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井上三尺
|类型:古代·奇缘
|更新时间:2019-10-06 09:42
|本章字节:9938字
文妈明面上伺候二姨奶奶孕中之事,私下行监控之实。
她上来就做了一件事:调虎离山。
当然喽,讲宝瑟是虎,未免可笑。与其说她是只虎,倒不如说她是只兔子来得更贴切。她也确有对可爱至极的大门牙,一笑起来便更似了。
念汐怀孕后,身上越来越懒,不大好动。文妈替她打点,倒颇为精心,未有半分怠慢,的确比宝瑟得力许多。她又借口二姨奶奶胃口不好,饮食懒进,支使着宝瑟去厨房帮忙烹饪之事。事先早跟厨房的厨娘打过招呼,尽拣劳碌的活计分派给她,不是挑水便是劈柴,一做便是一整天不得闲。同以前在念汐身边的日子,可谓天上地下。
这一天,灶上米不够,派她上街买米。寻常买米这等力气活,都叫男的去。刻下故意遣她去,就是要跟她过不去。宝瑟拿钱称好了米,偌大一个米袋子,看着比她人还要巨大,连米行的伙计都说:“小姑娘你这怎么扛得动呢?叫你们家里男的来提吧?”
宝瑟老实,哪有胆量跟人抱怨?半拖半扛着出来。走了不到半条街,大汗淋漓,再也走不动。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喊她:“妹子!”
回头一看,这不七少吗?又惊又喜,险些没当街扑过去。她往日的那些个熟人,除了“燕平书寓”里的二等小倌人外,就只有王霆。王霆与她们又不大一样,更似个大哥胜过朋友。与他虽不及与念汐的姐妹之情来得深,可对他的好感却是常人不能比拟。
王霆头发又长长了,在脑后绑个马尾,还那副嬉皮笑脸漫不经心的模样。他身后跟着个伙计,年纪很轻,一身短打扮,亦是黑黑壮壮,长相显憨厚。一双眼睛盯着宝瑟,瞧得快呆了。
王霆替她介绍:“这是最近刚跟了我的小弟,叫长生。长生,替妹子扛米。”
长生乐不可支,应了一声便轻轻巧巧扛到肩上。宝瑟急忙道谢,王霆说:“甭跟他客气,他是个色狼,刚才偷看你半天,让他出点儿力气怎么啦?该当的。”
长生可不能叫他如此胡乱诋毁,忙解释:“七少乱讲!我哪里有?你别听七少的,他就爱开玩笑。”
宝瑟抿嘴一笑,不置可否。三人一路边说边走。王霆问:“怎么让你做这样的重活?难道顾家连个长工都请不起啦?”
宝瑟不想道出真相,含糊其辞:“也不是的。今天不凑巧,厨下人手不够,所以才派我出来。幸好遇到了你们。”
“小辣椒现在如何?算来也快有四五个月了吧?她在顾家过得好吗?”
“好”之一字,多种讲法,要算好,还是算不好,真难下定论。宝瑟心里发酸,面上仍旧强笑,道:“姑娘挺好的,安心养胎,能吃能睡,比在书寓的时候精神头好多了。”
王霆长叹一声,他说不准到底希望听到她好,还是不好的消息。照道理说,她好,他应该替她开心才对。可事实上并不,事实上他隐隐希望她过得不那么顺心。这想法固然有点儿小人,不过反正他从来也没把自己当作君子。
两个人把宝瑟护送到家门口。王霆眼看着她进去,忽起一念,将她叫住:“妹子,我托付你件事情。”
她看他神色郑重得了不得,不知他意图为何,“七少请说。”
“前街胡同口有七棵大柳树你知道吧?在第七棵柳树下边,有粒圆圆的鹅卵石。你回去跟小辣椒说……说我挂念她。请她写封信,说说她的近况。你将信埋在鹅卵石底下的土内。我回头叫长生去取。”
宝瑟虽知他对念汐仍没全然死心,可也没想到会牵念至此,心里多少有些感动。可如今,顾松霖才是正牌姑爷,况她们主仆两个好容易过上不必担惊受怕、衣食无缺的生活,来之不易。宝瑟便小心翼翼道:“七少的话,我给带到。只是……姑娘肯不肯回信,那我就说不好了。”
王霆点点头,转身去了。倒是长生频频回头,犹有不舍。宝瑟晚上将话悄悄讲给念汐听,她默然,面上神色很是复杂,既不点头亦未摇头。
自那次后,长生天天跑到树底下去瞧。可一天一天过去,什么都没找到。王霆犹没死心,说会不会是宝瑟记错了,记成了别的树?长生只得每棵树下都查一回,倒有不少收获。什么抽剩的烟头,喝空的酒瓶子,揩鼻涕的纸,臭烘烘的狗屎……只苦了长生每每担心今天会挖着什么地雷。
忽有一天,得着了信,他兴高采烈回来禀报。王霆忙将那绑在石上的字条展开。纸甚小,上边拢共只有四个字。他手里捏着这字条,想到她的手也曾落在这张纸上过,就觉得很温暖。
她的眼泪,会不会也偷偷落在上边过呢?
