“家庭乐会”。长女爱琳弹筝（harp），长子保罗按“披霞纳”，次子约翰弄“极乐”（cello，即violoncello），少子乔治奏“偎婀琳”（violin），而夫人躬自发纵指示之。一时众乐合作，俨然一具体之“乐部”（orchesra）也。少女葩葩拉才三岁，能歌颂神之歌。其母为按琴，葩葩拉曼声而歌，亦能不失节奏，可嘉也。此种家庭，可称圆满，对之几令我暂忘吾之“无后”主义。

半岛上除上所述三墅之外，尚有二家。罗宾生氏之左，为芬区氏（finch）别墅，亦绮色佳巨室之一。更左，为傅尔梯氏（louisagassizfueres）之别墅。傅氏亦绮色佳人，为此邦禽类学（ornihology）大家，工画。所作禽类写生，辨及雄雌，见称一世。吾尝与诗人麦开氏（percymckaye）同往访之于其作画之室。今来此，复过之。其人发微脱，蔼然可亲。

余居此两夜，极欢。廿三日归。

维廉夫人待吾国学子至优，尝开欢迎会于其家，以款吾曹。

一四、如何可使吾国文言易于教授

（八月廿六夜）

作一文（英文）论“如何可使吾国文言易于教授”，将乞赵君元任于今年东美学生年会时读之。

先是有钟某等广刊传单，极力诋毁汉文，主张采用字母，以为欲求教育之普及，非有字母不可。……其词极激昂，志在动人也。余以为此问题至重大，不当以意气从事，当从容细心研究之，故建议以“国文”为今年年会讨论问题。而分此题为二分：先论国文，次论国语，吾与赵君分任之。赵君作论，论吾国语能否采用字母制及其进行方法。吾则择上所记题。

吾文大旨如下：

一、无论吾国语能否变为字母之语，当此字母制未成之先，今之文言，终不可废置，以其为仅有之各省交通之媒介物也，以其为仅有之教育授受之具也。

二、汉文问题之中心，在于“汉文究可为传授教育之利器否”一问题。

三、汉文所以不易普及者，其故不在汉文，而在教之之术之不完。同一文字也，甲以讲书之故而通文，能读书作文；乙以徒事诵读，不求讲解之故，而终身不能读书作文。可知受病之源，在于教法。

四、旧法之弊，盖有四端：

（一）汉文乃是半死之文字，不当以教活文字之法教之。（活文字者，日用语言之文字，如英法文是也，如吾国之白话是也。死文字者，如希腊、拉丁，非日用之语言，已陈死矣。半死文字者，以其中尚有日用之分子在也。如犬字是已死之字，狗字是活字；乘马是死语，骑马是活语。故曰半死文字也。）

旧法不明此义，以为徒事朗诵，可得字义，此其受病之根源也。教死文字之法，与教外国文字略相似，须用翻译之法，译死语为活语，所谓“讲书”者是也。

（二）汉文乃是视官的文字，非听官的文字。凡象形会意之文字，乃视官的文字；而字母谐声之文字，皆听官的文字也。

凡一字有二要；一为其声，一为其义。无论何种文字，不能同时并达此二者。字母的文字，但能传声，不能达意；象形会意之文字，但可达意，而不能传声。

例英文dog（狗），合三字母而成。能拼音者，皆知其音为“多葛”。然何以此dog三字母合成则为狗？此则无从索解，但须强记而已。

至汉文之“犬”则不然。“”乃象形之字，义即在形中，无待远求。惟犬何以读如犬，则亦无从索解，但须强记而已。

更取稍繁复之字以明之：

英文candidae（候选人），拉丁文为candidaus（候选人），本义为“白衣人”，以罗马制，凡选人皆衣白故也。源出candidus（色白），更出动词candēre（发白，作白色），与梵文chand（照耀）盖有关系。自英文之字溯源至于梵文，可谓深矣。而终不能知何以candēre为“作白色”，与夫何以chand有“照耀”之义，终须强记耳。

至于汉文则不然。如“猫”字，析之得二字。以示此物属肉食兽类，以

示此兽鸣声。合之为“作苗声之肉食兽”也。“苗”字象田上所植草。更析之，则“艹”象形，“田”指事也。皆足达意而不能传声。学者须强记艹读为艹，田读为田，苗读为苗也。

是故，切韵之语与会意之语，各有所长，亦各有所短。

今之汉文，已失象形、会意、指事之特长，而教者又不复知说文学。六书之学，向之以授八岁之孩童者，今虽老生宿儒未必知之。其结果遂令吾国文字既不能传声，又不能达意。向之有一短者，今并失所长。学者不独须强记字音，又须强记字义，是事倍而功半也。

