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罗素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9:26
|本章字节:10930字
疲劳的种类很多,其中有几种对于快乐的妨碍较之其它种要大得多。纯粹肉体上的疲劳,只要不过度,多少也能成为快乐的一个因素;它能使睡眠深沉,胃口大开,对假日可能有的娱乐充满兴趣。但是疲劳过度则会造成极大的危害。撇开极先进的社会不谈,农家妇女一到30岁便衰老了,她们被过度的劳作弄得筋疲力尽。在工业社会初期,儿童的发育受到阻碍,他们往往因劳累过度而夭折。在工业革命尚处于起步阶段的中国和日本,这种情形依然存在;在美国南部的几个州里,这种情形也有某种程度的存在。超过了一定限度的体力劳动乃是残酷的折磨,而此种劳动又多得使人几乎无法忍受。然而,在现代世界最先进的地区,肉体上的疲劳已因工业状况的改善而大为减轻。今日之发达社会里最严重的一种疲劳乃是神经上的疲劳。奇怪的是,抱怨这种疲劳的,主要是富人,雇佣劳动者较之商人和脑力劳动者要少得多。
在现代生活中逃避神经上的疲劳是一种极为困难的事情。首先,在整个工作时间里,尤其是在上班与在家之间的那段时间里,一个在城市里工作的人总是受着噪音的折磨,诚然,大部分噪音他已能有意识地不去理会,但仍免不了因此而疲倦,这主要是由于他在下意识里努力不去听它的缘故。另一件为我们所未察觉的使人疲劳的事情,就是经常遇到生人。像动物一样,人的自然本能总要使人调查与他同族的每一个生客,以决定用友好的或敌对的态度去对待。那些在高峰时间乘坐地铁的人,不得不把这种本能压抑下去,而压抑的结果则使他们对他们并非情愿接近的所有生人感到无限的愤怒。此外还有赶早车时的匆忙,以及随之而来的消化不良。所以当这些雇员赶到办公室,一天的工作刚刚开始时,他们已经感到精神疲倦,很容易把人类视为厌物了。以同样心境赶来的雇主绝对不会去消除雇员身上的这种倾向。由于害怕解雇,雇员们只得装出毕恭毕敬的样子,然而这种不自然的举止只能使他们的神经更加紧张。假如雇员能够获准每周揪一次雇主的鼻子,并换一种方式表明他们对雇主的想法,他们紧张的神经就会松弛下来;但对雇主来说,这个办法于事无补,因为他也不无烦恼。雇员害怕的是解雇,雇主害怕的是破产。诚然,有些人的实力已达到毋庸害怕的程度,但要取得这样的地位,他们必先经过数年的激烈斗争,其间既要对世界各地的事情了如指掌,又要不断挫败竞争者的阴谋。这一切的结果是,当真正的成功到来时,一个人的神经早已崩溃,而操心的习惯则使他在无需操心时仍免不了操心。的确,富翁的儿子们应该说是例外,但他们总爱自己给自己找麻烦,这些麻烦所带来的痛苦和假如他们并非生而富有所会感到的痛苦毫无二致。由于打赌和赌博,他们引起父亲的厌恶;为寻欢而熬夜,他们的身体变得很虚弱;一旦安定下来时,他们已经和他们的父亲一样无力享受快乐了。有的心甘情愿,有的迫不得已,总之,现代人大都过着精神极为紧张的生活,由于持续不断的过度劳累,若无酒精相助,已不知快乐为何物。
让我们来谈谈那种较为普遍的情形,即一种与谋生密切相关的疲劳。这类情形中的疲劳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烦恼所致,而烦恼则可通过较为高明的人生哲学和较多的智力训练加以避免。大多数男女都非常缺少控制自己思维的能力。我指的是,他们不能在对烦恼之事无计可施的时候不再想它。男人把事业上的烦恼带上床,夜里本应积聚新的力量去应付明日的难题,他们却把眼下一筹莫展的问题左右思量,而这思考的方式又不是为次日的行为制定正确的方针,不过是失眠时所特有的病态的胡思乱想。这种半夜时的癫狂一直持续到第二天早晨,干扰了他们的判断力,弄乱了他们的心绪,使他们稍不如意就大发雷霆。一个聪明人只是在具有某种目的时才去思忖烦心事;在别的时候,他就想着别的事,若在夜里,他就什么都不想。我并不是说,在紧急关头,例如,当倾家荡产已迫在眉睫时,或者一个男人有理由怀疑妻子在欺骗他时,仍可能在无计可施时停止烦恼(少数极有条理的头脑除外)。但在需要应付的时间以外,将日常生活中的一般烦恼置之脑后,则是完全可能的。培养一个有条理的头脑,以便在适当的时间稳妥地思考问题,而不是在所有时间里都胡思乱想,这对于增加快乐和提高效率均具有惊人的作用。当需要作出困难的或令人忧虑的决断时,一旦获得全部的材料,就应运用你最好的思想当机立断。决定之后,除非再有新的事实,切勿修正。优柔寡断最折磨人,也最于事无补。
