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吴淡如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9:35
|本章字节:30840字
迷迷糊糊睡了不知多久,廖紫娟在黑暗里睁开眼睛。
「天还没亮呢。」又是一次宿醉难耐的清醒。
她其实不喜欢喝酒。不管是什么酒,都很涩、很苦、很不顺口,她只喜欢酒后的那种醺醺然。天旋地转,头晕目眩,让她忘掉所有不愉快的感觉。
第一次喝醉时,一直睡到第二天黄昏,她觉得好幸福。「好像死掉一样睡着。如果醒来之后能够变成另一个人,该有多好。」在日记簿里,她这样写着。
不过,随着越来越常喝醉,身体好像也起了一些变化。每次喝醉后,她不再那么容易大睡不醒。
夜半里酒醒,一个人面对着黑漆漆的房间发呆,真不好受。这时候,嗅觉份外灵敏,她会感觉到整个房间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好像有无数霉菌正在分裂繁殖。
这种清醒是会刺人的,让她想起很多不愉快的事。她知道,自己从小就不是个快乐的孩子,不像大家表面看到的那样。
同学们以前在毕业纪念册上的留言,都形容她「乐观、爱笑、开朗、活泼」,只有她知道自己不是。
好像有一个忧郁的老灵魂一直住在她的身体里。
面带微笑比较容易活下去。
自从妈妈离家出走后,她就没有真正笑过。大人的事情她不太明白,只是从小就疑惑着,为什么自己这么倒霉?别人的爸妈、别人的家庭都不是这个样子。别人的爸爸,不会将自己的女儿当成老婆离家出走的出气筒和代替品,不会骂她「淫妇」、「荡妇」。
她多么希望自己是个真正的公主,一个普通的公主就好,至少有人疼。
「不要再想了。」她对自己说。
头好痛,好想喝杯水。租来的顶楼违建小房间,连厕所都要和其它房间的人共享。从厕所的小窗望出去,就是乱葬岗,有时她彷佛看见了传说中的幽幽鬼火,在诡异的黑暗中飘荡。
电饭锅、热水瓶、鞋子、衣服,分散在小房间各个角落。虽然她已经尽量把它们摆得整整齐齐,但是,在这狭小空间里还是有各自为政的感觉。房间的主角是一张单人弹簧床,没有床架,是公司里头的一位大哥搬家时送她的,她千辛万苦借了一部机车,像耍特技般,把它搬回家。
转开灯,天?。热水瓶旁的金鱼缸里,唯一的狮子头小金鱼已经浮在水面上了。
「昨天还游得好好的……」她想,鱼真是一种干脆的生物。前一天看起来还健康活泼,活得好好的,一转眼就变成了小小浮尸。金鱼这种动物,几乎是想死就死,一点征兆也没有。
还好,这不是第一次的经验了。
从她住在这里开始,这个小金鱼缸里,已经换过十多条金鱼。
金鱼缸是她第一个男朋友送的。
男朋友是她念书时的同学,两人一起从南部乡下来到台北,他一边升学一边打工,她就业。两人曾经像小夫妻般紧紧依偎,在这个下雨天会漏水的顶楼房间里。
他们唯一的烹煮工具是一个老旧的大同电饭锅,她还会用同一个电饭锅煮饭和做好几道菜,两个人一起吃,就像享受豪华大餐似的。
以她的薪水,他们只租得起这么偏远的小房间。
她对于简陋的生活并不在意,在她心中,爱情比面包重要得多。
不久,他搬出去了。他很坦白地对她说,他想追求自己的同班同学,他们比较能沟通。
「我哪里有问题?你可以告诉我,我可以改啊。」
她本来还想挽回。
接着,他说,其实是他父母反对他和她交往。
「怎么会?上次他们来,我还请他们吃饭,他们不是很开心吗?」
「他们说我太年轻了,不能这么早定下来。」他回答。
越想越不对。那么,他换女朋友,只是为了不要太早定下来,所以多交几个玩玩吗?
