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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南怀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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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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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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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8910字

老师:


九月八日奉悉手示之后,一直在等您寄来的东西。十月四日收到您的一部分关中日记。从农历正月初一至十四,共二十四张。最后一段是说长公子长寿,此次考取及一切,都是他自己努力的结果。最后两句是“在现实社会一般世俗观念看来,大家认为亦是一种光”,到此为止,没有下文,我想似有遗失?


看完老师的日记,真有说不尽的感慨,尤其关于二公子那一段。老师说得很对,人一生的安危,本来就难预料,何况目前学军事,更是如同赌博,胜负难卜。一方面,老师希望他进西点,一方面又父子情深,感慨无穷,这种心情,我最能了解。但愿他能为老师未完愿力之化身。


老师的绝句:“此心归到真如海,不向江河作细流”,我想老师已办到了。老师在关中一天入定几次,据说有时脉解心开,像心脏病突发一样,幸而是在关中,若平时如此,就不能办事了。我已看过《指月录》,我最羡慕想走就走了的那些禅师。但不知是否有自杀之嫌?除了一些机锋转语之外,每段我都详细看过,得益不少。有人被狗咬而悟,他悟什么?是不是突然失去知见的一刹那,那就是本来面目?空空如也。我也看过了《圆觉经讲义》,全是禅宗的顿悟和渐修。讲得非常清楚,我花了很多时间,连看带抄。因为我带孩子,时间不多,都靠夜间灯光下用功。我现在懂得那个能知的,能做主的他,就是“真照无边说似他”的那个似他的他,是幻知。因为这个知是能所宛然的,所谓一动即觉,一觉即离,是以幻修幻。都是幻知幻觉。最先要悟净圆觉,依悟起修,须假禅观。三观即空观、假观、中观。勤断二障,然后先断迷识四相。后断迷智四相。据说觉性虽非修生,但以修显。所以必须要修。这本书的重点,大致如此。老师以为如何?何谓卧禅?何谓眠梦工夫?“无情何必生斯世,有好终须累此身”!确是如此!


老师的决定闭关是对的。我越来越体会到此身真是大累!但又不能不要。我不懂《禅海蠡测》何以要译?台湾朋友我已介绍去买了!都说很好。关中尚乞珍重!即请敬安


金满慈敬上


一九七七年十月二十日


老师:


手示奉悉,谢谢!


不知为留学生特开的课结束没有?我病了一个多月,本来是面部三叉神经痛,买成药止痛药服了一段时间,最后经人介绍一位大陆中医医生,去看一次就好了。但因以前吃的止痛药起了副作用,吃坏了胃,所以头晕欲呕。这两天才能起床。下面有几个问题,请老师开示!


一天清晨,天将亮还未亮之时,也是我将醒未醒之际,忽觉生理方面,起了一种极其微妙的变化,似有一种极轻微的气动由子宫发动,至于全身,与第一次气机发动时的经验恰恰相反,前者是痛苦的,两腿如抽筋的一样,而这次是舒适的也不知腿的存在。事实上我也说不清楚,总之奇妙极了!


在病的前几天,坐中看到一片无边的大海,既无人也无船,而我自己也不在海内,也不在海外,不知身在何处,最后有一边的海水退去,而我留在沙滩上,可是以前并不知沙滩的存在,总之似梦非梦地又回来了。这是不是中阴身?是否独影意识的作用?怪的是,我无意中却定住了这一片大海,不管任何情形之下,即使病中,或待人接物之时,带孩子玩的时候,意境上都丢不了它,由海中波浪的起伏,看出来有时海水很深,有时波平浪静,海天一色。


口水仍源源而来,不管什么时候,有时醒来,会有所谓的梦口水。数月以前曾有一段时间,自己会听到自己的心声,声音很大。刚开始时,还以为是人家给我讲话,后来才知道是自己的心声。可是没有开口,声音怎会出来而不自知呢?现在,在作报告的时候,意境上仍有一片大海的存在。专此即请敬安


