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迟到的复仇者(2)

作者:井上三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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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古代·奇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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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8 09: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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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1344字

“我喜欢你,又怕你。我恋着你,又嫉恨你。因我知道,我留不住你的,或迟或早,总有一天你会走,走得远远的,走到那些我到不了的地方。所以我想,把你的去路掐断,把你身上的羽毛拔了,或者咱们可以一辈子好好在一起。可终究不成的……”


“你就是你,不管周遭如何,你也不会变成另外一个人。我……我……”


他连说几个我字,一口气上不来,续不下去。念汐忙端水过来给他饮了半口,复又放他躺回枕上。


松霖抬手,覆住她的手背,气若游丝,道:“就当我再自私一回,还有一样请托。”


“你说吧。”


“文钦,他……他是我的孩子,他……他该姓顾,我想让他……认祖归宗。”


念汐定了定神,按下心头激动,轻轻说道:“孩子我不会让他跟着南琴,你应清楚其中的缘故。南琴绝不会好生待他,我更不会让他离开我身边。至于他的身世,他的生身父亲是谁,发生过什么,待他懂得人事之后,我一定不偏不倚一五一十告诉他。由他自己选择。你、我都不能替他做这个主。”


松霖立时面现红潮,“不成,我不赞同。子从父姓,天经地义。我的孩子,我不能叫他落在外边。”


“看,这就是我要走的理由。”


他怔忪,木然,一语惊醒梦中人。她说得对,他们其实本是不同世界的人。


而他才刚刚意识到这一点。


“我累了。”


他收了手,几近瑟缩向被里缩去,含糊道:“想睡一会儿。”


念汐替他掖好被角,俯身道:“歇着吧。”


说着在额上吻了下去。


睡一觉起来,就把烦恼都淡忘掉吧。


多年后,再忆起这段往事,谢念汐还能够想起来,那条空旷的走廊。文妈装作在看窗户外边的马路。南琴揪着绢子低低饮泣,悲痛欲绝。文玉并不伤心,好像躺在病房里等死的是个不相干的陌生人,不是她爸,她只顾摆弄那串九连环。


喀啦喀啦。


喀啦喀啦。


陆秃子腿脚快,是个急性子,忍不住对后边跟的人催道:“快着点儿,磨磨蹭蹭地到什么时候了?”


那瘸子听见催促,忙加快两步,不想地滑,一跤跌在沟里。皇甫宁腿上新伤未复,还上着夹板,整个身子就靠一支破拐支撑。别说快走,便在平地上慢慢前行都甚艰难。秃子不耐烦,上前踹了一脚,恼道:“赏钱你还想不想领了?”


皇甫宁忙唯唯诺诺,给他赔了小心。他心中暗骂谢念汐手段歹毒,害得自己如此落魄。两人一高一矮、一前一后,转过脏污狭窄的弄堂,来到一间不起眼的楼门底下。门口立着一人,短打扮,身形魁梧,两手抱胸,顺墙站着把门。陆秃子上去与人接头,对了暗语。那人瞧了皇甫宁两眼,伸出拇指往里一指,“进去吧。”


里边乌漆麻黑,小小一间屋子,一张桌子一张条凳。陆秃子吩咐他在条凳上坐等,自己便出去了。皇甫宁心下惴惴,这洪门中人可不是好相与的角色。一个对答不好,就有大麻烦。所以待会儿更该小心谨慎才是。没片刻的工夫,便听外头有脚步过来,有人在门口低声交谈两句。他忙忙起身,身后之人却一手按住他肩头,不叫他站起。


他只见得地下朦朦胧胧有个长长影子,站在背后。那人问道:“就是你说你有王家七少的消息?”


皇甫宁咽口唾沫:“是。”


那人冷笑两声,又道:“……就你这模样。怎么得着的消息?”


“不瞒您说,往年在老家时,我与他有过几面之缘,是花街里的酒友。后来来上海落魄了,就没打过照面。近来听说他回上海,恰好两三天前,在路上碰上他许久之前一个……一个相好。言语中透露出来的。”


他这话倒也算入情入理,没什么大破绽。那人想了想,道:“王七跟青帮交情匪浅,你却跑来这边泄他的行踪。你跟他结过梁子?”


皇甫宁见瞒不住,索性道:“我这腿,就是拜他……所赐。”


“这就难怪了。”那人颔首,“说说你知道什么?”


“别的消息没有,只有一条,是我亲耳听见的。下礼拜五,他晚晌必去荣记看戏。若是要劫人、要劫车、要下手,是绝好的机会。”


那人“喔”了一声,反身出门。皇甫宁慌道:“哎?不是说好有赏的吗?”