后来,她跑到他们学校去,才发现了真相:那个女孩跟她不同,是个典型都市女孩,开着一部红色跑车,在学校里是很拉风的人物。
那个女孩有对有钱的父母,不像她,什么都没有,还很怕回家。
「这个房间里,除了蟑螂,只剩下我一个生物了。」半夜清醒的紫娟喃喃自语,水瓶里没有水了,她索性喝一大杯自来水,一嘴含氯的呛味。
就在这时候,手机响了。
竟然是他打电话来。
「嘿,是我……」电话那头的声音,还是那么精力充沛。
「噢,你……你还没睡?」
「还好吗?我走的时候,看?喝得半醉了。谁送?回家?」他的语气中彷佛有一丝关心,让她暗暗感觉欣慰。
「李协理。」
「那我就放心了。他是好人。?还好吗?」
「没有你,我不好。」她用撒娇的口气说。
「我就知道。我等一下去找?……事实上,我已经在半路上了。」
「噢。你真是的,一点都不累吗?」她的语气中有着惊喜。虽然,头还因为喝了太多酒的缘故,像个快爆炸的汽球。
她心头一酸。有空了,才想到我。她很想故意这么撩拨。
「我想陪?。」
这就是他,永远有办法四两拨千金。他好聪明,她喜欢聪明的男人。有一点年纪的男人,不像她爸爸的男人。
「你回到自己家了?」她问。她知道他一定会送苏菲亚回去。
「我去接?,嗯?星期天不上班,我陪?。」他总不直接回答她的问题。
无论如何,心里有股暖流。他的准未婚妻,英文名字叫苏菲亚吧。苏菲亚是名门千金,周日上午都要陪父母上教堂,中午还要固定跟家族聚餐。
在还没有正式娶她之前,他不必参加这些聚会。廖紫娟不知道,他还有几个星期天可以有空来理她。
她没办法怪他,是她喜欢他的,他的眼神很吸引她。
他比她大上十二岁,应该很世故才对,可是,他却有种天真的神情,无论他对她说什么事态,都不像在说谎。
她开始打扮自己,对着镜子微笑。她有着丰润的双颊、尖尖的桃子形脸、一双往上翘的眼睛、不必修就自然有型的浓眉。
她喜欢笑得雍容华贵的样子。身高足足有一七○,可以比美女明星,还有一双只要穿迷你裙就能吸引大家眼光的雪白长腿、丰胸细腰。邻家的姑姑婶婶都说,她和她跑掉的妈妈很像。
廖紫娟不怪妈妈。她在成长过程中早就可以体会,妈妈为什么要跑掉。就像她现在,也已经跑掉了,远离爸爸的掌握。现在梦到他,还会做噩梦,吓出一身冷汗。
在半夜里打扮有点奇怪,好像女鬼一样。昨晚的妆还没卸掉呢。还好她的皮肤一向水嫩,只要把粉底轻轻擦上就行了。
换上恤和短裙。
远远地,她看到他的跑车飞驰而来,车灯越来越近。
那是一辆银色的slk跑车。
「上车。」他温柔地命令着。
他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放在她大腿上,用指尖轻碰她的肌肤,像弹钢琴一样。
「我们要去找第二十座皇宫,我的小公主。」
她一看到他,所有埋怨和不愉快的想法都消失了。她好喜欢听他这样说。
他总是精力无穷地进行着他想做的冒险,像个永不知足的少年。
第二十间汽车旅馆。他说,要带她去不一样的汽车旅馆。出发前,他总是做好调查,靠着卫星导航,直驶目的地。车子往南,高架道路下,城市和乡野,都还在熟睡中。
第二十间汽车旅馆,代表第二十次***。
她还记得,第一次和他上床的情形。好新鲜的地方,房间好豪华,就像她梦想中想要的家。什么都有,她差点想把房间里头所有的沐浴用品全带走。
那是公司附近的汽车旅馆。午休时间。那个时候,他已经认识苏菲亚了。
她一进公司就开始喜欢他,就像一只饿得可怜的老鼠,不得不盯着那块沾满糖汁的黏鼠板一样。
他和办公室里的其它男人都不一样。
看得出来,他是个勤于运动的人。宽阔的胸膛、平坦的小腹,总是穿着笔挺的西装,同一个月里每天都更换不同的领带,脸上总带着微笑。
金融机构里的男人,很少是这个样子的。他对所有人都一样好,连管清洁的那位阿姨看了他也眉开眼笑。
苏菲亚第一次到办公室来找他,他正在会议室里开会。
