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忌妒

作者:罗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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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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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9: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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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0296字

在烦恼之后,最能造成不快的原因也许当推忌妒。忌妒是人类最普遍、最根深蒂固的情感之一。忌妒在未满周岁的孩子身上就已非常明显,每一个教育者都必须十分谨慎地对待。在一个孩子面前稍微偏爱另一个孩子,前者会立刻察觉并感到忿恨。凡有孩子的人,务必在分配方面表现出绝对的、严格的和始终如一的公平。但孩子在表现忌妒与猜疑(一种特殊形式的忌妒)方面,只是比成人稍稍露骨而已。这种情感在成人当中与孩子当中同样普遍。现以女仆为例:我记得当我们一位已婚女仆怀孕时,我们就说她不应再拿重物,结果所有的女仆立刻都不拿重物了,于是这类事情只好由我们自己去做。忌妒是民主的基础。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声称,以弗所(小亚细亚古都——译注)的市民应当通通绞死,因为他们说:“我们当中不能有一个出人头地的人。”希腊各邦的民主运动谅必几乎全是为这种情感所激励。现代民主也是如此。诚然,现在有一种理想主义的理论,按照这种理论,民主政体当属最优的政府形式。我个人认为,这种理论是正确的。但是,当理想主义的理论强大到足以引起大变革时,实际上政治也就没有存在的余地了;当大变革发生时,那些为大变革辩护的理论,不过是掩饰情感的幌子。而推动民主理论的那种情感,毫无疑问是忌妒。罗兰夫人常被人们视之为立志献身民众的崇高女性。然而当你读到她的回忆录时,你会发现,使她变成这样一个热烈的民主主义者的是因为当她访问一个贵族城堡时,她竟被带到仆人的房间里接见。


在有身份的普通女人身上,忌妒具有极大的作用。如果你坐在地铁里,恰巧有一个衣着华贵的女人从车厢旁走过,你不妨留神一下其他女人的目光。她们中的每一个人,也许那些衣着更为华贵的女人除外,都将用恶意的目光注视她,并极力得出诋毁她的结论。喜欢贬低他人,是这种一般恶意的表现。任何一个不利于其他女人的故事,都会立刻被人相信,即使纯属无稽之谈。一种崇高的道德也可用于同样的目的。那些有机会违反这道德的人总是遭人忌妒,而惩罚他们则被认为是有道德的。这种特殊的道德便是对它本身的奖赏。


同样的情形也见之于男人,不同的是,女人将所有别的女人都看作自己的竞争对手,而男人通常只对同行的其他男人才有这种感觉。读者,您是否曾鲁莽到向一个艺术家称赞另一个艺术家?是否曾向一个政治家称赞与他同党的另一个政治家?是否曾向一个埃及考古家称赞另一个埃及考古家?如果您曾这样做过,那么100次定有99次引起忌妒之火。在莱布尼茨和赫近斯的通信中,有不少封信都在为谣传的牛顿精神错乱这件事表示痛惜。他们相互写道:“这位无与伦比的天才牛顿先生竟会失去理智,难道这不可悲吗?”这两位名人在一封接一封的信中,显然是津津乐道地流了不少鳄鱼的眼泪。事实上,他们言不由衷地为之痛惜的事情从未发生过,只是牛顿几次古怪的举动引起谣言罢了。


在普通人性的各种特征中,忌妒是最不幸的;忌妒者不但希望给人带来灾难,若能不受惩罚,随时都会付诸行动,而且他自己也会因忌妒变得郁郁寡欢。他不在自己的所有中寻求快乐,却在别人的所有中寻求痛苦。只要可能,他总是阻止别人获得利益,因为在他看来,这和他自己获得利益同样必需。如果允许这种情感横行无忌,那么非但一切卓越之举要深受其害,甚至特殊技巧最有益的应用也在劫难逃。为何医生能够乘车去治病,而劳工只能步行去上工?为何科学家可以在温暖的室内度时光,而他人却要饱尝严寒?为何对社会具有重要作用的奇才可以从繁重的家务劳动中解脱出来?对于这类问题,忌妒是找不到答案的。幸而人性中还有一种可以作为补偿的情感,那就是钦佩。凡希望增加人类快乐的人,都应希望增加钦佩,减少忌妒。