欲救此弊，须用何法乎？

（1）将恢复篆书耶？此必不可得之事也。

（2）当鼓励说文学（字源学）。

（3）当以古体与今体同列教科书中。

（4）小学教册中之新字须遵六书之法，先令童蒙习象形指事之字，徐及浅易之会意字，次及浅易之形声字。其字源不易明解者，宜俟之稍进之学级，不当以发蒙也。

商务印书馆之初级教科书第一页有“天地日月山川草木”八字。夫“草”字为艹之俗字，不当以之教人。其“天”“地”二字之字源极不易解，非童蒙所能晓也。（源出一，象人形〔初民以肢体量物，手足所极，故为大也〕。人上之物，故曰天也。从土。即也字，本义为女阴也。初民迷信，以地配天。地乃土上雌性之一物，所以配天者也。）

（5）中学以上，皆当习字源学。

凡此诸法，皆所以增益儿童识字之兴趣。令其由兴趣记忆字义，则其记忆也，不劳而易能，庶几稍复吾国文字既失之一长云尔。

（三）吾国文本有文法，而古来从未以文法教授国文。今《马氏文通》出世已近

廿载，而文法之学不治如故。夫文法乃教文字语言之捷径。今当提倡文法学，使普及国中；又当列“文法”为必须之学科，自小学至于大学，皆当治之。

（四）吾国向不用文字符号，致文字不易普及；而文法之不讲，亦未始不由于此（说见所着《文字符号论》）。今当力求采用一种规定之符号，以求文法之明显易解，及意义之确定不易。

此文盖三日夜始成。

一五、瘦琴女士

（八月廿七日）

去年夏季，有瘦琴女士（nelliebsergen）在此习夏课，与余相识。别后偶有所质询，遂通函简；积久渐多，几盈一寸。今年女士重来此习夏课，与余相见益频。女士业英文教授，故精英文。年事稍长，更事多，故谈论殊有趣味。吾去年一年中所与通书最频者为cw，其次即此君耳。

此君无父母昆弟，仅有一姑母，每当假期，辄往依之，无家可言，亦可怜也。

女士在此时，一日与余谈英字之源流甚久。别后寄书，作“英字渊源图”相示，今录之于下。

一六、《百字令》吾母挽白特生夫人

（八月廿七日）

近仁为吾母作白特生夫人挽词，今日寄到：

百字令

女宗垂爱，许天涯游子只身依庇。送暖嘘寒青眼在，雁帛频传高谊。玉照颁来，瑶笺飞下，更见殷勤意。瀛寰遥隔，几回思念难置？

讵料甲箓将周，霎时病作，尘海匆匆逝？万里耗音邮递到，陡觉无端酸鼻。四壁吟蛩，一庭愁雨，漫写招魂字。予怀渺渺，临风洒尽双泪。

一七、成诗不易

（八月廿七日）

吾应作诗追挽亡友张希古（美品）、郑仲诚（璋）及白特生夫人，而终不能成文。又思作诗留别绮色佳朋友山水，亦不能成文。他日终当为之耳。

一八、《水调歌头》杏佛赠别

（八月廿八日）

杏佛赠一词为别：

水调歌头杨杏佛

三稔不相见，一笑遇他乡。暗惊狂奴非故，收束入名场。秋水当年神骨，古柏而今气概，华贵亦苍凉。海鹤入清冥，前路正无疆。

羡君健，嗟我拙，更颓唐。名山事业无分，吾志在工商。不羡大王（指托那司）声势，欲共斯民温饱，此愿几时偿？各有千秋业，分道共翱翔。

一九、将去绮色佳留别叔永

（八月廿九夜）

作一诗和叔永，即以留别：

横滨港外舟待发，徜徉我方坐斗室，

柠檬杯空烟卷残，忽然人面过眼瞥。

疑是同学巴县任，细看果然慰饥渴。

扣舷短语难久留，惟有深情耿胸臆。

明年义师起中原，遂为神州扫胡羯。

遥闻同学诸少年，乘时建树皆宏达。

中有我友巴县任，翩翩书记大手笔。

策勋不乐作议员，亦不欲受嘉禾绂。

愿得东游美利坚，为祖国乞活国术。

远来就我欢可知，三年卒卒重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