「他在开会。?是……他的客户?」廖紫娟怯怯地问。
「不是。呵呵呵。」苏菲亚神秘地摇摇头,开朗地咧嘴大笑。
「他的朋友?」
她点点头:「他知道我会来,我可以等他。」
她很大方地坐在张百刚的办公室沙发上。
不久,她看见另一个副总裁千里迢迢地从自己的办公室走过来,和苏菲亚寒暄。原来,她是总裁的侄女。
廖紫娟并不讨厌苏菲亚。苏菲亚对她很好,知道她的主要工作是替张百刚打杂,所以刻意讨好,送她一瓶叫做「ruelove」的香水。
那也是她的第一瓶香水。现在正洒在她脖子上,散发着初开玫瑰的芬芳。
三十岁的苏菲亚身材中等,一头利落短发。和不少生长在国外、喜欢海滩运动的女孩一样,有着壮硕的身躯和圆肥的臀部,笑起来像刮大风一样。她一看,就知道那不是张百刚真正喜欢的类型。
两个人的样子差太多了,怎么看都不像一对。
她对张百刚印象很好。一个新进员工,没人理,他是第一个对她表示友善的人,一点架子也没有。人家说他是总裁面前的红人,可是他却一点架子也没有。不像有些主管,对上头鞠九十度大躬,但使唤起新进人员,却像叫狗一样。
她每天上班时都痴痴看着张百刚,他桌上没茶水了,就立刻去倒茶;也会主动问他饿不饿,要不要帮他买餐盒。他加班的时候,她敬业地留下来陪他,假装认真工作。
好像就是苏菲亚第一次到办公室的两个礼拜后,不知不觉地,他的手在没有人看见的时候,巧妙地握住了她的手,渐渐往胸部挪移。
她有一点罪恶感,但事实上,心里不断在欢呼。好像有个声音说:「我就知道这才是对的,你喜欢的应该是我才对!」
某个晚上,她关灯要离开的那一?那,他问她,要不要他送。
他很安份地送她到家。同样位在郊区乱葬岗旁的住处。在她说再见时,他扳过她的腰,手恣意地在她身上探索着。
他喘气声浓重,而她没有拒绝。
「要邀请我上去喝杯咖啡吗?」
「我家没有咖啡。」
「那……喝茶?」
「我家没有茶。」
真正的原因是,她不想让他看见她那漏水的小房间,不适合他的身分。
那一辆银光闪闪的车子驶进这一处彷佛停在三十年前的小区,对此地居民们来说,已经很刺眼了,绝对是格格不入的存在。
「哇,?拒绝得真爽快。?是乖女孩,对不对?」
她心里苦笑。
「有男朋友吗?」
「目前,没有。」她诚实回答。
「曾经有吗?」
「有。分手了。」
「那么,我可以跟?吻别吗?」
她没有拒绝。
好深的一个吻,好像要把她胃里的养分全吸出来似的。很强势,但是又很温柔。她陶醉了。比较起来,以前那个初恋男友青涩的吻,总是用牙齿碰撞她的牙龈,显得索然无味。她曾以为自己不喜欢接吻。
他的吻很成熟、很甜,让她忘了自己是谁。
「?像一颗水蜜桃,吸引我把?吃掉。我误会了吗?来,喜欢我请点头,不喜欢请摇头。」
她呆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好,我就知道。」
关系往前迈进了一大步,她有点犹豫。他的女朋友是大老板的侄女,坦白告诉他:「我喜欢你」,到底对不对?
就在她犹豫的时候,他用最快的速度发动车子,头也不回地走了。那一?那她有点难过,好像盛装的灰姑娘错过了期待中的宴会。
不过,他并没有让她等很久。第二天中午,他当着大家的面叫她:「我午餐时间出去跟客户谈合约,紫娟,有空帮我做记录吗?」
她当下确实犹豫了一下,但无论如何,就是没有办法拒绝他的召唤。紫娟乖巧地拿着笔记型计算机跟着出去,踏出办公室的那一?那,她也走上了一条不归路。那一秒钟她老早就知道了,他不是真的要她去做会议记录。
她一踏进他的车里,他又吻她一次。绑上了安全带的她像一只无助的羔羊,顺服地接受了他的吻。他的嘴里有淡淡的薄荷烟味道,她从那个时候开始,就迷恋起他嘴里的味道。
「我带?去一个地方,好吗?」
她没有问要去哪里,静静等待着他的答案。