王霆就一直静静瞧着这四个字,不言不语,浮想联翩。
长生在旁边等了好久,实在是看不下去,忍不住提醒:“七少……你拿反了……”
咳咳,拿反了就拿反了,你又不是不知道老子不认字?
王霆将字条倒转过来,装模作样地认了片刻,毅然放弃抵抗,问:“这他妈上边到底写的什么?”
长生尽管出身穷苦,不过他二叔是个账房先生,早年教过他认字,比王霆认得还多些。上边四字分明写的是:勿念,勿探。
长生于是顺口胡诌:“这上边写的是那位姑娘对你朝思暮想,每天都哭很多次,茶饭不思,盼着你的消息……”
“你是不是觉得我长得很像白痴?会听不出你在这里扯淡?信不信我抽你?”
他说着,扬手要打。长生忙告饶:“手下留情,别打。我讲实话,这上边其实写的是,让七少你别再惦记了,哪里凉快哪里待着去吧。”
嗯,这还比较像小辣椒会说的话。
王霆若无其事地将字条展展平,递给长生,“回头给我找个木头框子镶起来挂墙上。”
“镶……镶起来?可是人家叫你别想了……”
他神色鄙夷,“你这种话一听就是没娶过媳妇将来也娶不上媳妇的衰人说出来的。”
“那请教七少高见?”
“孔子有句话说得好,‘名花有主不要紧,只要你肯用力挖’。她要不要我惦记是她的事,我要不要惦记她是我的事。我爱惦记乐意惦记,怎么?犯法吗?”
“……孔子还说过这话?”
“其实这话是我说的。”
自从良之后,念汐有日子不曾见过娘家人的面。她出了书寓,大哥谢元朗才收到信。后在进门当天,家宴上方得正式团圆。恭贺妹子大喜,连带着念汐那酸里酸气的寡妇嫂子也不情不愿露了面。
谢元朗乃势利之人,向来认钱不认亲的。念汐过门本不想知会自己这大哥,若非看在瑶佳面上绝不会请他们两口子到场。元朗原先听说有个道上的少爷拿一万银子替念汐赎身,当真喜不自胜,就跟自己媳妇夸耀:“瞧我家妹子多有能耐?奉承她的全是阔少。出手便是一万银子!宅子都够买两处了。”他媳妇听了,也就转了口风,刮目相看,“我的娘,都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今儿可算见识了什么叫作有钱人呢!我早说咱们家里就数她模样最出挑,行事最大方。你们家三兄妹,就她一个最上台盘,前途无可限量。这可没说错吧?”
夫妇艳羡一回,感叹一回,就开始做起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美梦来。可没过多少天,却听说念汐没曾嫁给那阔少,反而入了顾家的门。嫂子态度立时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哎哟!我就说这小姑子是个呆货嘛!放着好好的有钱少爷她不要,去给个乡下寒酸小财主做小妾。她又不是不知道,那顾家的老妖婆是个抠门吝啬鬼,滴溜溜一毛不拔铁公鸡。他们那个大老婆出了名地两面三刀,专爱往娘家搬钱的主儿。合家就没一盏省油的灯!嫁过去能落着什么好?真是脑子进水了。”
元朗也跟着抱怨个不休。心说:这还不如不赎呢,从前她在书寓里的时候,每月多少还能给贴些钱来。如今嫁给那顾松霖,连这些个贴用都没了。自己还得养着个没出阁的妹子,到时瑶佳若出嫁,自己这当哥哥的兴许还得倒赔一笔嫁妆费用,当真亏死。
只有瑶佳替二姐高兴,小声说道:“二姐与松霖哥自小感情便好,好容易有情人终成眷属,我看挺好的。”
嫂子瞪她一眼,厉声道:“你懂个屁!”
