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井上三尺
|类型:古代·奇缘
|更新时间:2019-10-06 09:42
|本章字节:10512字
王霆连打几个喷嚏,长生顺嘴说道:“七少,会不会是谢姑娘咒你呢?走这么大老远的路,可难保路上不会碰到什么青年才俊之类的。没准还有艳遇。”
“闭上你那乌鸦嘴。”
宝瑟在旁打趣道:“你以为姑娘像七少那么风流呀?”
王霆失笑:“妹子,你这是夸我呢,还是骂我呢?我听着这话怎么那么别扭?”
哪里想到这玩笑竟应验了一半。千里之外,确有遭遇,不过并非艳遇,而是奇遇。
念汐被人拽回,打个趔趄,方稳住身形。那人一臂托住她手肘,扶她站好,这才松开手指。他那大力一拽固然太冒失,不过似出自好心,恐怕其中多有误会。谢念汐心说怪自己行为可疑,刚刚那些举动怨不得有人误以为她要轻生。那人若有意若无意,将身子拦挡在前。彼时一阵大风刮过,听他干嗽两声说道:“咱们换个地方再说话吧。”
念汐心下感激,将他打量两眼,这人并不是乡下人的打扮,穿得颇为洋气时髦。黑呢子大衣,质地不差,剪裁精细,通身的气派含蓄且低调。他及不上松霖模样俊逸,也没有王霆放荡不羁的性情,却有些两人加在一块儿各增增减减后的中和。较之他们,更近于军官武人之流,然而并未见得粗鄙。
她忍不住“噗”地一下,笑出声来。那人困惑不解,皱眉道:“怎么?”
“……我没想跳河,你大概是误会啦。”
他很感尴尬,一时沉默无言。念汐忙找台阶,引开话头:“我来时还看那土路边上泊着辆小汽车,想来也是才从济南城里开过来的。想必是阁下的座驾?”
他摘下手套,伸出手来,“敝姓吴,浙江督军麾下。刚才冒失冲撞,抱歉。”
就这么简单一个动作,依稀见得举动飒爽,谈吐亦是不俗。念汐在书寓里时,常同军阀底下的高官公子们打交道,便那一拨队伍里头,也少见这般少年英才。她伸手同他握了一握,道:“小女子姓谢,老家济南。咱们身后这所老宅原先是我家。我今天特意回家看看的。还要多谢公子一片好意,不胜感激。”
两人一场误会,不打不相识,寥寥数语,彼此很为谈得来。吴凌见这小女子虽则深宅大院的妇人装扮,言谈举止却落落大方,学问见地不似普通女子,很为好奇她的来头,碍着初见又不好打听。念汐与他随聊随走,词锋机敏,爽朗健谈。既走到车前,吴凌就顺道邀她乘自己的汽车回济南府。念汐难以却他盛情,于是将那乘雇来的马车打发了,便上了他的车。沿途司机开得并不甚疾,加上乡下土路本就长年失修,十分颠簸坎坷。
吴凌始终面朝窗外,目不转睛地瞧那千篇一律的山水野景,瞧得有些出神。
念汐悄然观察他许久,试探问道:“吴公子此来济南为公事还是为私事?”
“私事。”
他说完,突然手指着窗外一条弯曲的羊肠小道,欣然道:“快瞧,那条路我原先来过。呵,我有一个朋友,从前住在济南。”
念汐何等聪明?立道:“公子这朋友,是个慧雅贞静的女子吧?”
“嗯。刚才在河边,我远远看见你的背影,觉得有几分像她。近看才发觉其实不像。”
此话颇有深意,大堪玩味。她既听出了这句话里的伤感失落,其中也有相思刻骨、思而不得、移情于物的叹息。回想起自己的心境,与他虽相近,却别有不同。
“你这次回来,可见着她了吗?”
他若有所思,轻轻摇头,“她不在济南。如今我也不知她的下落。大千世界人海茫茫,该去哪里找?”
念汐半是钦羡,半是感叹:“我倒艳羡你,知道自己要找什么。不论见得到或者见不到,心中总是清楚明白的。”
“喔?”吴凌听出弦外之音,转过头来,道,“你心里有什么不明白的吗?”
她想了想,柔声道:“我在想,你既然明明不知道她在哪里,也拿不准找得着还是找不着,为什么还要接着找呢?你如何这么笃定一定就能见着她?”
“因为我信她也会以同样的心情来等我。”
念汐怔忪,这般寻常一句话,却猛地将她敲得清醒过来。不错,正是这等默契,正是这等简单到几近于无的心境,是她在上一段婚姻中所丢弃与忘记的。
心似明镜,情若止水。
不正是她想找的答案?