昆韦给老师请安


金满慈上


一九七八年八月三十日


满慈夫人左右:


八月三十一日信悉。人不能无病,修道人亦然。但能少病少恼,即为福报。唯修道人病,以能自知治疗为上策,此所以古今修道者莫不知医,且用药以中医医理,用中药,更为相应。当然,也不能执著成偏见。如遇有些病,须手术,须化验,须物理治疗,须急救等,则西医确有特长。如你此次所云面部三叉神经痛,应非急病,此乃上行气未通所致。惜你不知此理,误服药,故遗致胃部受伤。今已痊愈,甚好。


所问问题,答如下:


一、你此次所发动气机,系由子宫上升,当然较往昔不同。不知你曾记我已写过,凡气机感受由上而下者,易见感受,亦易退失。如清凉发起,先由头顶下降者便如此。此亦属气机之一。若气机发动,由下而上者,则不易退失。但亦须知时,知候,知所长养方可。例如你此次之发动,应属下行气发起,在道家而言,则此之谓“地雷复”卦之象。如能知时,知候,知所长养,粗则可达祛病延年效果。细则可以脱胎换骨,进而可修身外有身。唯今时女性修道者,绝无一人能透其理,更何况知时,知候,知所长养者耶!因此中步步有程序,步步有境界,而且如自然科学之程序公式,无法躐等,不可紊乱错走一步,错用心念,古人所谓“如科条之不可违”也。此非洞明佛道诸家学理,深究显密之旨,绝难透彻悟得。尤其此乃工夫实验程序。况过此以往,男女功用,已无差别。至于你何以在此有此现象,而且与以往不同之理由:(一)因你病后还阳而引起,但当然有先决条件,谓平常久已做工夫者之病后还阳所引起。不然,即在青年或壮年时发生,此中因各个人之秉赋,色身业力前因,心性业力前因,千差万别,各有异同。(二)因你乃老年入道,已过更年期,即道家医学所谓卦气已尽方开始。再加你孀居多年,洁心自持净戒如出家净化者,故易于无意中得之。实则,并非无意,乃有前面许多因缘凑合而发生也。(三)此非欲界情景,此同老子所谓男性婴儿无欲而[左‘月’,右‘俊’的右半边]作同一情形。


总之:道远无法面告,我相信你能“空感受之念”,若是任其自然变化,即有奇妙后果。知识愈多,佛道理论愈多,反愈障碍。但不知亦不可。我至今犹未能得一人而能继承其间修法之要秘者,深以为憾。


二,你在病前之境界,非中阴现象,但已相近于净化之中阴境界。也就是中国人通常所谓魂魄有分离情景,即是灵魂出窍,避开此已入病之病躯之故。此亦非独影意识作用,此属真意识之作用,即包括第六意识与第七“末那”识之作用。惜乎你以往并未研习佛理,更非具有真知见,真正信之虔诚佛法信仰者。如属真诚透彻佛法,或已参究多年者(此参究,并非专指禅宗而言),此时能一念返照,悟明性地,即可立地证法身空相之果。因你原为天主教徒,如此时以平常之虔诚信仰宗教心情,一心祈祷,此时亦必大得感应。如统统撇开宗教形式不谈,若能明得至理,此时亦可证三身一体之妙用。是智度,非识,非情绪。


总之:你是在出国之后,闲中读我书,忆念我平日静坐而入手,从来没有向我学过问过佛法修证等事,今日有此心得,已属千难万难。我今不惜饶舌,为点穿宗教最高学理之处,实亦出于不得已。在平常,我不喜欢谈宗教,因真正知道正信者,并无其人,大家都以求利益,求神奇之心为之而已。宗教间事,此中确有层次的异同,不多谈了。你此境界,如独立于净海碧波之沙滩,[上‘穴’,下‘目’]然独存,亦正是你此时在理上事上之写照。此乃净意识中引动第八阿赖耶识之妙用。亦正如你此时身心功用与净业之反映。倘你能转一念,默念观自在菩萨之心经(嘱人另写附上),或专诚心念平常见过白衣观世音菩萨之圣像,但在此平静心海中,默默念诵“南无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即当自知别有转身一路之妙用。何妨试之!何妨试之!