他左手开车,右手握着她的手,很镇定,好像今天发生的事与过去没有什么不同。
那是公司附近的一家豪华汽车旅馆。等了十五分钟才有空房。真令她讶异,才中午,生意就那么好。「大家好像都不用上班……」她很紧张,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么说只是为了化解尴尬。
「所有人都需要忙里偷闲吧。」他扬起嘴角,把她的手握得更紧。「我们等一下,好吗?」
他开始跟她介绍车内放的音乐,他说他听的都是法国香颂,女歌手的声音黏黏的,很温柔,好像喝过酒才开始唱歌。
十五分钟后,车子开进车库,一进门就是金碧辉煌的房间,天花板上粉蓝、粉红和粉橘色的灯光交织着。她像参观某人的新居般,东瞧瞧、西摸摸,红色天鹅绒大床旁就是透明的浴室,有座巨大的按摩浴缸,马桶只用玻璃隔起来。一点遮蔽也没有。
「如果将来能有这样的套房住,多好。」她心里这么想。
「哇,厕所没有门……」那是她唯一不满意的地方。
「没关系,我不看?就是了。」
「你常来这种地方吗?」她问。一出口就知道自己不该这么问话,好像在调查人家底细。
他没有正面回答:「中午在这里休息很舒服,不是吗?」
「嗯。」
「?愿意吗?我从来不会强迫别人。」他的脸逼近她。
无论如何,他的眼神看来那么诚恳。
她说:「关上灯好吗?」然后,乖巧地上了床。
床很软很软,像流沙一样,好像要把她吞没似的。在那一刻中,她被初恋男人伤害的伤痛,都融化掉了。
他的动作很温柔,但温柔中又充满激情与冲动。紫娟有点紧张。她情不自禁地比较起她的第一次经验……和初恋男人的动作相比,这时候的感觉好太多了。
过去只是年轻的躯体被荷尔蒙驱使所发出的饥渴?喊而已。以前她并不喜欢***,只是觉得「既然决定和你在一起,那么,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每次,一阵冲撞后,她会听到男友发出解放式呻吟,而她只觉得好空虚。如果说现在和他在一起的感觉如同置身豪华宫殿,比较起来……过去和初恋男友的床上经验,简直就像住在贫民窟里―没有节奏,莽撞而匆促,除了发泄之外,没有任何其它美妙感觉。
他在最高潮的那一?那,像一把拉满弦的弓,而她觉得自己像一张飘扬在蓝天里的风筝。
之后,他弓身从背后抱着她,轻抚着她的头发。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哭了。他是第一个这么温柔对待她的男人。
「?舒服吗?我的公主?」他在床上很体贴,每个动作,都很在意她的感受。她没有问他,他到底喜欢苏菲亚还是她,但她心里这么认为:至少在这个时候,她比苏菲亚更像一个公主。
结果,那天下午三点才回到办公室。
如果同事们心够细,就会发现她走进来的时候,头发飘散着不一样的洗发精气味,眼神里多了一丝难解的神秘色泽。而他脸上的一层阴绵绵的雾被风吹散了,笑容变得更干净开朗,笑起来一口白牙显得更明亮。
「整理好了记得给我。」他走到她座位来这么说。他的手离开桌上时,偷偷捏了一下她的手背。
「我整理好了就给您。」她故意以同事听得到的声调这样回答。
下午,他进会议室开会时,她接到了一通苏菲亚打来的电话,要张百刚回电给她。
有时她会想,这世界真不公平。
苏菲亚手上一个皮包,就等于她一年份的薪水。
何况,苏菲亚同类型的皮包有好几十个。苏菲亚一定不知道,这世界上有人连午餐可不可以多花十块钱都要算得一清二楚。
她也一定不知道,这世界上有女孩过了十六岁,就要靠自己才能有饭吃。虽然紫娟再也没有回到爸爸身边,但每个月她还是会东凑西凑,挪出三分之一左右的薪水汇给爸爸。那笔钱,爸爸应该都赌掉了吧?但是,至少她觉得心安。
她知道自己跟张百刚在一起是不对的,可是,自己没有一次能说出拒绝他的话。只要他找她,她会推掉所有跟朋友的约会。
