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浮花浪蕊(1)

作者:井上三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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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古代·奇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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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8 09: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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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9960字

是夜,黑云蔽空,微雨将住。


黄浦江畔的码头,大多乃归青帮所辖。青帮与洪门,一明一暗,走的不同路数。夜色既深,船皆入港。纵滩岸上尚有来往运送烟土的船只,亦别寻便处,不会公然驰至码头上边来。谢念汐抬头瞧瞧天色,拢一拢领口,甚感寒凉入骨。


她与长生稍待片刻,暗中有人打个呼哨,招呼他们道:“往这边来。”


转过拐角,却是个避风背阴的所在,越发觉得昏暗。长生低声道:“他们人多,姑娘小心在意。”


“无妨。”


人家约下交接之处既是咱们的地盘,多带些人手做防备倒也情有可原。念汐自问并不是胆小怕事的人,可至现在为止,要说她能全然地淡定自若、等闲视之,那是扯谎。怎么可能镇定得了?要不是临出门那半瓶二锅头,她这会儿怕是说话也没这般音稳。


烈酒下肚,洗了个冷水脸,这才好歹算缓回神来。她一生刚强,心思缜密,手段高明,从来没短处给人捏着,走到哪里都不吃亏。唯一唯一的软肋就是重情。更别提跟王霆两人是历过何等风雨过来,又是如何情投意合的了。


你可万万不要出什么差错。


正这儿焦灼着,对面果然过来一个人。脚步声一下一下,敲在夜色里。念汐心口也随着连跳数下。


那人离着两步之遥,站定,问道:“你就是……”


甫一开口,她便认出这声音,“吴凌?”


是了,是他不会有错。再不会有错的了。


这却不是误会,这摆明是有旧账没了,他三番两次,果然是冲着王霆来的!


谢念汐深吸一口气,好歹真相大白了吧。


吴凌比她更加惊愕,怔了片刻,道:“你是王七的女人?”


“是。”


他也不是蠢人,翻回头一想便通了。人家萍水相逢,怎会跟个半生不熟之人把家底给交出来呢?自然是半真半假的了。何况王七少在上海又不是没有对头,她自然更加小心。结果兜兜转转绕一大圈,居然又绕回原点。


吴凌稍作沉吟,沉声道:“真没想到这么巧……”


念汐不欲跟他兜圈子,打断他的话头,道:“长生,把钱拿来给吴公子。”


长生便将装了金条银元的包裹拿上来。吴凌不接,笑问道:“这是什么?”


“江湖的规矩,谋财不害命,害命不谋财。钱你拿走,男人还我。”


他盯着她,摇头道:“我想要的,不是钱。”


他不图财,念汐也只有一半意外而已。但既然他肯谈判,谅来图的亦并非王霆的性命,便问:“你想要什么,只管开条件。”


吴凌近前两步,走到念汐跟前,微微俯身,附在她耳边低声道:“我想要个人。”


这就好,只要你有想要的东西,就好办多了。


念汐与他私下谈过后,遣退长生,不叫跟着。长生犹不放心。吴凌便道:“谢小姐不是会中人,又不涉我们这里边的事,我扣下她毫无意义。”


念汐心中只是记挂王霆,即道:“吴公子带路吧。”


吴凌照例给她蒙上眼睛,领着绕了几个弯,来到一间空屋子。念汐睁开眼睛,拾级而上,赫然见到王霆在里边好生坐着,跟前一盏油灯,闪闪烁烁。王霆乍见她来,神色也是一喜,还没来得及起身呢,就有个柔柔软软的身子扑到怀里。念汐抱了他一会儿,定下神,这才放开手,“受伤没有?他没把你怎么样吧?”


王霆忙宽她心,笑道:“他一个大男人能把我怎么样啊?倒是你,怎么一个人跑来了?连个跟的都不带。”


念汐便三句两句将前因后果道了一回。他听罢点点头,“你提防着点儿。这人是个厉害角色,不好糊弄的。”


她见他平安无事,略略放心,不似先前那般七上八下了,也就有了主心骨。王霆与她虽一起过了好几年,可也从来没看到过她如此慌张失态。刻下亲眼见到,心中难免触动,可惜却是这么个急迫的当口,多少话语也只能先吞回去再说。


果听吴凌在门口清咳两声:“谢小姐,请吧。”


王霆烦道:“你怎么这么煞风景?”