果不其然,谢元朗过了俩月,手头银钱短缺,加上这年岁物价飞涨,成日被老婆叨叨得在家立不住脚,便又打起二妹的主意。他心知自己独自一人上门是要不回钱的,必得拿着瑶佳做幌子才好行事。
念汐听说瑶佳来探她,自是高兴不已,急忙使人领进来。顾家与谢家久远以前曾乃世交,未曾没落之初,论财势论地位,谢家犹高于顾家。所以谢元朗对于松霖这妹夫自然大大地不喜,对这家人更打心眼里觉得讨厌。入了人家宅子,也没个谦和态度,昂然步入。
宝瑟被支去做杂活,只有文妈在房里。文妈笑容可掬,沏上热茶,道:“舅爷来啦,二姨奶奶正盼着呢。”
元朗一端茶盅,登时皱眉,这茶叶甚劣,绝非大家门户该拿出手招待人的东西。于是一口不饮,冷着脸随手搁在桌上。倒是瑶佳不欲让二姐为难,勉强呷了半口。
文妈奉完茶,却不走,垂手立在边上。她如此不知趣,便算念汐平素一直容着她,此时也都忍不下去,便道:“文妈,这里没你的事,该忙什么忙什么去吧。”
她恭恭敬敬答了个“是”字,脚跟却立得稳稳的,纹丝不动。念汐心头火起,即刻掀开被子,双足下地,扯她衣袖道:“来,你来坐我这座儿。既把自己当作主子,怎么好意思叫你立在旁边呢?不如你来床上躺着跟我哥说话,我来伺候你端茶送水如何?”
文妈连连摆手推拒,念汐不依不饶,元朗心中大乐,冷眼旁观。到底瑶佳老实厚道,急忙上来解劝:“二姐仔细动了胎气,地下凉,站不得。”
念汐横了文妈一眼,这一眼杀气甚重,吓得她心中一悚。
“还不给我出去?”
文妈气势亏输,嘴里嘀咕两句,扭脸去了。元朗本就忧心她在婆家只怕要受排揎,如今一看这光景,所料丝毫不差。
念汐却不理会哥哥,自拉了三妹的手,与瑶佳讲体己话儿。书念到哪里啦?学校里头如何呀?老师同学都怎样,有没受人欺负?功课学得吃力不吃力?瑶佳笑着一一回答,又回问了她身体如何?姐夫怎不在家?产期是在几时?胃口怎样?
念汐见瑶佳穿的一身蓝布学生装,黑色缎面布裙子,黑布鞋。衣裳都已旧得很了,显朴素。袜子虽洗得白净,却隐约露出半块补丁的线头。她心中暗骂大哥大嫂苛刻,哪里就差这一身衣裳钱呢?昔日送给他们的钱,便做个一千套也绰绰有余。
想到这里,辛酸得不行。她回手拉开床头抽屉,拿出自己仅有的家私来。将两包大洋,并一样嵌金镯子塞到瑶佳手里,“钱先拿去,缴明年的学费,镯子回头当了裁身像样的衣裳。”
瑶佳心疼她姐,忙推回去,“不用,不用。其实大哥才给我裁了新衣裳,是我自己怕弄坏,放在箱里,没穿出来。学费暂且不用交,待年下学校才发通知呢。二姐怀着身孕,正要多买些补品补身子的。”
念汐岂会听不出她是在撒谎?但凡她手里能落着钱,在哥哥嫂子跟前才能勉强有个好脸色,便坚持一定要她收下。元朗在旁边,爱答不理地说:“你二姐一片好心,你若不收,反负了她的意了。”
瑶佳拧不过,只得收下。念汐瞧她眼圈儿红红的,欲言又止的模样,心下不免暗自叹息。要说嫁给松霖后,日子是平静无波,再不需卖笑求存,每日也温饱有余、伉俪情深。只不过在“钱”之一字上,倒还真不及从前。顾家对她吃穿上都过得去,只银钱抠得死紧,半分也不拨。她如今使的零用,全是自己原先的私房钱。松霖在这家里也是不管账的,回回挣回来的款项全由南琴经手。由她经过手,还能有得剩吗?
她为着钱的事,亦不止一次发过愁。
可胳膊拧不过大腿。她们乃是站一边的,人多势众,念汐没法同她们讲理。
而松霖呢?为人夫,样样都很好,也温存体贴。唯独治家上是个温吞性子,但求息事宁人,万事不言语,信奉有情饮水饱。念汐不忍死逼着他,自己却时常两头为难。
他兄妹两个说了会儿话,便告辞。元朗厌烦应付顾严氏,嫌她阴阳怪气,晚饭宁可不吃。瑶佳前脚才出房门,后脚就被哥哥搜刮得一干二净。元朗掂了掂手里的大洋,冷哼一声:“就这么点儿,打发下人也不够。真是此一时,彼一时呀。”
瑶佳蹙眉,忖道:倒没见你挣一个子儿回来,成天就知睡大觉,也好意思褒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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