坐在张百刚车上,因为醉意,她不知不觉睡着了。睁开眼,天色已经是半透明的黎明。还是清晨,他所说的第二十座皇宫到了。
「新开的,很热门;早上人少,不用等。」他说。好像是带她来游乐场似的。
车子驶进停车场,房门一打开,眼前是一座豪华的阿拉伯皇宫。房间的主角是一张金色大床,床上有一套镶着金边的薄纱浴袍。
他要她把衣服脱掉,「穿上!」
有时候,他会用命令的口吻对待她,像一个有威严的国王。
圆型的大床上有着金色的帷幕,床边有一张雪白的按摩椅。
「这张按摩椅好漂亮。」
「这不是按摩椅。」
他要她坐上去。他将她的手脚固定在椅子上,像一个做错事,等着接受惩罚的女奴。
「求我饶了?。」他命令道。
她照做了。刚开始有点不好意思。
他轻轻地打了她的臀部一下。「我要?入戏。」他说。
那是一种奇异的感觉。上班的时候,张百刚是她的主管,有时她会幻想,她是他的女奴。
她接受一切命令,好像她真的是他宫中的女奴一样。最后,两个人就像是同一枝头上的两片叶子一样,微风吹来,在某种旋律中一起感受着颤动。
身体的接触是微妙的。这一天,她觉得他的身体有些不一样。
他身体的温度比以前低了些,节奏也缓慢了些,不像以前那样,轻快而流畅。
他好像一边***一边沉思。不一会儿忽然停了下来,说:「嗯,让我喝口水。休息一下。」
身为女人,她也有敏锐的直觉。她感觉不久之前他才和另一个女人上过床,那个女人是苏菲亚吧。「你刚刚……和她……在一起吧?」紫娟本来不想说的,却挡不住自己的嘴巴。
他背对着她,没有作声。
在此之前,她从来没有提过苏菲亚的名字,这是两人心知肚明的默契。
他们是盟友,共同背叛苏菲亚,因而绝口不提。
她想,自己猜得没错。
女人的直觉,最原始的本能,超乎世上所有逻辑,是这样,一定是这样的。
「不要提她好吗?我现在眼前只有?……」他转过身来,皱着眉头看着她。
「你生气了?」
「没有。」他撇着嘴角给她一抹无奈的笑。
「你很累了,为什么来找我?」
「我刚刚……很不舒服……」
紫娟知道他在说什么。他跟苏菲亚上床了,但显然不是很愉快。他像一头受伤的野兽般,想从她的体温中索求一些安慰。
张百刚确实不舒服。来找紫娟之前,他刚从苏菲亚的漂亮房间离开。他表现得像个完美情人,要她:「好好睡。」并且在她额头深深一吻。
「不能陪我睡吗?」苏菲亚要求。
「不行,明天一早跟你伯伯约好去打早球。我怕我明天带着两个黑眼圈,就不好了。」
一离开苏菲亚,他就迫不及待想除去她留在他身上的气味。苏菲亚是个体味浓厚的女人,又喜欢用气味浓郁的香水,那股气味让他很不悦,但他当然没有将情绪表现出来。
就像刚刚吃了太咸的东西,必须喝点可乐来冲淡那股气味。他需要一种安慰。
他需要安慰,想到的是紫娟天真稚气的笑容。
说实在的,他不喜欢的,不只是她身上的味道。他知道苏菲亚爱他,但是在床上……那是一道难以下咽的菜,像一条蟒蛇很难吞掉一个苹果核,是种很难解释的感觉。
长久以来,性一直是他最好的安慰,至少让他得到短暂的舒坦,忘记很多烦人的事情。
他靠脑袋的逻辑寻找配偶,却只能靠身体的直觉寻找性的快感。
「抱我。」他像个婴儿一样,伸手抓住她充满弹性的胸部。
紫娟重新张开手臂,拥他入怀,让他吸吮着,把他当成一个婴儿。这个男人大她十几岁,在这一刻,却显得幼小而无助。是上辈子欠他的债吗?奇怪的是,对于他,她是没办法苛责的,不管他做了什么,她都会原谅他。
「那么,你爱我吗?」她忽然这样问。
看来,你是不爱苏菲亚的,但是你爱我吗?她心里完整的句子是这样的。
「啊?」他愣了一下。
「我很喜欢?。」他用吻堵住了她的嘴。
这是他的模式―总是不正面回答问题。「那?爱我吗?」
「我……我也……喜欢你。」紫娟故意这么说。
「学我,真没创意。」他说。呵出来的热气湿润了她的胸前。爱,爱是什么?身体所渴望的被安慰的感觉,是不是就是爱的感觉?