她那时曾口不择言,对王霆说,她如果不跟顾松霖,也未必非要跟着他才能活得下去。她宁可同着文钦、带着宝瑟一起过,照样可以活着,照样可以将文钦好生抚养成人。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他,是因为她当真一点儿都不爱他?大概并不是。
可现在回想起来,每一次她回头望的时候,只有王霆在等她。
松霖走了,但有人还在。
王霆一直都在等着她。
等她清醒,等她放下,等她接受,等她回来。
她隐约听到内心有什么东西在崩塌,或许是记忆,也或许是壁垒。之后便是一阵巨大的洪流冲撞而来。念汐忙装作去拨额前乱发,拿手虚掩住脸,以免被人看见自己泛红的眼圈。
车,依旧颠簸,道路,依旧崎岖,远远已能看见济南城的城楼了。
她诚心诚意道:“我有种预感,你一定会找到她的。”
吴凌微微一笑:“承你吉言。”
那吴公子既然自报家门说乃浙江督军麾下,自是隶属皖系军阀一派。以大军阀卢永祥为首,自1920年直皖战争后,卢永祥便成皖系主要支柱。首次直奉战争后,又与张作霖、孙文等结盟,以保浙、沪地盘。在上海的影响力,也是不容小觑。就说在上海,卢永祥还与青帮大佬黄金荣之间有段耳熟能详的过节呢。
这事,念汐以前赴堂会时听王霆给她说过。说在杜月笙掌权以前,一手操控青帮通吃黑白两道的是人称绰号“麻皮金荣”的黄金荣。原任法租界巡捕房督察长,后利用手中权势及人脉,贩鸦片开赌场,无所不为,被会中人尊奉为“天字辈”第一号人物。
之后如何被门徒给后来居上取而代之了呢?皆跟一名女戏子有莫大的干系。
那女戏子有个极雅致的艺名曰露兰春,是个擅唱老生的名伶,在黄金荣开办的上海共舞台任台柱。其实私底下早被黄金荣相中,威逼利诱,包身做了地下情人。要不怎么说是红颜祸水呢?横行上海滩的黄金荣怎么能够想到,自己会因为一个小伶人而栽了大跟头?
事情因由起于一次露兰春登台荣记大舞台,那日晚甚不留神,一段戏词唱走了板。无巧不巧卢永祥的大公子、上海四公子之一的卢筱嘉恰在台下,领头喝起了倒彩。这下惹得黄金荣勃然大怒,自感面上无光,遣人过去扇了卢公子两个大耳刮子。卢筱嘉登时放言,“三天之内见苗头”。尔后黄金荣才知道对方身份,后悔不及。
卢筱嘉说到做到,几天后,当真带人闯了租界,将黄金荣生生给架走。亏得杜月笙后来多方奔走,上门赔礼游说,花了三百万之余,且许了卢永祥在烟土生意中分一杯羹,这才把人给捞出来。自此后,黄金荣在帮中的声势江河日下,杜月笙则更有青出于蓝,渐渐接掌帮会要务,有大权交替的意思。
所以,照这样算起来的话,督军麾下的吴公子,与青帮边上混事的王七少还算半个敌对派系。上海滩的各路势力分布之错综复杂,敌友立场之模糊暧昧,可见一斑。
吴凌认为她妇道人家,孤身一人不安全,坚持要送到下处才肯离开。念汐拗不过他,只得依从。暗道:这事可不能叫王霆知道,不然就有一缸子飞醋要喝。
第二天念汐洗漱完毕,上前台结账,忽听人说账已有人帮结了,还留了字条。展开来看,笔走龙蛇,甚是苍劲有风骨,书道:萍水相逢,多有冒撞,失礼之处,还望原恕。谨祝一路平安。落款只有一个吴字。
念汐不禁摇头,笑道:“这人忒多礼。”
她赶回程火车,这时心态情绪已与来时大为不同。路上只多所牵挂文钦,想着王霆。如果不是刻意思及,松霖的名字与模样几乎不会闪现脑海。到家时,正值用晚饭的时辰。谢念汐一进屋子,见王霆、宝瑟、长生还有瑶佳都在,宝瑟正抱着文钦,向她解释道:“七少怕姑娘想念三小姐,所以今儿特意把三小姐也接来了,就等着姑娘回来一起吃饭呢。”
瑶佳也道:“二姐,快来。”
念汐笑了笑,欣然就坐,专给她留的位置正在王霆边上。他便侧过头,似笑非笑地瞄着她,仿佛在说:等你好久,你可算回来了。
她自语,原来我竟是个傻子。分明那良人就在眼皮底下,自己却满世界去找。
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寸阴尺璧,窗间过马。桐叶青过转黄,银蟾满而再缺。弹指一挥,流年忽忽即逝。