“你若是说的句句属实,赏钱自然少不了。不过你要有一个字的假话,当然也不能让你出这个门。先跟这儿候着吧。”


话毕,反手关门,屋内一片漆黑。


念汐带着瑶佳回上海,本想在外边给她找个临时落脚的地方。不料八小姐娇雅却盛情款留,要她就跟着自己一块儿住,也好多个陪伴。素贞亦说房子本来就大,又不是住不下,何必见外呢?况且瑶佳这孩子,尽管出身寒素,可性子乖觉柔和,很得人怜惜。念汐见素贞开了这个口,就谢过她们,任随其便了。


王霆事忙,各处里应酬,这些时以来,两人虽住一起,说话时候反见少。念汐没法子给他分担太多,也只好衣食上多多尽心罢了。眼看到了礼拜五,两人收拾收拾头面,手挽手出去听戏。听完戏余兴未尽,又下舞场跳了一回,直到转钟,方才罢休。


王霆事还没了,见念汐已有困意,就将她先送出来,叫长生给护着先回家。念汐临走犹打趣道:“你刚才那叫跳舞呀?简直就是在搬棺材。”


“上你的车吧,赶紧的。不损我两句你能死啊?”


她笑得撑不住,屈身钻入车内。王霆目送她走,这才返身回来。谁能想得到平地起惊雷,祸殃从天降呢?


车行风驰,左拐右拐。念汐酒意微醺,心想好长时间不曾同他这般惬意地乐一乐了。等上海这边事了,倒要好生休息休息。虽说成家立业十分重要,可也经不住老这么折腾。瞧他近来心事重重,想必肩上负担不小。


正跟这儿思忖着,忽闻“砰”地一下闷响,车头似撞上什么东西,即刻歪向旁边。念汐人在后座,尚没反应过来,头已碰上前座靠背,撞得红肿。陡听车外有人呼喝,长生立时拔枪。一声枪响放空,却是前前后后数十人团团围住。长生被人拖出车外,拉躺下拳打脚踢。念汐便知他们这准是冲着王霆来的,立时高声喝道:“别动粗,我跟你们走。”


有人一把拉住她胳膊,顺手拖过,愕然道:“是个女的!”


众人停手,似都十分意外,就听有人骂了句脏话。又有人说道:“管他的,先弄回去再说。”


这是第二回了。


跟着王七少,人生就是充满了乐趣。被人绑票、刀剑相逼这种事,搁着别人新鲜,搁着她身上,跟喝白水一样寻常。


算了,想开些,只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吧。


一屋子人,五男,一女。五站,一坐。五个男的你瞧瞧我,我瞧瞧你,挤眉弄眼。念汐方才给他们一惊一吓,一路扯拽,原本梳得好好的头发也弄得乱七八糟。自顾自地取了发簪咬在嘴里,一绺一绺抿上去,拢好,绾一绾,别住。可惜镜子被他们砸碎了。


干坐着,大眼瞪小眼,实在无聊得很。念汐便道:“各位爷们儿,甭站着了,怪累人的。都坐吧。你们瞧我这样子,跑不了。”


有人背地哂笑,悄悄议论:“这准是上边弄错了。”


“错了就错了吧,干脆让她家里人来赎。我看她这身衣裳,得有这个价。”


随说着,比了四个手指头。念汐不禁笑道:“不是我说,你也太小看人了。我可不止这个身价。”


才说到这里,外边进来一个人打断了他们谈话。念汐方抬头,吃了一惊,那人与她对视,亦是一怔。


“是你!”


“是你?”


来者赫然便是在济南乡下萍水相逢,有过一面之缘的吴凌。念汐知他背景,当时自承乃皖系军阀一派将官,但并没说过与黑道中人也有勾结。谢念汐心思机敏,暗道:我懂了。据传那死在戴笠手里的洪门头领王亚樵,昔年曾经投奔卢永祥。且卢永祥之子卢筱嘉亦曾收买王亚樵刺杀淞沪警察厅长徐国梁。这么算来,这位吴公子与洪门暗中互通往来也在情理之中。


而王霆既与青帮有渊源,两者立场敌对……且别跟他说自己的来历。看他知道多少,再随机应变。


吴凌面上惊诧一闪即逝,立时便道:“谢小姐,你怎么到了上海?”


念汐起身,答复道:“上次一别过后,家中变故,逃难投奔这里的亲戚。没想到今儿……倒是天涯何处不相逢,久见了。”


吴凌听她如此说,便不疑有他,“误会一场。我送你出去吧。”


她点点头,随他一同步出。旁的人既看他们是旧识,自然不加拦阻。走到门口,那司机和长生已被松了绑缚,在外头等。长生见她平安无事,忙跑上来。念汐背过身,朝他悄悄摆摆手,示意他闭嘴。


念汐微微一笑,低声问道:“吴公子,你的心上人找着了吗?”


吴凌摇摇头,神色落寞,“还没有。”


“那我还是祝你心想事成。”


“我也还是承你这句吉言。”


二人相视一笑,吴凌替她拉开车门,道了个“请”字。谢念汐有惊无险,与他道别上车。待人走远了。吴凌这才皱眉,返身对跟的人问道:“谎报消息的那个还关着吗?”


