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车的司机忍不住“噗”地一声笑，龙头跟着歪了歪，车轮在路上轧出一个蜿蜒的蛇行。

李大勇生了气：“你笑什么笑！”

司机干脆笑开了声，说：“你这个小孩真可乐。”

李大勇吼一声：“可乐是饮料，不是人！”

司机嘀咕：“发什么火啊？真变态。”

李大勇恶狠狠地：“是你的话太多！”

司机不敢再搭腔。碰到这样的主儿，少说话是上策。

贝贝惊奇地看着李大勇，拉拉他的手说：“叔叔不生气。”

大勇回过神，也觉得自己反应过度了。他太在乎别人对贝贝的态度，总是怕别人嘲笑他。太在乎就说明自己胆怯，没信心。洪主任说得一点都不错，照顾贝贝这样的孩子不容易。

冷饮店里的空调打得低，从大太阳底下骤然走进门，凉气飕飕的，贝贝张嘴就打一个大喷嚏。贝贝的这个喷嚏打得很夸张，哈了腰，扎撒了手，像是进门就对大家鞠一个躬，惹得好几个吃冰淇淋的孩子哈哈地笑。

贝贝不知所措地抬头看着李大勇。

李大勇说：“走你的，别去管他们。”

李大勇一把拉起贝贝的手，带着他目不斜视地穿过桌椅和人群，走向坐在窗口等待着他们的许晴。

这天的许晴穿得很端庄：一件藏青色无袖连衣裙，丝一般的长发上束一根浅蓝色发带，两耳边有两粒水钻的小耳钉在闪烁。刚才贝贝一走进门，她就跟大家同样惊奇地盯着孩子的脸，也许还在琢磨这孩子会特殊到什么程度。

大勇走到许晴面前，弯下腰，提醒贝贝说：“现在应该做什么？”

“吃冰淇淋。”贝贝毫不迟疑地答。

“先看看，谁是这儿最漂亮的阿姨啊？”李大勇眼巴巴地望着贝贝，就差没有扯着他的喉咙让他喊出那两个字了。

贝贝坚持原则：“吃冰淇淋，喊阿姨。”

李大勇无可奈何道：“你这个坏家伙！”

他转头，对许晴解释：“在车上就说好了，程序有先后。”

许晴好笑地：“你说交了个比较特别的小朋友，就是他啊？”

李大勇得意道：“很不错吧？挺有主见呢。”

他说着，坐下来，拿过桌上的冷饮单。

冷饮单上的品种很齐全：单球、双球、香蕉船、冰沙、奶露、奶昔，各色西点。李大勇一款一款地看下来，为贝贝要了一个色彩最漂亮的冰淇淋双球。征求了许晴的意见后，也为他们两个要了同样的一款。李大勇指着冷饮单上的照片为贝贝解释说，双球就是两个冰淇淋球，粉红色的一个是草莓味，米黄色的一个是香草味。

“要四个。”贝贝盯着冷饮单，忽然冒出一句话。

李大勇拒绝：“不行，这不是小笼包，不能吃四个。”

“要四个！”贝贝提高声音。

大勇一把捂住他的嘴：“你小点声，这不是在家里。”

“四个啊。”贝贝坚持。

扎着花边小围裙的女招待笑微微地端上三只雕花的高脚玻璃杯，每个杯子里有两只肥嘟嘟的冰淇淋球，一只粉红色，一只米黄色。

大勇把自己的一份挪到贝贝那一边：“好吧，你不怕撑得慌，就给你吃四个。”

一直没有说话的许晴开口责备他：“你不能总是顺着他，四个冰球要吃坏肚子的。”

李大勇摊摊手：“那你让我怎么办？现场跟他讲道理？”

许晴摇头，神情里有不满。

贝贝没有进过这么高档的冰淇淋店，不知道拿什么工具来对付这几个滑溜溜的冰淇淋球。以前奶奶在超市买的冰淇淋，都是蛋筒和雪糕，直接用嘴巴咬，所以贝贝上来就用嘴巴，头低着一口咬下去，唇周一圈冰淇淋，鼻尖和两颊也沾着冰淇淋，粉红色的，湿淋淋的，被热气融化后滴滴答答的。大概他觉得脸上沾了东西很难受，用劲地鼓起眼睛，嘴噘起来，努力往自己的鼻尖看，面孔扭曲成一副小丑的滑稽相。

李大勇忍不住地哈哈笑。

许晴捅捅他的手，低声责备说：“还笑啊？这么狼狈，都让人家当猴戏看了。”

她拿起餐巾纸，要求贝贝：“擦干净你的脸！”又把碟子里的小银勺塞到贝贝手心里：“拿这个舀，吃慢点。”

贝贝手里抓着小银勺，刚要往冰淇淋杯子里挖下去，想起什么，抬了脸，甜甜地对许晴叫一声：“阿姨！”

许晴吓一跳，脸唰地就红了，左左右右地看，生怕别人会注意。

李大勇拍一下贝贝的肩，得意地对许晴：“瞧，我儿子多么有礼貌。他是个一诺千金的男子汉，只要答应的事，一准会做到。”

许晴皱着眉头：“李大勇你能不能严肃点？”

大勇很无辜的样子：“他真的喊过我爸爸呀！”

