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黄蓓佳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9:30
|本章字节:10446字
李秀兰哭笑不得:我的姑奶奶,叫你送你就送吧!他要是不肯吃,你拿回家,我吃!
结果吃了这一缸鸡肉的不只老江头一个,还有温医生。温医生凑巧也在老江头家里,坐在桌边陪着他喝酒。酒是老江头最常喝的竹叶青,淡绿色的酒液中泡着十几颗宝石红的枸杞子,灯光下像是一件漂亮的艺术品。小芽知道了这酒是温医生拿过来的,老江头从来不在酒瓶中泡药材,他总是买回一瓶就迫不及待喝掉一瓶,家中存不了隔夜货。
老江头眯缝着眼睛,拇指、食指和中指优美地捏住酒盅,端起来,照灯看看,送到嘴边,一仰头,吱地一声,酒盅空了。他放下酒盅,身子凝然不动,久久地张着嘴,目光专注地盯着某个地方,又像是什么都没看,只在心里回想和品味酒的醇香,想那酒液从喉管一路流下去的热辣辣的舒畅。然后,就看见他的额头泛出亮光,鼻尖上渗出颗颗汗珠,根根皱纹都变得舒展柔滑,整张脸膛红润得生气勃勃。
温医生根本不会喝酒,他纯粹是一副陪呆子念书的无奈。他把酒盅端得很低,完全没有自信的样子,埋下头,用嘴巴去凑那酒盅的沿口,闭了眼睛,少少地抿一点点。酒液刺激了他的舌尖和口腔,他瞬间苦起脸,呲牙咧嘴,好像是尝到了人间奇苦的毒药。而后他还吸气,摇头,把酒盅摆到远远的地方,好像决定下不为例了。其实过一会儿,在老江头的示范和督促下,他还会再一次重服自己的苦刑。
小芽把盛着香喷喷鸡肉的搪瓷缸轻轻放在桌上。她怎么也不好意思说出请吃这样的话。林富民到鸡场蹭回来两只死鸡已经就令她不齿,她妈烧熟了之后还逼着她分送别人,特别是多了温医生在场,小芽的羞愧更是加添几分。
老江头探头看看缸子里的肉,鼻子起劲地嗅着,开玩笑说:小芽,这鸡是不是被老鹰吓死的?要不是,你爸可害我们了。
小芽脸一红,刚要说话,温医生已经把筷子举了起来:我先尝尝。
他挟起一块鸡脯肉,送进口中,嚼几下,嘴抿住,不动。小芽提心吊胆地看着他,紧张得两眼一眨不眨。温医生忽然笑起来:没错,鸡是吓死的。
老江头也挟一块往嘴巴里送,一边问他:你怎么就能确信?
温医生笑着:鸡肉有一点苦味,说明鸡活着的时候惊吓过度,把苦胆吓破了。
老江头笑话他:你说得真是神。
温医生一副认真的样子:去年老巴子送叶飘零一对乌骨鸡,我们家贝贝成天追着两只鸡玩,那真叫鸡飞狗跳!小鸡后来就是吓破苦胆死的,我还特地做了解剖。
老江头用筷子点着温医生,笑得脸上肌肉直颤:你们这些知识分子啊!啊呀呀,做事真是逗啊,还解剖什么鸡!
鸡跟人一样,也是生命,不能让它们死得不明不白。医生温和地解释。
老江头探过身子,从碗橱里又拿出一只酒盅,戳在桌上,招呼小芽:来,坐下。
小芽慌忙退让:不行不行,我还要回家写作业。
作业晚点再写,来得及。老江头大手一摆。不多,喝完三杯,我就放你走。
小芽不敢拒绝,心惊胆战地在桌边坐下。温医生抢着替她倒酒,只倒了浅浅半杯。老江头根本也没有在意,只催着小芽喝。
小芽,你知道不知道为什么我跟温医生一块儿喝酒?老江头把酒盅宝贝一样地握在掌心里,笑得很开心。
温医生好像猜到了老江头要说什么一样,策略地提醒他:江书记,我们今天适可而止,好不好?
老江头固执地看着小芽:你还没有回答我的话。知道为什么吗?他哈哈一笑,自己做了回答:同是天涯沦落人啊!又转向温医生:我这句古话没用错吧?还有点文化水平吧?
温医生脸上有一点尴尬:小芽在这里,她还是个女孩子……
老江头眼睛红红的:不关她的事,我说的是你……你跟叶老师分居好久,当我不知道?你们夫妻关系从来就不好,从来没有好过!感情不好,你还偏要陪她下放,把自己牺牲了。知识分子的这些事情真叫复杂,都在心里较劲儿,搅得肚肠子青了也不肯明说出来。不说就有好日子过了?心里边都在翻江倒海啊!这一翻就翻出大事啊!不该死的死了,不该疯的疯了,叶老师她现在……
温医生忽地站起来,几乎是横眉竖目地瞪着他:江书记!
