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黄蓓佳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9:30
|本章字节:10246字
一
这一年农场的冬天冷得有点邪虎。九九八十一天,几乎是逢九必下雪。场里的老人都说,建场这些年,还没见哪个冬天有这么多的雪窖下来。
雪总是从前一天的傍晚开始飘落。先是零零星星,横七竖八,小一片大一片,毫无章法,仿佛探头探脑的侦察部队,对地面上看到的一切都万分好奇。很快地大部队就性急起来,铺天盖地蜂拥而上,管你河流田地房屋行人,扑上去掳住再说。
雪大的时候,三步开外看不见东西,也不能开口,嘴一张雪就把你呛住了,噎得你险些窒息。满世界都是急速下坠的一根根线条,眼花缭乱,久看之后会感觉天旋地转,弄不好真的咕咚一声坐倒在地,屁股跌得生疼。
耳朵也像是被棉花闷紧了一样,真是静啊,静得耳膜嗡嗡作响,疼痛,胀紧,脑袋也跟着发炸。极度静谧的状态原来并不好受。雪这玩意儿怎么就这么能够吸音呢?
冷。除了冷还是冷。这里的冷跟北方不同,北方人家起码有个暖烘烘的屋子可以躲藏,在这里往哪儿躲呢?每一间屋子都成了冰窖,洗脸的毛巾瞬间会结上一层薄冰,饭菜端上桌子,如果不能在三五分钟之内咽下肚去,那就只好冷着进口让舌头牙齿受罪了。
因为潮湿,雪总是很容易化去。中午,太阳只需出来一个淡淡的日影,踩踏最多的大路上就变得一片泥泞。雪搅和着岛上特有的粘土,地表一层成了粘稠的泥浆,稍不留神就是一个跟头,哧咕一声,身子像风快的犁头一样,在泥浆中犁出去丈多长的浅沟。真是丢人啊!那些新近来场的知青,总是被农场的泥浆路弄得狼狈不堪,女孩子们干脆结伴儿走路,一个牵着另一个的手,低头看脚,步步小心,长长的一串缓慢移动,活像越南战场上的女子探雷队。又像栓在一根绳上的花蚂蚱。走过几趟之后,就有热心的老职工指点她们:路不是这么走的。首先,高帮胶靴是农场的必备之物;其次,穿上胶靴之后不能平着脚板迈大步,得侧着脚背走,两只脚底板面对面朝里拐。脚的侧面接触泥浆的面积小,减小了摩擦度,又有点锲子一样锲进地面的意思,抗滑。就是走长路累人,二里路走下来,从里到外地冒大汗。倒也好了,冷的感觉丢到脑后了。
待到傍晚,太阳收山,西北风啸啸地一吹,路面立刻上冻。白天留下来的一个一个深深的脚窝,此时都成了刀山冰川,硬得出奇。人们穿着手纳的半寸厚底的棉鞋走上去,高一脚低一脚的,心里不住地抱怨:这鞋底怎么这么薄啊,纸糊的一样,要硌死人呐!
因为天冷,上冻,田里进不去,各队里都把人招呼到仓库里,男的搓草绳,编杞柳筐,修整农具,女的剥棉桃。剥棉桃是每年的一个大任务。江心洲农场以栽种优质棉花为主,深秋拔棉杆的时候,枯杆子上总是漓漓拉拉剩着不少僵桃。它们有的是因为先天不足或者虫咬病灾,过早地夭折在母体上。有的却是成果太迟,等不及绽放花絮就被寒霜冻死。这样的棉桃看似黑不溜秋僵硬如铁,却并非完全没用,用劲剥开它,里面还会有一团湿滤滤的胎体,挖出来,晒干了,机器上一轧,照样会出来蓬松松的棉花。纤维短一点,颜色黄一点,纺纱织布是不行,但是做成棉絮,冬天身子下面垫垫,再絮个鞋底啦,缝个饭捂子啦,缀条棉门帘子啦,那是足以管用了。起码它不算计划,不必拿宝贵的棉花票去买。
雪天里的仓库,不存种籽化肥和农具了,就这么腾出地方来库存人了,男人和女人,搓草绳的男人和剥棉桃的女人。这时候的仓库是全农场最热闹的地方,人们一堆堆一簇簇,手不停口不停,讲古说段子,打情骂俏丢媚眼,恼极了就站起来追打一番,男人逃,女人撵,人堆里见缝插针地跳过去,惹出又一阵笑骂。门外大雪飘飘,门内人气沸沸。棉桃的烂熟味,稻草的霉腐味,杞柳条子的沤溲味,加上人们的口臭脚臭汗臭,仓库里终日氤氲着这种乡间特有的气息,使每一个呼吸在其中的人心里无比踏实。
