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海鹏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9:42
|本章字节:7822字
爸爸的葬礼在一场凄清的小雪中结束了。在火葬场,夏冰骂了几个亲戚,妈妈说:“夏冰,再这样你就回家去,妈妈不欢迎你待在这儿。你爸爸是为什么死的?他要的是脸面,为的是尊严。你为了爸爸也要有风度。”夏冰不说话了。何尝只是脸面与尊严?我想,更多的还是真切的委屈、痛苦吧?妈妈对每个人都露出了笑容。她在黑色羊绒大衣上缀着白花,挽着我,腰身笔直。
我搬回了家里,没再上班。第二年春天,妈妈跟我商量,要开一个幼儿园。我诧异说,幼儿园?“我看附近的私立幼儿园的生意都还行。我在医院的工作也有今天没明天的,幼儿园多少也能赚点儿钱。”她说。正在这时,罗燕阿姨打电话来,于是妈妈去了福建散心。我按照妈妈的意思,在铁道旁的棚户区租下了一处租金按季度支付的带两层楼的院子。院子久无人住,种了上百棵速生杨,房东准备卖去造纸,我要求房东尽快砍掉。于是有一天全砍了,留下一片树桩,不久之后尽数挖尽。工人请了三个,把洗手间改到了二楼,给一楼的幼儿活动室腾出更大空间。我在院子里割草,被草叶划伤了腿。水管声声呜咽着。我在房子里敲敲打打,又刷上漆,能自己动手的,尽量不雇人。这地方的砖缝里听不到国际歌声,倒可以听到女人们的抱怨声和孩子们的哭闹。我走到院子里,躺在地上,久久地凝视着四面院墙圈起来的一方青天。
严竺打过一次电话,问,需要帮忙吗?我说,我买了三十个小板凳,没取呢,要不你开车带我去取吧。儿童塑料凳一只摞着一只,像螺丝帽一般咬合着,塞进了她的丰田汽车的后备箱。
春日下午,很暖和,严竺早早地穿上了裙子,面色粉白,煞是好看。在我油漆得花花绿绿的幼儿园活动室里,她走来走去,及膝的蓝格子裙子的边缘不时轻轻飘起,俨然一副大学生模样。
她问我,父亲去世,你很难过吧?“还好。只是难受,到现在我才发现,我跟他就像陌生人一样。”我说。她安慰了我一番。严竺向来是巧舌如簧的人,劝人极是娴熟,轻描淡写的几句话便甚有效果,我心里的郁结之处也随之轻松了些。这时她说:
“其实家家都差不多吧,我跟我爸也挺生分的。”“怎么会呢?你一直跟你爸爸挺亲的呀。”我说。“你不了解内情嘛。你记不记得,初三那年有一次你去我家找我,要
说说陈垚的事?那时他刚出事。”她问。
“记得,怎么了?”
“记不记得我哭?”
我慢慢想起来,当时是我先哭的,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严竺也在哭,好像在说着“我们都十五岁了,你懂不懂”之类的,还有什么“跟以前不一样了,所有的事都跟以前不一样了”。
“还有些印象。”我说。
“那有个背景,”严竺说,“就在你去找我的前一天下午,我刚发现我爸出轨。否则我也不会对陈垚的事那么冷淡。想不到吧?真抱歉,过了这么多年才跟你说。那天我本来该去奶奶家的,临时想喝汽水,就回家拿。结果刚用钥匙打开门,就听到屋子里一阵忙乱声,我还以为进了贼了呢,冲到爸妈的卧室一看,我爸跟他们单位的一个女的,都光溜溜的,那女的缩在床上,我爸更了不起,干脆直挺挺地站在地上,目瞪口呆地瞅着我呢。你说,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只不过想回家拿瓶汽水喝,却看到这么一幕,心里会怎么想?尤其是,还看到了爸爸的那东西。我跑出家门跑出楼道,简直疯了。再也不想喝汽水了。反正恶心极了。对一切都绝望了,看穿了。我下了狠心,立刻就跑去告诉了妈妈。当时只有一个想法,让爸爸和那个女的遭报应。恰好第二天,你就跑来说陈垚的事。当时我实在是心力交瘁,你说的什么都听不进去。”