都说孩子长得快,昨天望着还是个光屁股的小婴儿,眨眼间就满地爬了,再眨个眼都开始咿呀学语了。什么“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还什么“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文钦学语比别家孩子快,虽说不懂这些诗呀词的什么意思,可模仿起来惟妙惟肖。众人都夸赞孩子聪明,将来准是块读书的料。及至后来,连珠成句,出口成章,什么“春眠不觉晓,处处蚊子咬”,什么“日照香炉生紫烟,李白来到烤鸭店”。被谢念汐听到,立时便知乃王七少背后捣鬼,把他揪过来往死里狂捶一顿。当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的典范!小孩子家最爱有样学样,正如那根苗刚刚入土的小树,栽正便长正、栽歪便长歪。
她掐着他胳膊道:“你教虎子什么不好?偏教得跟你一样痞!将来这家里一大一小俩痞子,像个什么样?真被你活活气死了。”
孩子自跟了他妈后,各处风传这儿子不是顾家后代,而是七少的种。念汐便给改了顾姓,也没让他随王姓,索性让他随着自己姓谢。因文钦性情一点儿都不应他的名字,哪里“文”了?成日上蹿下跳,一刻都闲不住,跟峨眉山的猴子有得一拼。所以小名小虎,全名谢小虎,村是村了些,倒应景。
王霆臂上早给她掐得青一块紫一块,龇牙咧嘴的,“谁让你整天儿子长儿子短?最近跟你说个话还得挂号排队。这小子哪点儿比我好?”
念汐打趣道:“人家文能背唐诗,武能拍蟑螂。文武双全奇男子,当然好。”
“吹罢。你这么喜欢,让他来当你老公,我来当你儿子。”
“我说你这人能有一天不胡说八道吗?”
“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儿子你说,是不是?”
谢念汐每每这等时候,便觉自己简直就养了两个儿子一般。
念汐同着宝瑟、瑶佳,如今都住在王霆府上。瑶佳重新上了学堂,接着原来没能念完的课业继续念,学校的女先生见她回来,都十分欢喜。小小一家子,过得其乐融融。谢元朗其间厚着脸皮上门认过一回亲,自是被念汐给骂了出去。瑶佳直到如今,仍怨恨这哥哥没人性,亦不肯睬他。反而王霆看在到底算自己半个大舅子的脸面上,给了几个钱打发他走人。
元朗见王霆比两个妹妹好说话,便又祭出“哀兵之策”,苦着脸色,道:“二妹夫,七少爷,你是个大度明白人。我虽则以往是做了错事,可好歹血亲犹在。不都说‘血浓于水’?自己家里人,哪有隔夜仇?你在我二妹妹跟前,能不能……给说和说和?”
王霆冷笑,将他上上下下扫了几眼,道:“纵然你是我大舅子,也该有个大舅子的样子吧?可你干的那些个事……”说着啧了一声,直摇头。
元朗自作孽,垂头丧气地去了。王霆却也不肯把情分彻底做绝,逢年过节,仍还打发人上门塞些银钱果礼,以封其口。
宝瑟常劝:“姑娘,七少和你虽非名义上的夫妻,可比真正的夫妻也不遑多让。最难得的是,他对小少爷很好,视如己出。何不就点点头,跟了他呢?”
她所指的“跟了他”,是说王霆数次言语间提到收她做小,念汐总不肯,宁可就这么没名没分地混着。宝瑟实诚,替她的将来忧心,姑娘心气有些高,加上上回的教训,大约轻易不敢再信人。然生在这样的年月、这样的时代,别说是七少,就算小家小户哪个不是妻妾同在一个屋檐底下过?况且七少先娶的那位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为的家族联姻。他从一开始本不打算要,夫妻两个分居两地。除王霆每年抽上几天时间去昆山看一看,平素几乎没有往来,连个消息也不通,可谓货真价实的挂名夫妻。
念汐不能够数落宝瑟,心里话亦不想翻出来讲,敷衍说道:“我给人做小老婆算是做恶心了。现在这样挺好,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我就是不跟他,我要跟了他,没准他未必能像现在这样疼人。你别总说离了谁就活不了,要叫我看,只要你自己拿得住、看得开,离了谁都照样活,还活得有滋有味、潇洒快意呢。来,把小虎的裤衩递给我……”
宝瑟劝了几回见她不听,也就丢开话头不劝了。
眼看又到七少探妻的日子,谢念汐替他把行装打点好。王霆先给上海家里拍封电报,然后起程。念汐便自两人房里搬到儿子房里去睡。王霆人不在,生意上的事由她代理。赌场每日进账,伙计如数报给她听。若有什么琐事,顺手也就分派处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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