许晴知道他这个人有时候没形没状，说话做事都当不得真，就嗔他一眼，不理睬，拿起自己的小银勺，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冰淇淋。

贝贝满把抓着勺，在他的杯子里奋力挖掘，一勺挖出了鸡蛋大小的一团。他的平衡能力很不好，手里的勺子抖来抖去对不着嘴，那团超载的冰淇淋颤巍巍地在勺子里摇来晃去，直看得人心惊胆战。

许晴忍不住说他：“你一次少挖点！”

贝贝被她一说，手一哆嗦，冰淇淋球滚下勺，叭地一声粘在桌子上，微微地冒凉气。贝贝心疼得一个劲地皱鼻子，盯着桌上的冰淇淋看了几秒钟，冷不防地扎下脑袋去，嘴巴撮了一大口，裹在舌头上，舒畅得眯了眼。

许晴略带嫌恶地：“你怎么会这样啊？桌布上有成千上万的细菌，掉在上面的东西能吃吗？”

贝贝暂停了他的享受，不知所措地看着许晴。这么一看，化成了液体的冰淇淋开始从他嘴角流下来，顺着下巴一滴一滴地落。

“要滴到衣服上啦，快擦擦！”许晴喝令。

贝贝慌忙抬起手背去擦嘴。

“怎么拿手擦？要拿纸巾。”

贝贝其实已经被奶奶训练成了很讲卫生的人，但是此刻接受的指令一繁复，他就手足无措了。他转过头，惊慌地看着李大勇。

大勇不乐意许晴这么做，抗议道：“你到底要他怎么样啊？不就是吃个冰淇淋吗？”

许晴反驳：“这是公共场合，总要讲点文明吧？你没见大家都在看着我们笑啊？”

大勇不在乎：“谁怕谁？我们认识他们，还是他们认识我们？”

许晴急了：“你这人怎么这样？我就不明白，大礼拜天的，你带着个傻孩子跑出来干什么？”

贝贝忽然抬头，插话：“吃冰淇淋啊！”

大勇觉得这句话答得很妙，跟着哈哈地笑起来，说：“对呀，出来吃冰淇淋啊！”

许晴恨恨地：“简直是出洋相！”

大勇满不在乎地：“出洋相也是我们出，你可以站起来宣布跟我们没关系。”

许晴手指着他：“李大勇！”她说：“李大勇，我搭上时间陪你们出来坐，被人当猴戏看，我凭什么呀？”

李大勇安静地看了她几秒钟，一字一句说：“凭你是我的女朋友，我们有一天会结婚。”

这句话仿佛一剂镇静药，许晴忽然就不说话了，脸色也慢慢柔和下来了。

李大勇马上恢复了嘻皮笑脸状，拉起许晴的手，拖到嘴唇边，夸张地吻一吻：“亲爱的，别生气，小心冰淇淋呛着你。”

贝贝鹦鹉学舌地：“别生气。”又提醒说：“要笑。”

许晴终于憋不住，“嗤”地一声笑出来。

李大勇朝贝贝伸出大拇指，晃一晃，夸奖他说得好。

事情到这儿本来可以完结了，可是意外的枝节又横生出来：贝贝风卷残云地吞下三个冰淇淋球，正在向最后一个发起进攻时，突然胀红脸，望着许晴说：“老师要拉巴巴。”

贝贝在学校里习惯了将年轻女性称“老师”，所以情急时才脱口对许晴有了这一声喊。

旁边桌上有人听见了，吃吃地笑。许晴一下子窘迫得脸通红，眼睛转到一边去，假装没听见。

贝贝也知道自己喊错了，改了口，屁股抬起来，两边扭动着，急不可耐地叫：“阿姨拉巴巴！”

大勇赶忙说：“我来我来，求求你别再这么喊。”

他起身拉着贝贝出门找厕所。厕所在商场后面，绕来绕去走了好一会儿，把贝贝憋得脸都发了白。没把大便弄到身上，算是李大勇今天的运气。

等贝贝出了厕所后，大勇抱怨道：“告诉你不能吃太多冰淇淋。”

贝贝回答他：“四个啊！”

他的实际意思是：四个算是多吗？

大勇拿他没办法。不知道为什么，跟这个话都说不清楚的孩子交往时，大勇平常的聪明劲儿一点用不上了。没有地方用，不需要用，用了就觉得很卑鄙。

再回到冷饮店，才发现窗口的座位空了，许晴已经付账走人。贝贝没吃完的那个冰淇淋球化成了半杯粘乎乎的奶，中间是米黄色，边缘一圈粉红色。

“没有了啊！”贝贝沮丧地站着，带点不舍地说。也不知道说的是人，还是冰淇淋。

李大勇同样地愣着，目光在许晴坐过的位置上留连很久，然后才牵了贝贝的手，一声不响地走出门。

白花花的阳光。川流不息的车。满街汗流浃背的人。彩色的石板路像蒸笼，收在毛孔的汗水呼地就出来了，贝贝的小肉手在大勇手心里又湿又粘，仿佛一尾滑溜溜的鱼。

“阿姨不喜欢我。”闷着头走了一段路之后，贝贝突然清清楚楚说出这句话。

大勇心里被什么东西猛一扯，嘴角下意识地咧开去。他停下脚，把贝贝的身子转过来，看着孩子的眼睛，庄严宣告说：“不喜欢你的阿姨，叔叔也不会喜欢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