他比刚刚更专心、更卖力,好像身体里头困着一个待拯救的灵魂,只有靠猛烈的冲撞才能把锁打开。
他最快乐时候的表情,就像一头被捕兽夹夹住的野兽,忽然被松开了捕兽夹,奔入山林。
紫娟也觉得自己很累,她靠着他的头,呼吸渐渐均匀。宿醉催促她进入沉沉梦乡。
醒来的时候,是被旅馆柜台打来的电话铃声吵醒的。三个小时的休息时间到了。
张百刚已经不在她身边。
他留了手机简讯给她:「我得去打球,看?睡得很甜,不吵?,先走了。?自己坐车回家吧。」
床上放着一迭厚厚的钞票。
他好像不需要睡眠似的。
除了付旅馆费外,他多给了她一些钱。
她数着数着,心里好酸。「?根本像个妓女!」好像有个声音在斥质。
她吓了一跳,那是她父亲曾骂过她的话。念书的时候,爸爸看见一个男孩子―她的初恋男友送她回家,拿了藤条打她,并且用这样的话骂她。
她的泪水在脸上划出一条蜿蜒小溪。
她缓步走出汽车旅馆。激情过后,这样的感觉很不好,一个人走出这样的建筑物,自己好像裸体一样。
她觉得,就连门口收费的服务生都用同情的眼光看着她。为了省钱,她到附近搭公交车回家。剩下来的钱,她帮自己买了一台便宜的笔记型计算机。
她想要笔记型计算机已经很久了,却始终存不到钱。
「?根本是个妓女!」付帐时,那个声音又响起。
还剩一些零钱。她想到了那条昨夜死掉的小金鱼。
她买了一条新金鱼、一小盆水草。或许,这样鱼会快乐一些吧。
还剩一点钱。买鱼的时候,她看到了一个小小的方型玻璃鱼缸,上头有个小?灯。里头有座假山,正贴着特价的红纸条。
她想起昨晚送她回家的李云僧,那个人是张百刚的好友,一个好人。
她记起自己吐在他车上的事情,觉得很不好意思。
还好他是正人君子,脾气也好。
她应该回报他一点东西。
就送他这个好了。她又买了两只孔雀鱼放在里头,写了张卡片,祝他婚姻幸福、事业发达。
「这是谁送的?」
李云僧的秘书叶瑞玫忍住笑,说:「卡片上写着:你是大好人。署名是:一个感谢你的小女生。」
谁恶作剧?
李云僧看到送来的鱼缸时,眉头皱得好深。或许是那个喝醉的小女生……不过,还是得装作猜不出来的样子,以免员工胡想乱猜。
「放在桌上很好啊,活动一下眼珠子。」秘书说。
忙碌的星期一又开始了,谁有时间看这些生物?
李云僧除了小时候自然课被迫养蚕外,从未养过任何生物。在小小鱼缸里游得悠然自在的脆弱小鱼,让他伤透脑筋。
带回家给孩子玩?恐怕太太会问,这是哪里来的?他家的孩子已经大到对小鱼没兴趣了。两个男孩都皮,小动物交到他们手里,大大不妙。
最近市场状况不好,前不久向大客户募集的基金,一上市就开始跌,现在几乎都跌了两成,不少客户打电话来抱怨,责怪他们故意坑杀。这些明明都是上一任分公司协理任内的事,李云僧一上任就得概括承担,一大早,赔罪电话打不完。
谁有时间管两条小鱼?
「?问问谁要认领好了。」他对秘书说。
不多久,她进来了。「可以给我吗?」
清脆的声音。是郭素素。
「请便。噢……原来是?……」
他不自觉地放松了眉头。
穿着制服的郭素素,把头发盘起来,显得精明干练,与那天散发着孩子王气质的郭素素迥然不同。
她的下巴和颈项的弧度很美。
「?还欠我一个悲惨故事。」他小声说。
「悲惨的事情,通常不容易摆脱,所以也不急着说。」
「不要黄牛。」
「不会。」她微笑道。
「我帮您照顾那个鱼缸好了。」鱼缸正在她手上。「我女儿很喜欢鱼,她会很高兴的。」
「?有小孩?」他竟有点失望。
「我很老?。」她耸耸肩说。「……协理,刚走进来,听见您正打电话给客户,是吗?我在这里很多年了,所有客户都熟,如果有需要,我可以陪您去拜访。赔钱的时候,没有客户是不生气的,但是,只要送点小礼,表示重视、表示负责到底,我想他们也会明白,是世道不好……」
「好的,谢谢?,我明白。」
「加油!」她离开前,握紧了拳头对他调皮地笑了笑。
郭素素离开办公室后。李云僧决定出去走一走,顺便喘口气。办公室位于地下室,有一种被人埋在墓穴的感觉,真不舒服。
他一个人走到一楼走廊外,望着街道上川流的车辆发呆。
人生,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过去,忙碌的工作顺理成章地使他忘记时光流逝。最近,职务的调动是一个转折点,让他有了危机意识:他很担心,这个自己一毕业就开始卖命的公司,有一天会完全不需要他。这使他意会到,自己不过是一枚任人摆布的棋子罢了。
也许只是个过河卒子,一次只能安安份份地往前走一格,直到被歼灭为止。连「车」「马」「炮」的花俏走法也学不来。