吴凌淡淡道:“等到事情了结,两位有多少话说也不会有人拦着。可以回家慢慢叙。”


念汐无奈,只得放手,走了两步猛回头,低声冷然道:“你等着,我一准回来。他要敢把你怎么样,我饶不了他!”


王霆一哂,轻点一下头,“去吧,路上小心。”


她这才转身去了,他就一直瞧着念汐身影消失,叹了口气,心说:怕是看一眼就要少一眼了。


吴凌亲送她出来,临行前试探道:“算我多问一句。咱们约下五天之后见真章。你要到时候没来呢?”


“我一定来。”


“凡事都有个万一。”


“万一我要是没来。”她一步一步近前,明眸微睐,目绽寒光,“那七少的尸,你收。”


“你吴凌的尸,我来收。”


昆山邻着上海,来回来去并不远。路上风驰电掣快马加鞭,忽忽便至。据探听的消息所报,金家宅子座于锦溪一带,风水秀丽,寻常少有访客。那金碧桂出嫁以前就不大爱同外人打交道,更不出席什么宴席舞会之类。因此,金家在上海虽有些财路势力,攀亲的人亦不少,可究竟这位传说中的名门闺秀庐山真面目如何,没一人知道。


谢念汐驻步,就在大门外头细细瞧了瞧。乍看着是挺普通,没什么特别之处。前庭敞阔,后院齐整,前后拿铁篱围起来。王霆以前曾教过她些他们门道里的常识,你若瞧这屋子庭阔阶高,一览无余,正门两旁窗子发暗。那里头住的多半就不是什么好人。这样修房子,是特为提防有人闯空门设计的。


听过他讲的,拿来对照比较,果不其然。据传金家的后台乃日本人,私底下不乏些暧昧的勾当。日寇侵华,于东北扶植伪满政权,步步紧逼,狼烟遍地。国人激愤已久,这都不消说的。金碧桂尽管是个女子,且婚姻之事亦非自己做主,可到底有那么个家族背景摆着。想必如今局势之下,每一日都如履薄冰得很。


只可惜从前不曾向他多问问这位王太太的事情。若能多问几句,刻下也就多了几分把握。


她拾级而上,自大门径入。来人听她自报家门,都大为惊愕。因王霆来得少,且七少在外边做的事从来也不与他们通消息。他在外边的“女朋友”突然登门来访太太,这……能有什么好事?


况这女朋友的行止未免也太目中无人了吧?


念汐不等他们让座,便大大方方在厅上坐下。茶,那肯定是没得喝的。他们这等戒备森严,礼节粗疏,早在意料当中,不奇怪。也是,正经连个小老婆还没挣上呢,得狂成什么样才会公然跑来同正房叫板哪?


坐不多时,那鼻梁上架着圆圆镜片的老管家独自出来,道:“太太说了,不见外客。”


念汐仍四平八稳,扬眉道:“你说明白了是七少十万火急之事吗?”


那管家十分不屑,白她一眼,“有事叫七少自己来说。外人,太太是从来不接待的。请回吧。”


她瞧着他,冷笑数声,点点头,站起身来,“好,我走。”


“回头府上若是失火,那可一点儿都不关我的事。告辞。”


那人不意她如此难缠,脸色一变,忙伸手拦住不叫走,转身回房再报去了。这次,金家小姐,王霆的正牌夫人总算现了身。念汐只见她自里边出来,着一身洋红家常便服,散着头发。


谢念汐不禁一呆。这便是那位芳名远扬的金碧桂?


就是她?


这……与她所想象中的人,差得……未免也太离谱了。


论闺阁丽质,出身寒门的现有她三妹瑶佳,不说惊为天人,也算眉目清秀。出身豪门的亦有王霆八妹王娇雅,上的洋学堂,请的洋人教师,受的西方教育,可称出水芙蓉。在念汐推测里,能让吴凌这等俊朗人物一往情深者,怎么也不会输于瑶佳与娇雅吧?


可面前这妇人,虽说衣着华贵,模样体态却十分不对景。她肌肤黧黑,稀稀拉拉两道淡眉,小眼睛,厚嘴唇,耸肩缩背,神色略带畏缩。总之就仿佛一身衣服穿在了个不对头的人身上,怎么看便怎么奇怪到了极点。


她本就有些惴惴,碰上念汐的凌厉目光更加忐忑,勉力硬着头皮,问道:“我不认识你。你有什么事?”