小芽的学校放假了,小芽想去替代李秀兰剥棉桃,好让母亲腾出空来缝制过年的新衣新鞋。李秀兰死活不让。她的理由是仓库里的荤话太多,姑娘家听多了不合适。再说有小芽在场,别人说话多多少少要顾及女孩的面子,不能尽兴,心里面也不愿意。李秀兰宁可让小芽在家里学着缝衣纳鞋。她总是抱怨小芽手笨,说她十三四岁的时候就能够做一手好针线活儿,现在的女孩子虽说个个上学认字,却是越学越拙,什么活儿都拿不出手。将来怎么办呢?将来你女婿你孩子的衣服鞋袜谁来做呢?李秀兰忧心仲仲说。
每次听她说这样的话,贺天宇的面孔就会从小芽心里一掠而过,依然是那种温柔和怜爱的目光,漫不经心的笑意,以及浑身上下传递出来的清爽和洁净。明明知道这是一种可望不可即的虚幻,小芽还是愿意这么想。不可能不想。
场部宣传队早就开始了活动,苏立人委派叶飘零当队长兼总导演,雄心勃勃要在全农业局的下属单位文艺会演中夺个头名。更进一步的打算是能参加全县文艺会演。农场的人都知道宣传队是苏立人的宝贝,一是他自己偏好这个,二是他既不懂生产又抓不了政治,靠宣传工作的红火倒也使农场和他自己都出了一些名,这群能歌善舞的男孩女孩就是苏立人安身立命的本。
但是能把一个宣传队搞得出色、搞出特点也实在不容易。那时候宣传队的水平都比较高,因为专业团体少,老百姓平时又没什么娱乐,放电影都只放《地道战》、《地雷战》,看宣传队的演出就成了城里乡下最大的欢乐。村村社社,工厂学校,若没有一个相当建制的宣传队,就好像过年过节家里都拿不出一盘炒花生似的,是很丢面子的事。
苏立人很相信叶飘零。堂堂大上海的电影导演,弄个宣传队还不是玩儿的事?叶飘零本来不愿意,经苏立人三说两说,也就说动了。苏立人嘴巴上的这点本事是真厉害,凡事只要他出面,死人都能说得活。他自己也常常吹牛说,若早生两千年,生到春秋战国时代,他做个说客应该是一流的。
叶飘零有一天在场部碰到小芽,她看看小芽白杨树般的苗条身子,说:小芽你要是没什么事,就到宣传队来吧。
小芽心里就一动。她鼻子里又闻到了叶飘零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香。更重要的一点,她知道贺天宇最近一直都在宣传队写剧本。
小芽感激地望着叶飘零那张轮廓分明的脸,轻声说:我没事。
小芽当天没有回家,立刻去了宣传队排演节目的场部大礼堂。
她看见了傲气的商影影和农场里最为出众的一帮男女知青,他们在排演一个《采棉舞》。商影影是节目的编排者,她总是离开人群躲在角落里苦思冥想,神神怪怪地自唱自舞,变换着各种手势和造型。其他人没事似的三三两两站着,说闲话,互相梳理发辫,交流回城探亲的见闻,一副事不关己的漠然神态。那边商影影想好一个动作或是造型,赶快转过身,拍着手吆喝大家站队,各人回各人刚才的位置,然后她在人前把想好的动作做出来,然后是慢动作和分解动作,一二三地喊着口令,让大家学做一遍,直至前后能够连贯。
完了又是第二轮的苦思冥想和教学。
小芽觉得商影影一个人怪累的。别人就这么看着她辛苦,也没有一个人自告奋勇帮一帮她。后来小芽才知道,是商影影不要人帮她,她喜欢这种专断独行的方式和唯我独尊的感觉。
小芽最想不到的是温卫庭温医生也进了宣传队。他一个人端一把椅子坐在礼堂窗口,手风琴搁在大腿上,头仰着,眼睛微闭着,非常陶醉地拉着一首技巧性极强的练习曲。他双手的手指在琴键上飞速移动,指关节有力地弯曲起来,乃至手背处青筋暴凸,皮肤下四面游走的活物似的。练习曲的节奏越来越快,旋律也越发昂扬,温卫庭兴奋莫名,激情澎湃,屁股在椅子上小船般地颠簸摇晃,甚而至于悬浮而起,在离开椅面的一刹那又仰倒坐落。那椅子就在他屁股下面委委屈屈地呻吟哭泣。在最后的收尾处,温卫庭上身前倾,双肩高耸,一对金鱼泡眼珠几乎就要跳出眼眶,嘴巴也可怕地呲开来,露出两排参差不齐的糟牙。
毫无疑问,一支普普通通的练习曲耗尽了可怜的温医生的全部体力。
小芽站着看他,等他深吸一口气,疲惫地伸出两条细腿,身子软软地靠到了椅背上,脸上开始恢复平静,才小声地喊他:温医生。
