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我不学了。学不会啊。”张天昊只瞄了几眼，脸色就开始发白，身子也一点点地矮下去，像是大病袭来支撑不住的样子。

方老师一把拎起他的后衣领，让他站立好。“张天昊你不要怕，老师保证教会你，你要对自己有信心。”

“不会。怕。”张天昊灰白着嘴唇，缩着脖子，哆哆嗦嗦说。

“多大的事啊？男孩子胆子就这么小？你看人家李莹莹都不怕。”

李莹莹若无其事地站着，手里搓揉着衣角，两眼望着天。

“怕呀！”张天昊说完这句话，“哇”地哭出来，顷刻间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活像在公婆家受够了欺负的小媳妇，可怜得不行。

方老师又好笑又好气地看着他，万般无奈地说：“那好吧，你要实在怕，先在旁边站着，看别人学。可是不准你捣蛋！”

张天昊却又不干了，一屁股抢着坐到了离门口最近的位置上。他只坐半个屁股，脚尖支着地，看模样，随时准备着像兔子一样窜出去，逃跑。

张天昊真是够精的。

吴小雨主动要求跟贝贝坐在一起。方老师把李莹莹安排在自己身边坐。所有的人都坐下来之后，方老师举起桌上的鼠标，开始讲解如何用它来点开电脑桌面上的各个窗口。

贝贝很快享受到了学电脑的快乐。手里握着滑溜溜的“小老鼠”，哆哆嗦嗦把光点的箭头移到某个图标上，食指点两点，图标像受惊的小鹿一样猛一跳，然后就如同一朵花一样绽开了。每一朵花儿开得都不一样，有的像玫瑰，有的像大丽菊，有的像幽兰，还有的像洁白无瑕的小百合。她们总是这样：一朵花里面套着另外一朵花，如同慈爱的妈妈抱着孩子。电脑里面藏着那么多的秘密哦，只要不停地点下去，就有不同的美丽跳出来，永远永远不会有结束。贝贝既惊讶，又兴奋，没完没了地点来点去，把鼠标按得答答响。

结束的程序也很好玩啊，光标在右上角的红框框里点一次，花朵儿就神奇地闭合一次。点啊点，花儿一朵接一朵地谢，到最后谢光了，又剩下蓝天白云的图案了。

吴小雨只会让花儿开，不会让花儿谢，贝贝就教她。吴小雨不笨，可是有了贝贝帮忙，她就撒娇，每次关闭程序都要惊慌失措地喊贝贝。她会说：“唉呀唉呀，不行啊，我要弄坏电脑啦。”贝贝就只好探过身，抓过她的鼠标，帮她咯答咯答地按下去。

每当这时候，贝贝心里很自豪。他十一岁了，不是小时候奶奶教他用小笼包数数的时候了，也不是洗澡需要妹妹提醒时间的时候了。他上了四年级，会认拼音字母，会数一百以内的数，还会做二十以内的加减法，虽然经常要算错。现在他又开始学电脑，努力要成为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他感觉世界很美好，生活很快乐。

方老师一共教给他们两项电脑技能，一是用“word”系统打字，二是用一个绘图软件画图画。

打字用的是拼音法。培智学校的孩子拼音学得都不错，这就有了打字基础。可是也有费劲的地方：这些孩子们不懂得举一反三，他们学东西靠死记硬背，死记还不容易记得牢，今天记会了，明天又忘了，忘了就得从头来，这就让老师教得很辛苦。

程校长说，当培智学校的老师，要有比别人坚强一百倍的神经。

比如说吧，第一节打字课，方老师只教会了他们打五个字：我是好孩子。方老师说，“我”这个字怎么打呀？在键盘上按一个“w”，再接着按一个“o”，这就是“我”的拼音。可是两个字母按出来，再打个回车键，不好了，冒出来一溜排的字。方老师又说，“我”字大家都认识吧？从这一排字里面把“我”字选出来。看看上面的数字是几？是不是“1”？那就在键盘上按个“1”。

吴小雨手舞足蹈地叫起来：“我有了，我有了！”

重复打这个字，起码重复十遍。

吴小雨很怪，触碰键盘只用食指，而且是左手的，鸡啄米一样，一点，一点，其余指头受惊吓似的藏在手心里，紧紧蜷着，死活不肯露头。

张天昊就更怪，他用右手的小指头。他的手握成一个拳，小拇指尾巴一样拖出来，在键盘上飞快地一掠，又一掠，很像是蜻蜓在水面产卵。他的胳膊也悬着空，高高地架着，衣袖决不碰键盘，姿势要多别扭有多别扭。

方老师喊：“注意指法！十个指头都摆到键盘上！”

没有人听她的。也不是不肯听，是做不到。别说十个手指，有两三个手指上去，阵脚就乱了，手指和手指间互相要打架了。

方老师恨铁不成钢地说：“你们这叫什么？叫懒惰！怕用脑子！我告诉你们，不正确的录入方法，永远都不能达到完美的打字速度。”

