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黄蓓佳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9:24
|本章字节:6888字
星期一,爸爸打电话里回复郑菩萨,说他决定接受“文学课”老师的这一光荣任命。郑菩萨当即对着话筒大叫:“看,我说什么来着?你会想通的!多好的机会啊,告诉你,要是干的好,你有机会转正,成为一名光荣的人民警察!到时候千万记住是我推荐的你,忘恩负义的不要。”
我爸爸说:“噢噢噢,记住了记住了,我要是立了功,军功章统统归你。”
“还有,一眨眼你就桃李满天下了啊,拿了讲课费你得请客,哥们儿好歹进一回鲍翅馆。”
我爸爸吼一声:“你先杀了我算了!”
放下电话,爸爸忽然想到什么,疑疑惑惑地咨询我:“搞一帮少年犯当学生,也能算桃李满天下吗?”
这问题还真不好回答,少年犯算不算真正的犯人呢?我不知道。
星期二,爸爸骑车去了位于青阳郊外十里堡的少管所,“火力侦察”他未来的工作场地,还有他将要面对的那群少年犯。晚上回家,他告诉我,所长很器重他,夸他是青阳城里赫赫有名的大才子,专门给他腾了一间文学教室,有三四十个座位,有空调,甚至还专门配了电脑。“那桌子椅子,浅蓝色,簇新簇新!”他很陶醉地说。
“只给你用吗?”我问他。
“啊不,美术班和计算机班也用这个教室。偶尔。”他耸耸肩。
瞧,我就说嘛,不可能给一个文学老师特别待遇的。我这位老哥实在太幼稚,给他个棒槌他就能当针。
爸爸被我一不留神点醒后,脸色多少有一点沮丧,为自己落到跟别人平起平坐的地位而郁闷。但是他很快又为另外一个事实兴奋起来了,这个事实就是,少管所新开设的这些文化课程中,要数报名参加文学班的人最多,超过教室里的座位了,不得不动员一些孩子转到其它班级去。爸爸并不认为这是文学课的起点比较低,不需要像学美术课那样有基础,也不需要像学计算机课那样太费劲,他沾沾自喜地认为是他在网络社区中有人气,少年犯们都是冲着他的“网络写手”的大名来报班的。
我不想再说什么了,怕他再一次受打击。
其实他自己也明白,可怜巴巴要求我:“求求你,嘴上留情,让我保存一点自信心。”
我马上说:“你当然会自信,因为你肯定比别的老师更加受欢迎。”
“你确信吗?”
“就凭你长得帅,你就沾光啊。”
他哈哈地笑,眉飞色舞的,大概我这话真真切切地说到他心里去了。
当天晚上他没有陪着我看动画片,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声称要备课,争取到“处女课”上一炮打响。外婆来了个电话,知道他已经走马上任后,无可奈何地叹一口气,随即说,既是做,就要做得好,别让人家背后瞧不起。外婆还说,按她的经验,少管所这帮学生的水平肯定是参差不齐,小学水平高中水平都有,头一天上课,最好摸个底,以后才能因材施教。
外婆到底是当校长的,一番话让我爸爸茅塞顿开,他大受启发之后,决定头天上课只做一件事:让学生们每人写一篇作文。“作文最能看出一个人的语文水平高低了。”他自言自语。
为了想出一个精彩的不同凡响的作文题目,他上网,把历年历届的中考作文题高考作文题统统看了一遍。他还看了我的一本《小学作文大全》,又从书柜最里面翻出他从前用过的《高中作文大全》,一篇一篇地看。
也许他少年时代参加高考时,曾经有这么用功过。
星期三,他第一次去上课。
文学课的时间安排非常人性化:上午十点钟开始,连续上完两小时结束。从我们家骑车出发到少管所,半小时应该足够了,爸爸如果九点钟出发,时间绰绰有余。
可是他因为心情激动的缘故,破天荒地起了个大早:七点钟就打开房门,钻进厕所。我吃完早饭背上书包时,他已经把自己收拾得春光明媚:头发打过摩丝,抓出酷酷的形状,身上穿着他最讲究的一件银灰色的灯芯绒西服便装,下面配一条“lee”牌的休闲牛仔裤,脚上是黑色的真皮休闲鞋。