温卫庭忽地又坐直,两条胳膊环抱住手风琴,下巴搁在琴面上,歪头打量小芽。
哈,叶飘零还是把你弄过来了。她总是要把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一网打尽。
温卫庭说这话的时候似笑非笑,弄得小芽心中忐忑,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
宣传队好玩吗?温卫庭忽然问她。
小芽抬头看一看专心练舞的商影影那一帮人,点头。
那你就要小心了,这儿可是一个是非的旋涡。温卫庭的思维又来一个跳跃。
小芽想,温医生真是好玩,跟他谈话,你永远不可能猜得出他下面一句会讲什么。
你的专长是什么?唱?跳?表演?我不太了解。温卫庭脸上有一种孩子气的好奇。
小芽老老实实回答:我是第一次来。
温卫庭又歪着头看了她好久,若有所思地说:每个人的身上都有不止一样的潜能,如果碰不到机会,也许一辈子都不能发现。他挥了挥手,意思是小芽可以走了。
小芽实在不知道往哪儿去。礼堂里有形形色色的排练圈子,每个人都站在他自己该站的地方,专注于自己的一份事情,唯独小芽是局外人。
角落里的几个男知青排练三句半挺热闹,小芽感觉自己的出现对他们没有妨碍,就悄悄站了下来。排在末尾说最后半句的那个男孩子是南京知青,长着一张讨人喜欢的娃娃脸,满眼的调皮和机灵,一口南京话带着很重的卷舌音。
小芽!来来,你来替我一下,我上个厕所。他把手里的一面小铜锣高高地举了起来,朝小芽欢欢喜喜地叫着。
另外的三个知青马上哄笑着表示抗议:别理他别理他!什么呀,小芽是你的什么人啊?
南京知青跑上来,把小铜锣塞到小芽手上:小芽你不要听他们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又回头:你们别当教唆犯啊,人家小芽还是个小女孩子。
小芽手里抓着那面铜锣,面红耳赤,不知道答应好还是不答应好。
温卫庭忽然在后面喊她:小芽!
小芽一扭头,看见他在朝她招手,忽觉松一口气,把小铜锣往地上一放,赶快走过去。后面的男孩子们又是一阵暖昧的哄笑。
小芽走过去问:有事吗,温医生?
温卫庭慢悠悠地说:贺天宇在写一个小戏,你该找他问问有没有适合你演的角色。
小芽慌忙摇头:不不……我恐怕不行……
温卫庭望了她一会儿,忽地一笑:谁比谁行?不过是玩玩的事情,不必太当真。
小芽脸红红地:我没看见贺天宇。
温卫庭提示她:找你爸爸去,你爸爸给他在招待所开了个房间。
小芽心里想:温医生什么都知道啊。小芽就出了礼堂的门,往场部招待所去。
冬天往江心洲的路不好走,外面很少有客人来,林富民闲得没事干,在房间里自己跟自己玩牌,打通关。他用故意留出来的寸来长的小手指甲先把牌挑起一个角,粗短的食指跟着一抄,拿一张牌在手里,翻开,看看,咂一咂嘴,也不知道是惋惜还是庆幸的意思。小芽最烦他这一点:有事没事总爱端着一个破架子,好让人感觉出他跟农场大多数职工的不同,他是应该归类到干部这一特殊种群中去的人。
林富民抬头看见小芽,又咂一砸嘴:是你?哑巴啦?怎么站着不说话呀?
小芽说:贺天宇在你这儿?
林富民哦了一声,摆功似的:我做主,给他开了个房间!写唱本儿的人,闹闹哄哄怎么行。他那唱本儿写得还不错,我都看了。
小芽好笑地纠正他:是剧本,不是唱本。
林富民不以为然:剧本唱本不都是本儿吗?排戏用的嘛,你以为我不懂?里面还写到一段炕房里的事,贺天宇拿不准,特地来请教了我。他说着,神情很得意。
小芽不愿再跟他罗嗦,问清贺天宇在哪个房间,赶紧走开。
小芽还没有走到房间门口,贺天宇已经从窗户里看见了她,他跳起来去帮她开了门。
来得正好!本子写完了,叶老师让我起码印十份,我正想去找个人帮我刻钢板。你会吗小芽?
小芽几乎想也没想:我会。我在学校里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