张百刚和他不一样,他不是「炮」就是「车」,至少懂得跳跃,努力摆脱卒子的地位。
过去那么多年来,他一直以青年才俊沾沾自喜,这个工作转折打醒了他安详的梦。
人生就像股市一样,上上下下。他见过很多在其中获利的人,多头市场时,总是趾高气昂,到处告诉大家:他一天就赚了几百万元。他甚至看过吹嘘自己拿一亿元现金买楼的大户。
但是,这一行有句名言:「赚九次不够你赔最后一次。」
那个十年前拿一亿元现金买房子的大户,本来只是个出租车司机,在朋友的介绍下赚进了大笔投机财,离开原本的工作岗位,过着在贵宾室里杀进杀出的生活。有几年时间,的确十分风光,可以说得上是锦衣玉食,身边也美女如云。但一次股灾中,赔光了他所有积蓄,已经过不惯苦日子的妻儿,怪他贸然进出,众叛亲离,选择不和他共患难。最后,他只好又回去当出租车司机。
一切回归原点。
过去的荣华富贵已成过眼烟云。
他过去的好友只剩下李云僧了。这一两年来很多企业出走,国外来的客户也变少了,连出租车司机的生意也渐渐不好做,空闲的时候很多,有时还会来找李云僧聊天。
他说:「小李啊,每次想到那段吃鱼翅、燕窝,走路有风的日子,都觉得像梦一样。那段日子,好像都是租来的。就像客人租我的车子一样,只租一小段时间。相差的只是,我租那一段股市大户的岁月,是用我的青春当代价。青春用完了,一切又回归原点,现在我已经没有青春可以扳本了。」
「不要这么悲观啦,我们还有大好前途。」李云僧老是这样安慰他。
一直到现在,他也开始有人生是租来的感觉了。
没有人听见的时候,他叹了好长一口气。
没等郭素素告诉李云僧人生中最惨的事是什么,他已经大致知道了。
收盘后,他也忙翻了,不知不觉,打了个盹。不久,他的个人办公室外,小小的喧闹声将他拉回现实世界。
从百叶窗里望出去,员工们好像在外面交头接耳。
郭素素的座位上有个陌生男子霸道地坐着。
她不在。员工外出都要用信息系统报备,他查了一下计算机数据,知道她正外出拜访客户。
一般客户是不可以擅自坐在营业员办公区的。
那个人坐在郭素素的位子上,同事们假装没看见他。
李云僧走出自己的办公室一探究竟,听到了这样的对话:
「我们的营业时间结束了,现在正在结算,是不是可以请您先离开,由她打电话给您?」
「我就是要等她回来。」那个男人扯开嗓门说道。
男人身材中等,看来年纪不大,但头发已有三分之一是花白的。
李云僧问秘书那人的来历。
「听说是郭素素的先生。」秘书又补充了一句:「不知道是现任的,还是前夫。」
「他来做什么?」
「唉,男人无预警到办公室来找妻子,又找不到,一定有几个状况:一是他很闲;二是他没钱;三是他没出息;四是他们感情不好。」
他的秘书瑞玫是个聪明人,反应很快。
「这个男人不是第一次来,上上个月也来过。再上个月已经喝得半醉,算是比较清醒,不过还是可以闻得到酒味。」
「上上个月也来过?」
「他当时砸烂郭素素桌上所有摆饰,像孙悟空大闹天宫,嘴里还吐出各种脏话。我们叫了警察把他带走,还好郭素素不在。休息了两个月,又来了。」
「他为什么来闹?」
「没自尊的男人才会为难女人,详情并不知道,郭素素不讲,说是家务事,有人说他们已经离婚,但男人心有未甘。」
「上任主管如何处理?」
「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假装没看到,冷处理,叫我报警。」叶瑞玫说。
这件事得好好处理,否则他继续闹下去,会吓坏所有客户。
男人脸红红的,看来喝了不少酒。
此时,郭素素走了进来。
她低声对那男人说了几句话。
「我不要出去谈,要谈在这里谈清楚。?在外头有男人,怕别人知道是不是?」
男人血口喷人,最毒者莫过于指责一个女人***。
「你不要乱说。」
「?把孩子带到哪里去??以为我找不到,是不是?我告诉?,?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我的本领比?想象中大得多!」
「我很后悔,我不是第一天认识你。」
郭素素说得很小心,但整个大办公室里,已经到了「万籁俱寂」的地步,什么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
「?想怎样?说清楚啊。想离婚?办不到,哪那么容易?」
「……你,你可不可以不要在这里闹,这样很丢脸……」
「想威胁我?」
瑞玫问李云僧:「要不要报警?」