老江头一愣,惊讶地张了嘴,看着温医生突然发狠的样子,似乎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温医生毕竟不习惯跟别人变脸,马上又坐下来,淡淡一笑:对不起……
老江头摆了摆手,表示不必介意。趁这个机会他把酒瓶拿过去,把在自己手里,倒一盅吱地喝了,又倒一盅吱地喝了,等温医生反应过来,去夺他的酒瓶时,他已经不歇气地喝下去三四盅,露出孩子样的心满意足的笑。
够了。他舌头发硬地说,我这人自觉,够了就不再多喝,很自觉!你把酒瓶拿走,拿走拿走……
他用手臂在桌面上来回扫着,差点儿把一个酒盅扫到地下。他又站起来,说是要给温医生和小芽拿两个水萝卜吃,刚摇摇晃晃走了几步,膝盖一软,原地坐了个屁股墩儿。温医生赶快上前,和小芽一边一个架住他,拉他起身。他乐哈哈地笑着,说:没事没事,才喝这点酒。我这房间是泥地,高低不平的,总绊人跟头。泥地不好,真不好……要打倒它……不好的东西就要打倒……听见了吗你们?
温医生说:小芽,拉着他走,别让他往地上瘫。
小芽问:往哪儿拉?
温医生抬眼一看:床上吧,让他睡觉。
他们费劲地把老江头架到床上,才往他脑袋下塞了个枕头,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扯起了鼾。温医生对小芽笑道:都怨你那缸鸡肉,太好吃了,让他多喝了酒。
小芽有点担心:会不会有事啊?
温医生弯腰掀开他的眼皮看看,又抓住他的胳膊把了一回脉,说:没事,让他睡,我们走。
小芽拉开被子替他盖上,怕他夜里睡醒了渴,还倒一杯水搁在他床头。温医生歪着脑袋站在一边看她忙,眼睛里又有了小芽看熟的那种欣赏和赞许。
那一晚小芽一直惦记着老江头的情况,怕他半夜里出了事都没人知道。每二天早上爬起来,她特地绕着场部去学校。老江头已经起床了,人好好的,弯腰在门口漱牙,嘴边泡沫冒得像螃蟹。他一抬头看见小芽,就满脸奇怪地问她:你家怎么有个搪瓷缸子跑到我房间来了?缸子上还有林富民三个字。
小芽先一愣,然后就笑得直不起腰来。她想人喝了酒怎么就这么糊涂啊,自己做过的事情会一点都不记得吗?妈烧的那缸子鸡肉真是白给他吃了。
鸡肉吃下去没过几天,天神一般的老鹰又一次光临养鸡场。这一回江心洲中学的全体师生都看到了,因为鹰是在学校上空盘旋了足够长的时间之后才飞往养鸡场的。它仿佛有意要在见识稀少的农村孩子面前做一次飞行表演,高空中尽量张开巨大的翅膀,上下起落和滑翔,忽而曼妙忽而雄健,回旋往复,高潮迭起,使辽阔蓝天变得如歌如吟,如诗如画。
江心洲中学的操场上站满了闻讯涌出教室的学生,连欧老师也捏着半根粉笔跟出来了。他们紧密地站着,头朝天仰起,手打着眼罩,随着天空中雄鹰的方位转动身体,发出一阵又一阵整齐的欢呼。
管心宏表现得最为激动,他先是拣起地上的土块用劲往天上扔,想逗得老鹰火起,朝他俯冲一次。遭到全操场同学的呵斥之后,他丢了土块,改用唿哨,把拇指和食指塞进口中,鼓起腮帮,直憋得脸似猪肝。老鹰优闲地从他头顶低空掠过,翅膀轻轻一动,柔滑地升起,根本是对他不屑一顾。管心宏跳起来大叫:快去找老江头!他有猎枪!
花红就站在管心宏身后,她将他用劲一搡,继之大喝:你敢!
管心宏说:偏去!
管心宏挤出人群,跑步到校门口,取出他那辆新崭崭的自行车,一跨腿跳上去,眨眼骑得不见了。
花红找到小芽问:怎么办?
小芽说:老江头不会打。
要是他打呢?
他打不着。老鹰是那么容易打的吗?