看起来,爸爸真把他的文学课当回事了。
“如何?鉴赏一下。”他在我面前转了一个身。
“老哥你好帅!”我真心地称赞他。
“初次见面,请多关照!”他回应我的是一个标标准准的九十度的鞠躬,很搞笑。
我们俩同时举起手,“啪”地击一掌。
可是我对爸爸的自控能力实在不放心,他虽然开开心心地去了,并不一定还能够开开心心地回来。他也许上课上到一半时觉得学生们水平太低,令他索然无味。也许他面对陌生的少年犯会紧张,会神经过敏。也许他根本就不会喜欢少管所里的一切,那毕竟是一个关押罪犯的监狱……我记得一年之前他曾经试着应聘《青阳日报》的工作,满怀激情地写了一篇通讯稿,第二天拿到报纸一看,主编把他的稿子删节到仅仅五六行字,排在角落里,比火柴盒还要小一圈。他气坏了,稀里哗啦把报纸一撕,拎包走人。总之他就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人,除了与他朝夕相处的我,外人谁都容不下他的那股随心所欲的劲儿。所以,这一天我虽然人坐在课堂里,心却飞到了那个有着“簇新”的浅蓝色桌椅的教室中。我一个劲地替爸爸祈祷,希望他的“处女课”是顺风顺水。
语文老师领着我们读的一篇课文叫《麦哨》。“雨线缝,阳光熨,暖风抚,大自然把一个又一个的季节巧妙连接在一起,惊蛰、春分、清明、谷雨……转眼就是立夏。不知不觉中,我们从春走进了夏的边沿。”
老师问:“课文开头这一段,写季节转换,作者一共用了几个动词?”
我下意识地举了手。
老师就便用手指头往我这边一点。坐前排的人就有这个不好,当老师问一个问题时,你不举手呢,老师的眼睛一下子就会瞄到你;你举了手呢,老师喊你发言也最方便:手指一点,或者嘴巴一努,最简单时下巴一抬,递个眼神。所以坐前排的同学轻易不敢走神。也所以我们班的家长都争着让自己的孩子坐前排,好让老师的眼睛时时能扫到。
我赶快起立,站起来了再拿眼睛补看这段课文。还好课文不长。我扫一眼,回答:“用了三个动词。”
“哪三个?”老师皱起眉头,嫌我没有一气答完,还要劳烦她问第二次。
“缝,熨,抚。”我回答得很流利,读音清楚,次序分明。
老师眉头再一皱,屈起中指敲敲课本:“那么‘连接’是一个什么词呢?‘季节和季节连接在一起’,这个‘连接’难道是形容词?”
天哪,这是我的疏忽,我注意到了前面三句的排比,忘了后面还有一句概括。
我不由自主地又想到了爸爸将要面对的学生,那些犯了大罪需要被拘留管教的少年犯人们,他们也会这样规规矩矩起立回答问题吗?如果他们被我爸爸拎起来了,又回答不上,会不会恼羞成怒,翻脸不认人,三拳两脚揍伤我爸爸?
“任小小,你今天上课注意力不集中。”老师斜着眼睛看我,很不满意地发出警告。
我识相地把身体站成一根木桩,接受老师批评。我祈祷她不要告状告到外婆那儿。
好不容易熬煎到放学,我背了书包一溜烟地回家。同桌的孙猴子出门追上我,喊我陪他去买“蜡笔小新”的画书,我摇头拒绝。
“蜡笔小新的画家死了耶。”他很八卦地提醒我。
“这又怎么样?炒遗作啊?你买的是印刷品哎。”我也提醒他。
他翻翻眼皮,脚步有点迟疑。前一阵子美国歌星杰克逊死了,他一下子买了人家歌星的很多画片,打算有机会高价出售,结果到今天一张也没有能出手,亏得不轻。
“哎哟,蜡笔小新,买还是不买啊?”他思想斗争得厉害。
我不管他,小跑着沿河边回家,书包里的文具盒一个劲地咯啷咯啷响。
上楼,掏出脖子里的钥匙开门,一眼就看见我爸爸双目微合,死尸一样躺倒在客厅沙发上。也够难为他哦,七点钟就早早地起床去上班。多少年他都没有这么勤奋过。
我放下书包,踮了脚尖去他房间里,抱出他床上的毛毯替他盖上。
他忽然“啪”地睁开眼睛,吓我一大跳。
“任小小,今天是惊心动魄的一天!”他坐起身,兴奋地对我宣告。
我哭笑不得:“还以为你睡着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