还是没人听。这回是听不懂。方老师说话，有时候根本是自言自语。

全班同学中，李莹莹是例外，她好像永远要当旁观者，别人都在键盘上兴奋地忙，惟独她保持冷峻，不苟言笑地端坐着。方老师抓起她的手指，帮她在电脑上打出字。她漠然地看一看，不说好，也不说不好。方老师的手一松，她的手也跟着落下去，沉重得像块石头。

方老师说：“李莹莹，这世界上有什么东西能让你感兴趣？”

李莹莹耷拉着眼皮，面如石雕。

方老师对贝贝说：“你负责帮助她。”

贝贝求之不得地凑过来，伸手在李莹莹的电脑上打了一行字：我是好孩子。可是李莹莹居然不高兴，抬手在键盘上一胡撸，把那行字胡撸掉了。

贝贝委屈地说：“不礼貌啊！”

李莹莹理都不理他。

学完了打字，又学画画。画画其实比打字要复杂，因为软件中有太多的选择：笔的种类，线条的粗细，上百种颜色，各种效果的模拟……

贝贝一门心思在电脑上画蝴蝶。他按着鼠标器，颤颤巍巍画出了一个占据全屏幕的蝴蝶轮廓。他琢磨着蝴蝶触须往哪儿画时，吴小雨探身过来看看，肯定地说：“大耳朵。”

贝贝纠正她：“是蝴蝶。”

吴小雨撇撇嘴，坚持：“两个耳朵。”

贝贝很生气，就拼命地给蝴蝶涂颜色：红的，绿的，黄的，紫的，蓝的……颜料框里的每一种颜色，他都要用光标点一下，把蝴蝶涂成一个大花脸。涂到最后，既不像蝴蝶，也不像耳朵。张天昊走过来看，惊叫一声：“好多虫子啊！”

李莹莹这回出人意外地动了手。她一动手，全班皆惊，因为她画了一只非常可爱的狗。这只狗有两个蒲扇似的大耳朵，有四只尖尖的小爪子，有一个椭圆形的胖肚皮。她还在狗身上加添了两朵梅花型的斑纹，一朵在脑袋上，一朵在屁股上。

贝贝看看这只狗，有点遗憾地说：“不是妹妹。”

张天昊兴奋起来，趴在地上学着狗的模样，在电脑室里一圈一圈跑，嘴里还“汪汪”地叫。吴小雨用脚去踢他，他把头一伸，要想咬住吴小雨的鞋，把吴小雨笑得喘不过气。

方老师看了看李莹莹的画，大惊：“天哪，原来你有绘画天份啊！”她和颜悦色地要求李莹莹说：“你再画一个！画只猴子，或者画一匹马。”

李莹莹用光标找到橡皮，擦去那只狗，再画。可是她画出来的还是狗，跟刚才的那一只几乎一模一样。

“画只猫吧。”方老师转而要求。

电脑上仍然出现了狗：大耳朵，尖爪子，胖肚皮，两朵梅花斑。

方老师有了疑问：“李莹莹你怎么回事啊？你是下意识地画出一只狗，还是有意识要画它？你为什么除了狗不会画别的？”

李莹莹继续画狗，一遍又一遍，频繁地使用橡皮，频繁地使用粗铅笔。她像是没有听见方老师的话。

方老师叹口气，心里很窝囊：对于李莹莹这样的孩子，她实在不知道如何走进对方的内心世界去，她责备自己太无能。

贝贝学会电脑打字后，老觉得手痒痒，看到电脑就想去敲一敲。有一天傍晚他陪着妹妹去巡逻，走进洪阿姨办公室，看到桌上有电脑，忍不住炫耀说：“我会啊！”

洪阿姨问他：“你会什么呀？”

贝贝走上前，抓起鼠标，点开一个新的文档页，不费事地打出一句话：我是你的宝贝。

洪阿姨惊讶道：“天，你真能打字！还能写出这么文学的话。”她万分激动地说：“你再打一句：洪阿姨喜欢贝贝。”

贝贝两只手在电脑上忙，拼出了“hong”的音，却不小心把“红”字点了上去。他觉得羞愧，赶快按“消除”键。好不容易打出来“洪阿姨喜”，下面的“欢”却忘了应该怎么拼。他打几个字母，擦去，再打，忙出一头汗。

原来，“我是你的宝贝”这句话是在课堂上学过的，方老师教他们打过了很多遍的。“洪阿姨喜欢贝贝”却是陌生的字，生字就不那么好对付。

洪阿姨鼓励他说：“不急，慢慢来。”

花了足足有十分钟，终于还是打出来了。贝贝自己不满意，道歉说：“很慢。”

洪阿姨笑眯眯地：“慢点没关系，一回生二回熟啊。”

大狗妹妹对此不满意，因为它一直在旁边等着洪阿姨的肉松饼干，可是洪阿姨顾了看贝贝打字，忘了它的事情。妹妹又不好意思哭着闹着要，只能用暗示法：不停歇地拿脑袋去蹭洪阿姨的裤脚管，把它的毛蹭了洪阿姨一身。它嘴巴流出的口水，还把洪阿姨的鞋面上弄出一个不规则的涎水印，很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