对于忌妒有什么治疗的办法吗?就圣人而言,治疗的办法是无私,虽然圣人彼此之间的忌妒也绝非不可能。我怀疑,假如圣西蒙·斯蒂里德得知别的圣人能在一根更窄小的石柱上站得更长久,他是否会十分快乐。但是撇开圣人不谈,治疗普通男女的忌妒的唯一办法是快乐,然而困难在于忌妒本身便是快乐的巨大障碍。我认为,忌妒在很大程度上是儿时的不幸引起的。一个孩子若发现他的兄弟姐妹更受宠爱,便会养成忌妒的习惯,当他步人社会时,就开始寻找那些有损于他们的不公平现象,如果真有,他会立刻发现,如果没有他便用想象来创造。这种人必然是不快乐的,并会惹朋友生厌,因为他们不能总是记着回避他想象中的轻视。由于一开始便相信没有一个人喜欢他,他的行为最终会把他的信念变为现实。儿时的另一种不幸也会带来同样的后果,那就是缺少慈爱的父母。一个孩子即使没有备受宠爱的兄弟姐妹,也可能会觉察到别人家里的孩子比他更受父母的疼爱。这会使他憎恨别的孩子和自己的父母,长大以后便会感到自己是社会的弃儿。有几种快乐是人所共有的天赋权利,若被剥夺,几乎必致乖戾与怨恨。忌妒者也许会说:“告诉我快乐真能够治愈忌妒吗?当我忌妒时,我便得不到快乐,而你却告诉我只有得到快乐时才能停止忌妒。”但真正的人生并不是这种逻辑。仅仅认识到自己忌妒的原因,在治疗忌妒方面是走了远路。“比较”的思维习惯是一种致命的习惯。遇到高兴的事情,我们应当去充分享受,切勿停下来去想,比起别人可能遇到的乐事,这简直不值一提。忌妒者会说:“是的,今天确是春光明媚的日子,鸟在歌唱,花在盛开,但我知道,西西里岛上的春光要美过一千倍,赫利孔山丛林中的鸟要唱得更悦耳,沙伦的玫瑰要比我家园中的更可爱。”当他产生这些念头时,阳光暗淡了,鸟语变成了毫无意义的噪音,鲜花也似乎不值一顾。对别的人生乐事,他都用同样的态度对待。他会自言自语道:“我的心上人的确可爱,我爱她,她也爱我,但希巴女王谅必要比她可爱得多!唉,我要是能有所罗门的机遇,那该多好呀!”所有这类比较都是愚蠢且无意义的。引起烦恼的原因不论是希巴女王抑或邻居,都是荒唐的。一个明智的人决不会因别人有别的东西,就对自己的东西不感兴趣。事实上,忌妒是一种恶习,部分属于道德方面,部分属于智力方面,它的着眼点不是事务的本身,而是事务的关系。例如,我的工资可以满足我的需要,我理应满足,但我听说一个我自信不如我的人竟挣着两倍于我的工资。如果我是一个爱忌妒的人,我本来的满足会立刻消失,一种不公平的感觉开始吞噬我的心。根治这类病症的正确方法是进行精神方面的训练,即养成一种不作无益之想的习惯。毕竟,还有什么能比快乐更令人羡慕。我若能去掉忌妒的恶习,我就能获得快乐并令人羡慕,比我多挣一倍工资的人,一想到有人比他多挣一倍工资,无疑也会苦恼,余可类推。如果你渴望荣誉,你也许会忌妒拿破仑。但拿破仑曾忌妒凯撒,凯撒曾忌妒亚历山大,而亚历山大,我敢说,也曾忌妒那从未存在过的赫剌克里斯。你不能单靠成功来克服忌妒,因为历史上或神话中总会有人比你更成功。享受你眼前的欢乐,做你必须做的工作,避免与你所想象的(也许是完全错误的想象)比你更幸运的人进行比较,只有这样,你才能克服忌妒。


不必要的谦虚与忌妒有很大关系。谦虚被视为美德,但我很怀疑过分的谦虚是否配称美德。谦虚的人很缺乏自信,往往不敢尝试他们完全能够胜任的工作。谦虚的人总是自愧不如周围的人。因此,他们特别容易忌妒,并因忌妒而不快,以致产生恶意。我认为,我们很有理由教男孩子自认为是一个出色的人。我不相信孔雀会忌妒其他孔雀的尾巴,因为每只孔雀都认为自己的尾巴是世界上最美的。正因为如此,孔雀才是一种性情温和的鸟类。试想一下,假如孔雀也相信骄傲不好,那它的生活将会何等不快。每当他看见别的孔雀开屏时,他便会自言自语道:“我绝不能想象我的尾巴比它的美,因为那是自负的表现,但我多希望能够如此啊!这只可憎的鸟居然那样自信为美!我是否该把它的羽毛拔下来几根?也许这样一来,我就用不着再怕与之比较了。”也许它还会设下陷阱,证明它是一只坏孔雀,有辱孔雀的品行,并到领导面前去指控它。渐渐地,它会确定这样一个原则,就是尾巴特别美的孔雀几乎都是坏的,孔雀国贤明的统治者理应重用那种羽毛丑陋的谦卑的孔雀。这一原则若被接受,它便会将所有美丽的孔雀置于死地,最后,那真正漂亮的尾巴只能成为模糊的回忆。这便是那道德幌子下的忌妒的胜利。但是,当每只孔雀都自认为比别的更美时,就无须这些迫害了。每只孔雀都希望在竞争中获得头奖,而且都相信自己确是如此,因为它们都十分珍视自己的配偶。