花红一想也对:是啊,老鹰要是容易打,那就成野鸭子了。她马上放了心。
老江头背着猎枪,坐在管心宏的车后座上急急忙忙赶到的时候,老鹰的飞行表演已经告一段落,移师东进去了养鸡场。学校里很多人跟着往东边转移,浩浩荡荡穿过竹林,远远地站在鸡舍对面张望。课是根本上不起来了,校长先还堵着学校大门试图阻拦学生们出去,后来看看那种群情激动的场面,想着拦回他们也没心思上课,索性放一回鸭子,到明天一人交一篇《目击老鹰飞行记》算了。
老巴子及时地把自己关进了房间里,只肯将窗户打开一条缝,勉强挤出他的尖脑袋,朝天上歪着,不错眼珠地盯着那一团极具威慑力的黑影。想到这一回可以在众目睽睽之下证实鸡的死亡与他无关,他心里有几分庆幸。再想到老鹰的光临又不知道要吓死多少只胆小的母鸡,心里也多少不忍。毕竟这一只只鸡都是他亲手由绒球盘大的。
老江头跳下自行车,踩着一堆碎砖爬上了鸡场的土围墙,猎枪端在手里,像个将军一样在蓝天下威风凛凛站着。
老巴子!他眯眼朝窗户缝里的那个人喊:出来出来!到鸡舍里看好你的鸡去!
老巴子苦着一张脸:我不敢。你没看见老鹰的那个厉害劲儿,拿眼睛瞪着我,好像前世里跟我是冤家!
冤家怕什么?最多一个打吧。你是人,它不过是只鸟,人还怕个鸟?
站在老江头身后的师生们都嘻嘻哈哈地笑起来。
你不怕,你当英雄去好了,我可不敢奉陪。老巴子嘟囔着,索性把头缩了回去,窗户关上,下定决心要当一回蜗牛。
江书记!小芽拉着花红的手,从人群后面一直挤到最前面。两个女孩子肩并肩地仰着头,巴巴地看着高处那个拿枪的小老头儿。江书记,老鹰是益鸟,求求你不要打死它。
老江头瞪起眼睛:不打?它来一回就吓死我农场几十只鸡,它算哪门子益鸟?以大欺小,以强欺弱!我老江头最恨就是这种东西。今天要不给它点厉害瞧瞧,它都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小芽和花红对视一眼,两个人都无可奈何。
那只漂亮的雄鹰根本不知道有人在动它的主意。或者它知道了,却丝毫不放在心上。它是骄傲和自负的,带着一颗勇敢而又孩子气的心,喜欢尽情展示自己的力量和敏捷,喜欢那种翱翔蓝天俯视众生的快乐。它绕到江面巡视一周之后,仍然选择江边的鸡舍作为它的落脚之处。它看见了围住鸡舍的一大片激动的孩子们,也看见了围墙高处渐渐竖起来的一管黑洞样的枪口。但是它不急不慌,盘旋着倾斜着缓缓下降。在鹰的字典中没有落荒而逃这一说,即便胸口赤裸着面对子弹,它也要保持一种王者的尊严。
现在,鹰的高度已经越来越接近鸡舍了,阳光下它投射出来的巨大阴影已经清晰可见,乌云一般在鸡舍和人们的头顶移动,带来一股凉飕飕的阴气。鸡的眼睛虽然弱视,也还是看见了天空中那个怕人的家伙,它们开始感到惊恐,咕咕地叫着,扑到这边又扑到那边,觉得哪边都不算安全之后,它们之中有的不顾一切把脑袋藏到同伴的翅膀底下,有的尖声惊叫试图寻求援助,也有的蓬松起脖子上的羽毛,胀红了面孔,准备做一场殊死的决斗。
老江头站在土墙上,把枪栓拉得哗啦啦响,嘴里吼着:狗日的,来吧!来吧狗日的!让你尝尝枪子儿的味道!
小芽目不转睛地盯住老江头不断转动的枪口,一只手抓紧了花红的手,手心里粘粘的全都是汗。她偏爱老鹰,又觉得那些无辜被吓死的鸡们也很可怜,一时间真是不知道向着谁才好。
花红捏捏她的手,说:我们把眼睛闭上吧,呆会儿鹰被打下来,血糊拉塌的那种样子,叫人难过。
小芽说:好,我来喊一二三。一,二……
三字没有喊出口,她忽然看见老江头的枪口跟着鹰飞的方向转了过来,而后是他的整个身体很别扭地跟着转过来。土墙窄,他的眼睛既然要一刻不停地追踪老鹰,便无法顾及脚下的危险,脚只能独自在下面小心翼翼探索着,先试探出一个脚的位置,再踩稳,再把重心完全地放上去。
鹰利用了他转身的迟钝,有一点故意逗弄他的样子,猛地一个低飞,几乎擦着他的脚尖掠过,然后呼拉一下子扑向了墙外围观的人群。人群立刻就炸了营,女孩子们抱紧了脑袋尖叫着,男孩子兴奋地跳起来,用衣服、用手里拿着的书本、用一切手边可以抓到的东西向老鹰挥舞和击打,气氛一下子推到了最热烈的高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