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过后，开学第一天，方秀丽老师就在班上宣布，从这个学期起，要增加一项新的课程，那就是：学电脑。

全班同学手舞足蹈。吴小雨甚至站到板凳上，自编自演了一段唱词：“学电脑，太好了，还珠格格乐坏了。”学电脑跟“还珠格格”有什么关系呢？真不知道吴小雨怎么会扯上去。而且她这两句唱词编得还有点押韵，难为了她。可是接下来的事情就不妙了，因为太兴奋，乐极生悲，发生了危险：吴小雨两眼望天地唱着跳着，一只脚踩到了板凳边上，凳子一翘头，吴小雨身子一趔趄，眼见得就要往下倒，是贝贝恰好在旁边接住了她。吴小雨的额头不偏不倚撞上了贝贝的鼻子，一阵酸疼，贝贝的眼泪“呼”地一下子冲出来。

吴小雨看见贝贝哭，吓得慌了，急忙凑上去，抱住贝贝的脑袋，尖起嘴唇，朝他的鼻子吹风。“对不起啊，对不起对不起。”她撮着嘴，一边吹一边说，口水全都喷在贝贝鼻梁上。

吴小雨都说了对不起了，贝贝怎么可以不大方一点呢？所以他只好忍着疼，用力地把眼泪眨回去，一边摇头说：“不疼。不怕。”

十七岁的歪脖子张天昊最不愿意看到吴小雨对贝贝好，这时候趁势旁边拍手起哄：“噢，吴小雨和贝贝香香罗！”他还不怀好意地挑动邻座的李莹莹：“李莹莹你看，香嘴，好看好看。告诉方老师。”

李莹莹谁都不看，眼皮子都不撩一下，手里在玩一个小别针，纤长的手指捏住亮闪闪的金属玩意儿，打开，又合上，再打开，重复一个动作，没完没了，无休无止。

贝贝赶忙奔过去，夺过她手里的小别针，劝诫她：“不能玩，有危险！”

李莹莹有一次在学校里玩一个钢笔套，玩着玩着，不知道怎么就吞进肚子里去了，把大家吓得魂飞魄散。程校长一路小跑着把她背到医院，医生们费了好大周折才从她嘴巴里夹出来。后来方老师就在班上宣布，无论是谁，看到李莹莹玩金属的小东西，一定要制止。

吴小雨绕过那条惹祸的板凳，走到张天昊面前，不由分说地抬手打了他一下：“你这个坏蛋！”

她又走回到贝贝面前：“我们不跟他玩！”

这时候，她发现了贝贝手里那枚小别针，眼快手疾地抢过去，美滋滋地别到了自己胸口上。“好看不好看？”她挺起胸，面带羞涩地问贝贝。

贝贝根本没有朝她胸口看，胡乱应付着点点头，忙着出门去找唐乐乐。

去年唐乐乐的班级学电脑，那个半大小伙子兴奋得就像吃了药，楼上楼下飞一样地跑，敲着每一间教室的窗户，告诉大家：“我学电脑了！”他并且上下挥舞两只手，做出弹钢琴的架势，炫耀：“打电脑，就像这样，看见没有？”他又说：“电脑叫i，有没有人懂啊？”

唐乐乐的神气劲儿，让没碰过电脑的孩子羡慕不已。

贝贝牢记着那一幕，所以今年他学电脑了，他也要把好消息告诉唐乐乐。

唐乐乐正在跟操场边上的一棵大树较劲儿，用两只手抱住树干使劲地掰它，用脚踢它。

贝贝不忍心看见大树挨欺负，走过去劝告说：“唐乐乐，不能踢啊，疼啊。”

唐乐乐不服气，理直气壮地声明道：“它先撞疼我的。”他低了脑袋，把头发掀起来给贝贝看，头上果然有一个小红包。

贝贝摸了摸那个微微发烫的包，为难了，不知道谁对谁错了。他赶快转换话题：“我学电脑了呀。”

唐乐乐显然不高兴听到这句话。他已经学会的东西，别人要是也会了，他就失去了傲视别人的优势。这一点，唐乐乐一点不含糊。他皱起眉，牙疼一样地嘬着嘴，想了好一会儿，炫出了他的又一个新本领：“我会打魔兽！”

贝贝眨巴着眼睛。他不知道“魔兽”是个电脑游戏的名字。既然不知道，他就老实承认。

“我学啊。”他说。

唐乐乐不客气地打击他：“你学不会。”

贝贝抬出了一个人的名字：“大勇叔叔教。”

唐乐乐问：“大勇叔叔是谁？”

这回轮到贝贝得意了：“我不告诉你。”

唐乐乐蛮横地瞪起眼：“小王八蛋，滚开！”

他撑着腰，脑袋往前顶着，像只怒气冲冲的大公羊。他的唾沫星子一直喷到贝贝脸上。

贝贝回头就走，边走边说：“骂人，不好。”