“请太太跟我走一趟。”


“为什么?”


她上前一步,断然道:“七少出行不慎被洪门中人路上给绑了。现压在人家手里。绑他那人是太太一位故旧之交,叫作吴凌。吴公子开出的价码便是要见太太一面。”


金碧桂神色惶极,骇然道:“我不去。他们这些人,杀人不眨眼的。我……我不去。”


念汐听她一口拒绝,不禁皱眉,“太太,你可听明白了?是太太的丈夫被人给绑了。你不出面,他们便要撕票的。”


她摇头摇得如拨浪鼓,一迭声道:“不去不去,我跟他……根本连面都没见上几回。再说,我……我去了能顶什么用?你走吧,不用说了。”


念汐还要再跟她理论,旁边人已拢上来要赶的架势。她寡不敌众,无法相强,便收声转身,作势往门口走去。忽脚跟一顿,转头伸出手来,道:“我这一走,大概也回不来了。七少这一劫,恐怕吉凶难测。从前一直仰慕太太的芳名与风采,今日有幸一见,死而无憾。临走前,咱们拉个手吧?”


她口气诚挚,话语又说得客气委婉。俗语说:伸手不打笑脸人。金碧桂不与她握这个手,似也过意不去。她扭捏走过来,伸手相握。就在掌心将接未接刹那,谢念汐骤然出手,将她往怀内用力一拉,一手拔出头上银簪,抵在她咽喉之上。这下兔起鹘落,谁都没能料到,看宅的四个汉子忙自腰间摸枪。


念汐将她推到自己身前挡住众人,断喝道:“都给我出去!我跟你们太太有些私事要解决。”


管家吓得够呛,慌道:“这……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谢念汐手下稍稍用力,在她脖上刺出几滴血来,冷笑道:“太太,你叫这些碍事的闲杂人先出去,把门关上。咱们姐俩还有一车私房话要说呢。”


金碧桂早骇得三魂去了七魄,哪敢违抗?众人顷刻散至门外。念汐一手虚抵在她脖子上,一手轻拉她臂膀,并排在长沙发上坐下。


“现在清净了。从哪儿开始说起呢?”


王霆单手洗牌的本事是昔年在赌场混迹时问人学来的。以前跟外头没事时老用这招把妹,一把一个准。后来在谢念汐跟前吃过一回亏,轻易就不太拿出来炫耀了。


吴凌见他手法娴熟,牌艺高超,瞧着也觉得非常有趣。两个大男人闲极无聊,没什么事情可做,便拉开椅子对坐斗牌杀时间。王霆斜靠椅上,玩了没上两盘,就将吴凌兜里的东西赢了个毛干爪净,于是打趣道:“你信不信,不出一个钟头,我能让你连人带钱带这宅子都输给我。”


吴凌不接他话茬,亮了底牌道:“我这里是三条。”


王霆手里是四梅,轻松拿下一局。吴凌淡淡说道:“你想要,这宅子就送你也无妨。”


王霆笑道:“我要你这间破宅子干什么用?我不要这房子,我要你身上现在穿的内裤,要不你脱下来给我?”


话还没说完,早被旁边伙计上来揪住头发便往桌上狠狠一撞,登时就把鼻血给撞了出来。他犹嫌不足,嘴里还说:“……你要觉得不好意思,我可以先出去,等你……”


只觉后脑被枪管顶住,手指扣在扳机上,静等令下。吴凌比他涵养好,不和他计较,反挥挥手,“你们先下去。”


那人方才收枪放手,四人一同退出,只留了他们在屋内。王霆抬头抹掉血,见他两手平平放在桌面,一只手下压着枪,枪口正冲着自己。这人涵养好归涵养好,该谨慎仔细处一点儿不疏忽。王霆看没机会可乘,只好暂且作罢。


吴凌微微一笑,问道:“你一向说话都这副德性?嘴这么欠?”


“那要看是对谁。对你,我没好言语,犯不上。”


“你这人倒挺有意思的。可惜是这样的状况,不然,能交个朋友也不错。”


说着,回手拿过酒瓶,斟上两杯,一杯推到王霆跟前,“时候早,给你讲个故事吧。”


“行啊,我最爱听故事。”


吴凌一声轻叹:“其实,起先我不是做这些勾当的人。”


王霆十分同意,“我看着你也不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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