忌妒当然与竞争密切相关。我们不会忌妒那种我们确信无法得到的好运。在社会等级固定的时代,只要贫富之间的差别被认为是上帝的安排,最低微的阶层并不忌妒上层。乞丐不忌妒百万富翁,虽然他们忌妒比自己收获多的其他乞丐。现代世界之社会地位的不稳定,以及民主主义与社会主义的平等学说,大大地增加了忌妒的范围。这在目前是一种不幸,但这是一种为达到更公平的社会制度所必须忍受的不幸。不平等被合理地思考之后,会立刻被视为不公平,除非这不平等是以某种卓越的功绩为根据。而不平等一旦被视为不公平,则会立刻产生忌妒,除非能够消除不公平。因此,我们的时代乃是忌妒具有十分重要作用的时代。穷人忌妒富人,穷国忌妒富国,女人忌妒男人,贞洁的女人忌妒那些虽不贞但并未受罚的女人。诚然,忌妒是使不同阶级、不同民族和不同性别趋于公平的主要动力,但是与此同时,那种可望通过忌妒获得的公平,很可能是最不可取的一种,也就是说,那种公平会减少幸运者的欢乐,可又不会增加不幸运者的欢乐。破坏私人生活的情感也会破坏公共生活。不能设想,像忌妒这类有害的情感会产生有益的结果。因此,那些渴望改变社会制度并增加社会公平的人,应该希望通过忌妒以外的其他力量来促成这些变化。


一切坏事都是相关的,其中任何一件都可能成为另一件的始因;尤其是疲劳,常常成为忌妒的始因。一个人感到不能胜任份内的工作时,便会一肚子的不满,很容易忌妒那些工作较轻的人。因此,减少忌妒的方法之一是减少疲劳,但最重要的是获得能满足本能的生活。似乎纯属职业上的忌妒,其实大都具有性的根源。一个在妻子和孩子身上获得满足的人,只要能够按照他认为正确的途径培养孩子,就不至于因他人拥有更多的财富或成就而产生大的忌妒。人类快乐的本质十分简单,以致简单到那些老于世故的人说不出他们缺少的究竟是什么。我们在前面说过,女人往往以忌妒的眼光去注视每一个衣着华丽的女人,她们一定在本能生活上是不快乐的。本能的快乐在说英语的国家里是罕见的,尤其是在女人当中。文明在这方面似乎入了歧途。若要减少忌妒,就必须找到改变这种状况的办法,如果找不到改变的办法,我们的文明就会面临在仇恨的怒潮中毁灭的危险。在古代,人们只是忌妒邻居,因为他们对于别人的事情很少知道。现在通过教育和出版物,他们抽象地知道了很多有关各个阶层的事情,其中没有一个人是他们所认识的。通过电影,他们自认为知道了富人的生活;通过报纸,他们知道了许多外国的丑闻;通过宣传,他们知道了所有不同于他们肤色的人都有劣迹。黄种人痛恨白种人,白种人痛恨黑种人,余可类推。你也许会说,所有这些仇恨都是被宣传煽动起来的,但这种解释未免失之于肤浅。为何煽动仇恨的宣传要比鼓励友好的宣传成功得多?原因是显而易见的,即现代文明所造成的人心更倾向于仇恨而不是友好。而它所以倾向于仇恨,乃是因为它不满足,因为它深切地、也许还是无意识地感到它多少失去了人生的意义,感到除了自己之外,其他人也许都得到了自然给人享受的美好事情。在现代人的生活里,娱乐的总量无疑要比原始的社会里为多,但对于可能有的娱乐的意识则增加得更多。无论你何时带孩子去动物园,你也许都会发现,当猿猴不在献艺或咬坚果时,它们的眼睛里总是露出一种奇怪的哀伤。人们几乎都会猜想,它们定是觉得自己应该变成人,但又无法发现其中的奥秘。它们在进化的路上迷失了方向,它们的亲戚朝前去了,而自己却落在了后面,类似的悲哀与愤懑似乎也进入了文明人的灵魂。他们知道某种优于自己的东西就在身旁,但却不知究竟在哪里,怎样去寻找。绝望之中,他们就把满腔怒火发泄到那些和他们一样迷惘、一样不快的同胞身上。我们已经进化到了一定阶段,但并不是最后的阶段。我们必须迅速走过这一阶段,否则我们中的大部分人都会在中途死去,而剩下的人则会迷失在怀疑与恐惧的密林里。因此,忌妒虽然有害,其后果虽然可怕,但它并不完全属于魔鬼之道。它在某种意义上是一种英雄式的痛苦的表现。所谓英雄式的痛苦乃是这样一类人的痛苦,他们在黑夜里盲目地摸索,也许走向一个更好的歇息地,也许走向毁灭与死亡。要想从这绝望中寻到一条正确的道路,文明人必须像开阔他的思想那样去开阔他的胸襟;他必须学会超越自我,并通过超越自我而获得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