明了那使你操心的事根本无关紧要,可以消除许多烦恼。我作过无数次公共演说:起初,每一场听众都令我害怕,紧张的心情使我讲得很糟糕。对此窘境的惧怕,竟使我总是希望在演说之前我能发生什么意外,讲过之后我又因精神紧张而疲倦不堪。渐渐地,我让自己觉得我讲得好坏根本无关紧要,宇宙决不会因此而有所改变。我发现,我越是不在乎讲得好坏,就越是讲得不错,精神紧张逐渐减少到几乎全不存在。精神上的疲劳大都可以这样对付。我们的举动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重要;我们的成功与失败也没有什么了不得。即使是令人肠断的悲伤也毁灭不了我们;那类似乎定要结束人生快乐的不幸,终会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消失,到后来几乎连它们的痕迹也将从记忆中荡去。但是还有一个事实要重于这些以自我为中心的考虑,那就是一个人的自我决非这个世界十分重要的组成。一个能把自己的思想与希望集中在超越自我的事情上的人,必能在日常生活的烦恼中获得某种安宁,而这是纯粹的自我主义者所办不到的。
或可称作精神卫生的问题,还研究得过少。诚然,工业心理学已对疲劳问题做过周密的研究,并通过详细的统计数字表明,若长时间从事某项工作,终会感到十分疲劳——这是无需多少科学知识也可猜想得到的结果。心理学家有关疲劳的研究,主要集中在肌肉疲劳方面,虽然对学生的疲劳问题也有过一定的研究。但是,他们完全没有涉及到这个重要的问题。在现代生活中,主要的疲劳总是属于精神方面的。纯粹脑力上的疲劳如同纯粹肌肉上的疲劳,可通过睡眠得到补救。凡从事不涉及情感的脑力工作的人——如复杂的计算工作——都可通过每日的睡眠消除当天的疲劳。那种被认为过度劳作所致的危害,实在不应归咎于过度劳作,其实乃是某种烦恼或焦虑所致。情感上的疲倦所以折磨人,是因为它影响休息。一个人越疲劳,便越不能停止。神经即将崩溃的征兆之一,是相信自己的工作至关重要,一休假就会出问题。假如我是一个医生,我将嘱咐所有觉得自己的工作重要的病人去休假。在我个人知道的所有病例中,那种似由工作造成的神经崩溃,其实都是精神苦恼所致,患者乃是为了逃避苦恼才去埋头工作的。他所以不愿放弃工作,是因为放弃之后,再没东西可以使他忘记他的不幸了。当然,他的苦恼也许是害怕破产,这样他的工作便与忧虑直接相关了,但即使是在这种情况下,忧虑也很可能会导致长时间的工作,以致他的判断力变得迟钝,似乎他的工作稍有减少,破产便会来得更早。总而言之,引起神经崩溃的是精神上的苦恼,而不是工作。
有关忧虑的心理学并不简单。我已提到过头脑的条理性,即在适当的时间里思考问题的习惯。这自有它的重要性,第一因为它可让人少费心思而完成日常工作;第二因为它可治疗失眠;第三因为它有助于决断时的效率和智慧。但是这种方法并不能达到下意识或潜意识,而当一桩烦恼事很严重时,凡不能深入到意识之下的方法是决无大用的。心理学家曾深入研究过潜意识对于意识的作用,但很少研究过意识对于潜意识的作用。后者在心理卫生方面是非常重要的,如果合理的信念真能在潜意识领域发生作用,那么我们实在应该把这种作用弄明白。这尤其适用于烦恼问题。一个人告诉自己某种不幸即使发生也不可怕,那是很容易的,但只要这种念头仅是一种有意识的信念,它就不会在深夜不眠时起作用,也不会阻止噩梦的产生。我相信,一种有意识的思想可以在潜意识中扎根,只要那思想足够强烈并具有足够的力量。构成潜意识的大都是曾经非常情感化的有意识的思想,而现在则被埋藏起来。我们可以有意地去进行这种埋藏,这种潜意识便能导致许多有益的工作。例如,我发现,如果我要写一篇题目较难的文章,最好的办法就是聚精会神地——最大限度地聚精会神——将题目考虑几小时或几天,然后把这工作丢到下意识里去进行。几个月后,当我有意识地回到那题目上去时,我发现文章已经完成。在发现这个技巧之前,我往往因工作没有进展,而把中间的几个月耗费在烦恼上面;我并未因烦恼而把问题早日解决,中间的几个月白白浪费掉了,现在我则可把这些时间另作安排。类似的方法亦可用其他种忧虑。当你面临某种威胁时,应当认真而周密地思考一下究竟有什么严重的事情会发生。将可能的不幸正视过后,再找出一些稳妥的理由使你认定那毕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祸。这种理由总是存在的,因为一个人所能遇到的最糟糕的事情,也决无影响宇宙的重要性。如果你在若干时间里对最坏的可能性不断地加以考虑,并真正充满自信地说“是的,这事也没有什么了不得”,你便会发现你的忧虑大大地减少了。这一过程也许要重复几遍,倘若你毫不回避地正视那最坏的可能性,你终会发现你的忧虑已全部消失,并为某种兴奋所取代。
