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皮埃尔·洛蒂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9:29
|本章字节:5056字
一天早上,三点钟光景,正当他们在浓雾的包裹下静静地梦想时,忽然听见一种他们所不熟悉的、音色陌生的说话声,甲板上的人彼此瞧着,用眼睛互相询问:
“谁在说话?”
不,没有,谁也没有说话。
的确,这声音像是从外面的空间传来的。
这时,那从前一天就疏于职守的吹号人,赶快跑上来,使出全部气力吹响了悠长的警报。
在静寂中,单是这声音就已经使人战栗了。接着,似乎反而由这号角的颤音召来一个意想不到的庞然大物,以具有浮雕感的灰色画的面貌出现,就在离他们很近的地方,带威胁意味地高高矗立:船桅、横桁、缆绳,一条船的图形在空中勾画出来,像那些吓人的魔影,随着一道光束,一下子全部显现在张开的幕布上。那船上还出现了另一些人,和他们已挨得很近,那些人欠身俯在船栏上,在一种因受惊和恐怖而清醒过来的状态中,睁大了眼睛瞧着他们……
他们冲向那些桨、备用桅杆、钧篙——所有船上那些长而结实的备用品,把它们伸出船外,好使那向他们靠近的庞然大物与来客和他们保持一定的距离。对方也一样惊骇,向他们伸出一些巨大的长棍,好将他们推开。
但仅仅是他们头顶上的横桁发出一声轻轻的摩擦声,一时钩绊住的桅帆,马上毫无损坏地分开了:由于海面十分平静,碰撞也极其微弱,甚至微弱到令人真感到另一条船并无体积,而是一件柔软的东西,几乎毫无分量……
这时,惊恐的情绪过去了,人们开始笑起来;原来彼此都是熟人:
“啊哎,是玛丽号呀!”
“喂!加沃,洛麦克,盖尔默!”
来船是柏特皇后号,船长拉沃埃也是班保尔人;水手们都是附近村子里的;那长着黑胡须的高个子,笑时露出牙齿的,是凯杰古,普鲁达尼埃人;其他的是普鲁莱斯人或普鲁内兰人。
“怎么,你们为什么不吹号角,你们这帮蛮子?”柏特皇后号的拉沃埃问。
“那么,你们呢,你们这群海盗,海贼,海里的毒种?……”
“噢,我们嘛……那是另一回事啦;我们是禁止出声的。”(他说这话时带有某种不祥的、神秘的暗示,还有一丝奇怪的微笑,后来玛丽号上的人还常常回忆起这笑容,而且引起许多猜想。)
接着,他似乎觉得说得太多,便以一句玩笑话来结束:
“我们的号角嘛,让这个家伙给吹破了。”
他指着一个形象如海神般的水手,那人脖子极粗,胸部宽得出奇,腿却十分短小,在他那畸形的魁梧中,包含着某种令人不安的古怪成分。
在他们互相凝视,等待着一阵清风或下面的一股水流把一只船比另一只更快地带走,从而使它们分开的当儿,他们随意闲谈着。所有的人都倚在船舷,小心翼翼地用长棒互相抵制,好像被围攻的人用长矛抵御敌人一样。他们谈起家乡的事,谈起刚由巡洋舰带来的信件,谈到年老的双亲和他们的妻子。
“我呀,”凯杰古说,“我那口子告诉我,她刚生下我们正等着的娃娃,这样我们的孩子马上就要凑足一打了。”
另一个说他得了一对双胞胎,第三个宣布那漂亮的贞妮·加洛芙——一个在冰岛人中十分闻名的姑娘——嫁给了普鲁里沃一个残废的老富翁。
他们好像透过一层白纱互相看望,同时这白纱似乎也改变了他们说话的声调,使声音变得发问而且像是来自远处。
这时扬恩的眼睛一直不能从其中一个渔夫身上移开,那是一个已经有点见老的小个儿,扬恩确信自己在任何地方都没见过他,而他却立刻以一种老相识的态度和他招呼:“你好哇,大个子扬恩!”他锐利的眼睛闪着狡猾的神情,这人的长相如猴子般丑得令人讨厌。
“我呀,”柏特皇后号的拉沃埃又说,“我还听说普鲁巴拉内的伊芙娜·莫昂老孙儿死了,他正在服役,你们知道的,在去中国的舰队上;真可惜呀!”
听见这话,玛丽号上其他人都朝扬恩转过头来,看他是否已经知道这个不幸的消息。
“是的,”他以一种冷淡高傲的态度低声说,“我父亲最近一封来信告诉我了。”
大家都瞧着他,好奇地想知道他的哀痛,使他感到十分不快。
他们隔着浓雾匆匆地交谈,这奇特的会见就这样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了。
“我的女人同时还告诉我,”拉沃埃接着说,“梅维尔先生的女儿搬出城住到普鲁巴拉内乡,去照料她的祖姑母莫昂老奶奶;她现在靠在别人家做零工过活。虽说她有种小姐气派,而且喜欢打扮,可是我一直觉得这是个诚实的有胆量的姑娘。”
于是,大家又一次瞧着扬恩,这下可真的惹恼他了,一片红晕升上了他金揭色的面颊。
和柏特皇后号上这些人的交谈就以对歌特的这番评价而告结束,从此任何活着的人都再也不曾看见他们了。适才不多一会儿,由于船已不那么靠近,他们的脸仿佛已更加模糊,突然,玛丽号上的人觉得没什么可推挡的了,他们的长木棒的顶端已碰不着东西;所有他们那些杠杆:桨、桅或横桁都在虚空中探寻,然后一个接一个地沉重地垂落在海里,好像一些巨大的死去的胳膊。大家于是收起这些已经没有用处的防御物:柏特皇后号重新被浓雾吞没,一下子变得无影无踪,好像一个透明屏幕后的灯一经吹灭,屏上的图像也立即消失一样。他们还试图朝它呼唤,但是得不到任何回答——一种由许多声音混合的,带嘲弄意味的喧嚣,最后化为悲戚的呻吟,使他们惊异得面面相觑……
这柏特皇后号没有和其他的冰岛人一道回来,由于萨缪尔—阿泽尼德号上的人曾在一个峡湾看见确实属于它的漂流物(它尾部的装饰和它的一块龙骨),大家便不再等他们,一到十月,所有那些水手的名字都写到了教堂的黑牌上。
然而,从它最后一次出现的日子——这个日子玛丽号上的人是记得清清楚楚的——到返航的时期为止,冰岛海面并没有任何危险的天气,相反,在这一天的三个星期以前,一阵猛烈的西风曾经卷去了两只船上的好几个水手。大家于是回想起拉沃埃的微笑,而且,把所有的事情联在一起,又作了许多设想;晚上,扬恩不止一次又看见那像猴子般眨着眼的水手,玛丽号上的有些人骇怕地寻思,那天早上他们是不是曾经和一些死去的人交谈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