「事情还不宜闹大。就怕来了警察,也来了记者,如果有人在这里闹事被报导出来,人家会说我们管理不彰。」李云僧想想:「我去处理吧。」
他走出去,到那男人面前。
好颓靡的脸部线条,但却是五官分明的一张脸。年轻时那男人应该有张不错的轮廓,只是现在,眼神比在垃圾桶里捡拾残羹剩饭的流浪狗还憔悴。酒气确实浓厚。
「你们进来我办公室谈谈吧。您要喝茶,还是咖啡?」他彬彬有礼地说。
人家说,伸手不打笑脸人。
那男人看着他,一时不知如何应变。
「我是分公司负责人,敝姓李。请问贵姓?」
「我姓陆。」男人说,「我是她先生。」
好不容易把他请进办公室,让外头的员工可以安心做事,不再竖起耳朵打听精采情节。
瑞玫已经把茶和待客用的茶点全套准备好,放在他个人办公室的茶几上。几个警察也来了,在瑞玫示意下,只站在大门口观察,以备不时之需。
男人跷起脚来,大口喝着茶。
郭素素也跟着进来,强忍着泪,站在一旁,全身发抖。
「我只是来看看她。嘿,好久不见。」男人用一种戏谑的语调说道。
「偶尔呢,也该带小孩回来看我,不要这么不负责任。」
郭素素的肩抖得更厉害了。直觉上,李云僧认为她内心里一定是这么说的:「谁不负责任?」只是没有出声,怕大家看笑话而已。
「好的,我会跟她谈谈。陆先生,因为现在还是办公时间,我不希望员工的私事影响工作,这一点,请您谅解。」
李云僧仍然好声好气。
他的内心其实有股冲动,想狠狠踢这个一看就知道是败类的男人一脚。念书时他曾是跆拳道社团社长,也是足球队主力球员,他的脚力好久没用上了,不知宝剑是否生锈了?
但这一脚,一定会引来新闻媒体。虽然他不是什么知名人物,但「某大金控分公司负责人殴打客户」的标题,应该也可以登上社会版头条吧。他被贬到此地来,可不能再让自己的前途更凄惨。
「好吧,看你的面子。」男人却还不肯罢休,把茶一口喝尽,又把一块茶点塞进嘴里,盯着他说:「请问,如果你们的女性员工红杏出墙,你们管不管?」
「你不要乱说话!」郭素素连忙阻止。
「如果私事已经影响到公司的名声,我们一定会管。」他正色道。「不过,现在还是上班时间,是不是可以请您暂时离开一下,不要影响今天的结算?」
其实,真有一股冲动想打歪他的鼻梁。他最看不惯有人如此开口作贱自己的妻子。公开说妻子为自己戴绿帽的男人,在一般男人看来,都是卑鄙多疑,自信心不足。
一个男人如果出口刻薄,人生必败,一切都枉然。
他很同情郭素素,她怎么会有这种丈夫?
「如果您不介意,就请在我办公室里多坐会儿,喝几口茶,让她把工作完成再说,好吗?」他始终保持着冷静而客气的语气。
这样的客气,让对方也闹不起来。姓陆的看了看他,终于站起身来,大摇大摆地慢慢离去。
他一走,郭素素整个人跌坐在沙发上,低头痛哭了起来。她无声无息地哭着,但泪水像从爆裂的水管涌出似的。她的胸膛剧烈起伏,却不敢发出声音。
「对不起,我不习惯哭。只是忍不住……」
他并不习惯、也没有安慰女人的经验,不知道怎么安慰她。
「协理,没事了吧?」瑞玫开门走了进来。「您还真会做危机处理……」
「没什么。我跟她聊聊。」
他知道,郭素素自尊心强,不想让人看见她流泪的样子。
她哭了几分钟,很快地,吸住了鼻子,像锁紧水龙头一样锁紧了眼泪的开关。
「对不起,麻烦您了。让您见笑了。」
「没关系,?也辛苦了。」
「您看到了……这就是我人生中最悲惨的事,正在发生的惨剧。有些事比得了绝症还惨。」
他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
「我怕他再来闹,会影响公司。我明天会自己请辞,不会再让您为难。」
「这……不必小题大作,不要想太多。」
「可是,如果我继续待在这里,他还会再来的。」她刻意在泪容里挤出一丝微笑。
他看了很心疼。她笑得那么无辜,那么心酸,那么勉强。
「?就算到别的地方工作,他也会找上?的。?有孩子要养,不是吗?」
她点点头:「真希望有人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虽然我也没有应付这种事的经验,」李云僧说:「但我相信,人生不会一点可以想的办法都没有吧。什么病都会有解药的,只要我们有耐心。」
她带泪的笑容楚楚可怜,让人很想把她拥入怀里。短暂划过脑袋的想法,使李云僧吃了一惊。
他想,和她同年纪的女人,未婚的还不少,而她,却好像已经历尽沧桑,人生中有无数的重担等着她扛……和她相较,他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