这是用于消除恐惧的较为广泛的技巧中的一部分。忧虑是恐惧的一种,而各种恐惧都会产生疲劳。一个人若能学会不觉恐惧,便会发现日常生活中的疲劳大为减少。危害最大的那种恐惧总是始因于某些我们不愿正视的危险。在闲暇的时候,时常有些可怕的念头闯入我们的脑海;那念头的内容因人而异,但几乎每个人都有某种潜在的恐惧。有的害怕癌症,有的害怕经济破产,有的害怕不光彩的秘密泄露,有的为忌妒的猜疑所苦,有的在夜里老想着儿时听到的地狱之火的故事也许真有。大概所有这些人都用了错误的方法来对付他们的恐惧;每当恐惧闯入他们的脑海,他们就努力去想别的事情;他们用娱乐、工作或诸如此类的事情来转移自己的思想。由于不敢正视,各种恐惧越发变得严重。转移思想的努力恰恰增加了那个他们想避开的幽灵的恐怖性。对付恐惧的正确方法是集中精力,理智而又镇静地思考恐惧,直到对它完全熟悉。熟悉的结果是减少恐惧。整个问题将显得无聊,于是我们的思想便会转移别处,这种转移并非像从前那样凭借意志的努力,而是由于对这一问题不感兴趣。当你发现自己倾向于冥想某件事情时,无论是什么事情,最好的办法是将它作一番思索,甚至比你本来所愿想的还要多,直到它那病态的诱惑力最后消失。
当代道德最大的缺陷之一,便是恐惧问题。诚然,我们希望男人有肉体上的勇敢,尤其是在战争中,但并不希望他们有别的勇敢,而对于女人,则不希望他们有任何形式的勇敢。一个勇敢的女人若要传统型的男人爱她,就得把她的勇敢隐藏起来。一个男人的勇敢若非仅限于肉体方面,也会遭到敌视。例如,漠视舆论被认为是挑战,公众将竭尽所能来惩罚这个胆敢藐视他们的权威的人。所有这些都是错误的。各种形式的勇敢,无论在男人或女人身上,都应像军人肉体上的勇敢一样受到赞扬。肉体上的勇敢在青年男子中的普遍性,足以证明勇敢可以应舆论的要求而产生。只要增加勇气,便可减少忧虑,并进而减少疲劳;因为现代男女所感到的神经疲劳,绝大部分都应归咎于有意识或无意识的恐惧。
疲劳的一个十分经常的原因,是渴望刺激。一个人若能在睡眠中度过闲暇,便可保持健康,但由于工作的乏味,他感到需要在自由支配的时间里快活一下。麻烦的是,那些最容易得到且在表面上最吸引人的娱乐,大都是折磨神经的。对刺激的渴望若超过了一定限度,则要么表明一种扭曲的天性,要么表明某种本能的不满。在一场幸福的婚姻的初期,多数人都会感到无需刺激。但是在现代社会里,婚姻往往要拖得很久,以致当结婚在经济上成为可能时,刺激已变成一种习惯,只能经受短时间的抑制。假如舆论允许男人在21岁时结婚而又不承受现代婚姻所带有的经济负担,许多男人便不会要求和工作同样累人的娱乐了。然而,这种建议是违反道德的,这一点从林赛法官的命运中便可看出。林赛法官一生清白,临了却遭到咒骂,而他唯一的罪名就是想把青年人从前辈的固执所造成的不幸中解救出来。可是我现在不打算讨论这个问题,因为那是下一章“忌妒”里所要讨论的问题。
由于个人无法改变他所面对的法律和制度,所以要对付暴虐的道德家所创造并保持的局面是困难的。然而,懂得那些富有刺激性的娱乐并不是一条快乐之路,还是有益的,尽管只要更令人满意的娱乐得不到,一个人也许会觉得除非求助于刺激,那日子简直难以熬过去。在这种情况下,一个明智之士所能做的唯一的事情,就是节制自己,不让自己有过分累人的娱乐,以致损害健康或影响工作。根除青年人烦恼的办法在于改变公众的道德观。眼下,青年人最好想到他们最终总要结婚,如果目前的生活方式会使以后的婚姻不快乐,那是不明智的,因为神经紧张,无法领受较文雅的娱乐,要获得快乐的婚姻也许是困难的。
神经疲劳最恶劣的特征之一,是它仿佛在个人与外界之间设置了一道屏风。他所获得的印象是模糊的;他不再注意周围的人,除非被人用小动作或怪脾气所激怒;他从食物与阳光中感受不到兴趣,只把注意力集中在几件事情上,其余的全不理会。这种状况使人无法休息,以致疲劳有增无减,结果只能求助于医生。所有这些,归根结底,都是因和大地失去接触而受的惩罚,关于这一点,我们在前一章里已经提到。但是在人口密集的现代大都市里如果保持这种接触,绝非三言两语所能说清。在此,我们将涉及庞大的社会问题,而这不是我在本书中所要讨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