“锁着呢,没挪过地方。”


“做了他。”


你若要问1946年纷乱时局里最轰动的新闻是什么?大约要数那架暴雨中没曾落到上海、转飞南京、中途坠落失事的飞机了。其中死了个名动天下的人物(注:此处指军统戴笠飞机失事一事)。


王义夫的病情在那不久之后便恶化了。


老爷子半夜突然发病,急急送医。念汐安抚好小虎,赶着去了医院。王霆守在病房外头,杨素贞则忙着在外联络。念汐见守在此处也帮不上什么忙,便先将哭着的娇雅劝慰好了,自己再去支应素贞,帮着照顾这一干在外等消息的人。


终究在当天夜里,人便不行了,凌晨四点溘然长逝。老爷子生前有言,葬礼一应从简,不要惊动太多人。王霆同着他大哥王雷,两人把持大局,速速将后事给办妥。家中凄惶忙乱自不必赘述。


葬礼过后,倒有些形色各异的人登门。王霆不欲念汐也跟着涉在这趟浑水里,所以这些人谈论什么话、说了什么事都刻意不同她讲。她自然体谅他的良苦用心,只嘱咐他小心些应付就是。私下里,却又见他匆匆安排大哥、大嫂与小妈离沪。


娇雅与瑶佳自是不能留的,船票早就预备下。依照王霆的意思是让念汐跟着她们先下南洋,在两位哥哥那里等着。回头自己这边事一了结,过去同她们会合。念汐与他相处这么久,早知他是这个打算,道:“省省吧,一脱裤子,就知道你想干吗。想把我支走,是吧?”


王霆料到她绝不会如此就被说服,然如今眼下要对付外边的豺狼虎豹就够受的了,她不走,岂不叫人悬心?于是伸臂将她揽到怀里,好言好语道:“我是一向不求人的,这次算我求你略体谅体谅我的处境。你瞧现在这个情形,我哪敢让你跟着?”


念汐心道:正是这等情形,我更加不能走的了。素贞不在,跟前一个兄弟没有,我再一走,万一出了事,连个照应都没有。便道:“我又哪敢让你一个人留下收拾这烂摊子?让我体谅你?你怎不体谅我?你瞧这会子是你逞能的时候吗?”


他还要驳,念汐挨他身上坐下,伸指点在他嘴上,抢道:“咱别意气用事。你好生想想,我若走,等于是明白告诉外头人你打算撤出上海了。你还不如在脑门写上‘我要跑路’四个字呢。”


“我这不是害怕……”


“我知道你怕什么。可我在你眼里就那么弱不禁风?我若是那扛不住事的人,你王七少能瞧得上我?别开玩笑了。王霆,我可告诉你,你要瞧不起我,也行。我就走,我今儿走了,明儿可就不回来了。你这辈子也甭想见着我了。你要不信就试试,看我说得出,做不做得到。”


王霆向来知道她的气性,听她将话说到如此份儿上,既爱又叹,既庆幸自己眼光不错找了个重情重义的人,又觉这般留下她未免太险。念汐掰过他脸,凑近吻下,又道:“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甭说没用的废话。”


真是没辙。


他哀叹一声,无可奈何。


宝瑟她们临走前,念汐亲到码头去送。娇雅与瑶佳依依不舍。宝瑟眼圈泛红,等两位小姐上船后,故意慢得一步,回头对着念汐,张张口,欲言又止。


念汐由不得郑重嘱托,道:“小虎就全都托给你了。”


她忍泪点了点头,忽近前抱住念汐,颤声道:“姑娘你保重,一定要小心啊。”


她们一同被卖入火坑,于最艰难的日子里相依为命。后又一同赎身,一同经历了种种种种。不想就要在此分开,而今生能不能得以再会,实在说不准。


念汐亦抱住了她,在她耳畔低声道:“好妹妹,你放心。”


“姑娘……我对……七少他……你多看着他吧。”


这小妹妹心底一点儿心思,多年来,她如何看不出?她对王霆的暗恋,那一点儿深藏的柔情,念汐全都瞧在眼底。


“你放心,他不会有事。”


我定不会叫他出事。


她与长生立在码头上,长生眼睁睁看到那船去远,两人打道回府。前些时还热热闹闹的宅子,忽而变得安安静静,倒叫人看了心中有些发空。她楼上楼下检查一遍,又吩咐底下人将门户看紧,别大意了。


彼时忙乱一天,实在劳乏,念汐回转自己房间,在床上躺下。身边是个空枕头,没人,心里忽有些发寒,打了两个冷战,眯眯瞪瞪中便睡着了。


睡中做了许多梦,十分乱,究竟睡了多久竟不可知。醒过来时房里已黑黑的,外边一轮明月当空。她黑暗中摸索着开灯,突然长生在外边喊道:“姑娘!出事了!”


她最怕听的就这三个字。


心惊肉跳。


谢念汐顾不得衣衫不整,蓬着头,抓了件睡袍披上便跑出来,“怎么了?”


“七少……七少回来路上,被人给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