倘能转此一转,另起妙用,再来信,提起我注意,继续为你说明如何求得大澈悟而自证菩提道果法门。


须知我平常讲佛法,写佛学,皆是为适应此时此世之门面语,此时为你略说此中因缘,已觉自己多余饶舌,应属轻慢正法之罪过矣。一叹!


三,随时有淡甜口水,为极好现象。此即灵源大道歌所谓:“神水难言识者稀,资生一节由真气”之故也。


四,自闻心声其大如雷,次乃意识习气引起第八阿赖耶识之种子闻听根习之故。有无数人在静坐进修过程中,得闻心声,误当外界他力之声音,于是如闻鬼语,神语,上帝语,天使语,菩萨语,佛语等等,即入魔障,即落魔境,终至丧身失命,他生来世犹不得解脱。


总之:因不明理而一念执著,自堕魔障。你能不执著,闻如不闻,当即瓦解冰消,还归清净。待有一日,一旦真正悟得菩提,即知一佛法音神通妙用之旨矣。


我为他们三个月之特别课程已结束,但心情愈来愈沉重,因细观人世,业力恶习愈重,一般修学者,亦多属玩忽因循,自误误人。大都得少为足,或中途岔入纷歧,不要说真肯相信肯听话者绝无其人,即如可以一谈而似懂非懂者亦不易得。所以离去之心也愈来愈甚。此亦一魔障,每每自生警惕,强自为留而已。近日戏作一诗,录给你一笑。


浮云世事一身轻,成佛登仙亦外行。


纸上谈兵原梦语,不然何计遣今生。


昆韦夫妇,当仍在教学,谢谢他们屡次附笔问候。此至祝


平安


南怀瑾


一九七八年九月八日


顷做书后,已达平明,忽口占一绝,题为《夜复吕母问题书后》:


一枕沉酣梦未成,灯前握管过三更。


慈云遍洒杨枝露,尽入层楼化雨声。


老师:


两示奉悉。读完那封长示之后,我不期然而泪下,哭了好一阵。人家说,父母生我以幻身,老师生我以法身,然而大恩不言报,我只能这样说:不管将来得益多少和成就如何,我总会记得第一次接引我的恩师是谁!


老师来示,总称什么夫人,学生就是弟子,何以不直呼名字?至于那个《夜复吕母书后》,更该改为《夜复弟子满慈书后》才对。


我在晚年得遇老师如此也是天意,望老师重视这段缘分。当然在老师昔日劝我打坐,也无非是给我种点善根,却没料到,我却给老师找了如此多的麻烦,每于深夜答复我的问题,使我感激得不知说什么才是,因为我是一个笨得不会转弯的人,只有在此给老师磕头。


收到观音菩萨的圣像,已挂在我的卧室,因为客堂供有婆罗门的神,这是婆罗门教徒的家,他有主权。而我只是一个住店的旅客。以往如此类之事,我都会生气,现在不会生气了。当一个人要生气的时候,会有一股力量上冲,我认为那就是业力,我用了二,三年的工夫,毕竟被我克服了。本来一切经历都无非是生命的过程而已,何必认真!有一首诗说:“千里修书只为墙,让他三尺又何妨,长城万里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怪的是那股业力,到哪里去了呢?


自从见到圣像之后,这两天的意境上有了变化:一片无边的大海,而远远的有一个人站着,不但看不清面貌,连是男是女都不知道。我返照自己,只见一个似乎被冲刷过,一尘不染的大贝壳,干净得很,有时又似乎我或仰或伏地浮在海上,但没有一点感受,既不舒适也不难过。圣像就在我的头上漂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