唐乐乐在后面得意地答：“就骂就骂！”他还怪声怪气地笑，而且学的是唐老鸭的声音。

程校长说过，唐乐乐这样的人，就是要方老师来治他。可是方老师不在操场上。

唐乐乐的态度并没有让贝贝扫兴，放学时看见来接他的李大勇，他的第一句话仍然是：“学电脑了！”

李大勇笑眯眯地拍拍他的头：“那好啊，学会电脑，将来就是有用的人了。”

贝贝受到鼓励，情绪大振，坐在李大勇的自行车后面，对每一个擦身而过的人都要告知一声：“学电脑了。”弄得人家莫名其妙，还以为是自己掉了钱包，不住地回头往地上看。

走到康盛小区门口，看到蹲在路边给自行车胎打气的小巴子，贝贝忍不住又说：“学电脑了。”

贝贝的口齿不清楚，所以小巴子听岔了话，听成“薛店恼了。”小巴子以为“薛店”是个人名，这个叫“薛店”的孩子跟贝贝吵了架，恼火了。

小巴子抬起身，扶一扶头上的大盖帽，毫不犹豫站到贝贝一边：“他恼了就恼了呗，你不理他！”

贝贝着急地说：“不是啊，学电脑了。”

小巴子很有耐心地：“我还是那句话，他恼就恼，别理他。你跟别人玩，不跟他玩。”

李大勇哈哈地笑，骂小巴子说：“人没老，耳朵先不中用了！”

小巴子不服气：“我怎么不中用？贝贝跟人家翻了脸，总不能要我去跟人家干一仗？”

李大勇笑得要岔气：“哪儿跟哪儿啊？你怎么东家岔到了西家啊？”

小巴子急：“那你们跟我说清楚啊！”

李大勇就是不跟他说清楚，脚蹬着自行车，唰地一下子窜出老远去，留下小巴子在后面跺着脚发火。

贝贝不过意地：“叔叔生气啊。”

李大勇憋着笑：“没事，让他气，一会儿我买个西瓜给他吃。”

学电脑的消息让全班同学高兴，可是班主任方秀丽不高兴。开学初，看到教学安排上有这么一项课程时，方老师简直要懵了，她实在不知道这样的课程如何教。

程校长鼓励她：“没关系，有经验的老师会帮你。”

就“一帮一”地教，唐乐乐班上的老师来教方老师。当然不是教她如何用电脑，是教她如何帮助这些智障学生学电脑。

方老师还逼着她的男朋友在家里充当智障儿，让她先上“模拟课”。

男朋友愁眉苦脸说：“这怎么弄啊？我明明是个智力超常的人啊。”

方老师耍赖：“你就想像自己智商是二十。”

男朋友还是愁：“什么样的人智商是二十呢？你让我有个参照数好不好？”

方老师自己也说不清。她不耐烦地说：“看着办吧，又不是你们化学系做实验。反正，我教什么你不会什么，不就得了？”

两个人就一对一地磨叽。从打开电脑开始。从抓鼠标点击桌面图形开始。方老师的男朋友总也模拟不好智障儿的行为方式，弄出一身汗，还挨了方老师不少抱怨。

男朋友终于失去耐心，劝方老师别这么认真。“反正年底你就要考研了，就要离开那个弱智学校了……”

方老师打断他：“不是弱智学校，是培智学校。”

“好吧，是培智学校。”男朋友说，“总之你不会再干下去了，对不对？那你干吗还要这么较真呢？你自己较真，还要拉着我较真，让我难受啊。”

方老师“腾”地站起来，扭头往外走。“好吧，你不愿意难受，我一个人难受去。我对着空气也能够备好课。”

男朋友有点懵，想不明白自己是哪儿说错了。

全班孩子的兴奋劲儿持续了好几天。可是真到排着队进电脑室的那个下午，大家又傻了眼，躲躲闪闪挤在门外面，谁也不肯先上前。

吴小雨用肩膀扛一扛张天昊：“你进去。”

张天昊缩到贝贝身后，脑袋抵着贝贝的后心窝，手扳着他的肩，一个劲地催着他：“走，走，走。”

贝贝也胆怯，要拉李莹莹一起走。李莹莹很木然地把他的手一甩，转过身，给了他一个后脑勺。

方老师皱起眉头说：“怎么回事啊？电脑室里有老虎吃人吗？有猴子咬你们屁股了吗？”她很有权威地命令道：“排好队，依次往里走，一个都不准少！”

这一来，大家都乖乖地不敢说话了。吴小雨个头小，排在第一个，她用手扒着门框，脚尖进进出出试探了好几次，最后把眼睛一捂，两脚并拢，青蛙一样跳进了门。

“妈呀！”她在进门的同时失声叫起来，就好像迎头挨了一棍子似的，把排在后面的张天昊逗得弯腰狂笑。

电脑室里窗明桌净，十几台电脑亮闪闪地围成一个圈，荧光屏上旋转着五光十色的图案。有的图案是慢悠悠地动，一会儿变出圆，一会儿变出方，好像里面藏着一双魔术师的手。有的像闪电一样飞，“唰”一下，“唰”又是一下，快得让人眼睛来不及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