“这样啊,我怎么也想不到。”我说,“真快,那都是十三年前的事了。”
“十三年了。”
严竺停下了这十三年后的冷笑,说:“行了,不说了。”我们走到院子里,四下里转转。我递给她一颗小孩子吃的彩虹糖,她咬了一口,牙齿间炸开一股闪光的雾气,看上去就像在喷火。“妖精。”我说。
我跳上那张二手蹦床,躺下,望着大块大块的云朵。天空仿佛玉石矿床。我慢悠悠地弹着。严竺在屋子里转来转去,拿着我的一本杂志,一边走出来一边大声读着,是个,讲的是一帮美国士兵去越南打仗的故事。她读的是结尾。“这段儿不错,听好了,”她说,“‘他们就迈开步子,继续开拔。’”说着,高喊一声,“开拔!”把杂志高高抛向空中,也跳上了蹦床。我说:“谁让你上来的?我可不跟你躺在一块儿,我拿啤酒去。”严竺说:“狗屁,我愿意跟你躺在一块儿?”我跳下蹦床。“要多凉的?”我边走边喊。“最凉的!”她说。我从屋子里出来时,她正站在蹦床上,双臂上伸,试着弹跳。我递给她一瓶啤酒。她拿着啤酒,喝了一口,然后蹲下,向多云的天空冲去。很快她就摔倒了。“哇噢!”严竺惊呼、喝彩、吼叫,“哇噢!啊哈!去你妈的吧!啊哈!老天,看我??踢你妈的!”她向天空踢出少林武僧般的一脚,摔倒了,又一次弹起,“去你妈的吧!去你妈的!夏冲,你他妈的过来跟我一起跳啊!”她不断地弹起,倒像是反向坠入了天空,裙子翻卷,白色内裤上下闪动,啤酒洒得到处都是。
我席地而坐,慢慢喝着带冰碴的啤酒。这是我见过的严竺最疯狂的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
初夏时候,妈妈回来了,幼儿园开张。我去张贴广告。塑料滑梯、转盘等一应玩具都运来了,安装好了。妈妈雇了一个小老师,圆脸,戴眼镜,为人很不活络,也许是别处找不到工作才到这儿来的。但是她是个极好的老师,对小孩很有耐心。孩子被桌子角碰到了,妈妈会打一下桌角,以示惩罚,替小孩报仇,她却会说,撞疼了就要哭?桌子还被你撞疼了呢,桌子为什么不哭?小孩果然就不哭了。孩子们叫她阿姨,我借她的光,顺理成章地成了“舅舅”。我负责接送孩子,为了安全,来去都是步行,反正路都很近。偶尔我也帮着做做饭。有的孩子家长要求预习小学课程,我也教一点儿课程,可惜一站在小黑板前孩子们便笑成一团,好像明白我是个冒牌货。都是些次要工作。我为幼儿园做的最重要的事其实只是不在院子里吸烟。
小孩都是穷人家的孩子。他们的父母其实跟我年纪差不多,也像我一样是货真价实的穷光蛋。在这棚户区,小卖店里摆一条“红河”香烟,一年卖不完,因为太贵了。年轻下岗女工们在两条街外的一家舞厅里陪舞,并无***易,被人摸来摸去却免不了—赚的正是这份钱。为了防止出事,丈夫们在舞厅的墙根下坐了一溜儿,盯着,人称“忍者神龟”。真正的灯红酒绿则在另外一个区。这一切,都是寻常可见之事。民怨沸腾,自不待言。常有老头老太太坐在某些大院门口。有些下岗工人隔三岔五拖来工厂里废弃不用的铁栅伸缩门,当作路障封锁道路。有一次我看见人们聚集、奔跑,废弃轮胎在马路中央燃烧着,滚滚黑烟盘旋着蹿入了天空。
就是这个时候,陈雷因为“聚众滋事”被抓了起来。他消失了两年,再出现的时候已经头发花白。
如此景况之下,跟家长们讨价还价就甚是烦难。他们在私企或者外企的车间里找到的是薪水微薄的工作。每到幼儿园收费的日子,一定有女人抱怨说,还不如不去上班,自己在家带孩子呢。
每天下午,有半个小时,我为孩子们播放《猫和老鼠》的dvd。我发现,四岁以下的孩子是不懂得重复和厌烦的,我试着连续几天都给他们播放杰瑞向往浮华生活去城里闯荡的那一集,他们依旧乐不可支,在哪个桥段笑,哪个桥段喊“啊!啊!”皆分毫不爽,就像一群小机器人。他们只做四件事:吃喝,排泄,玩,哭。我倒是羡慕他们张大了嘴巴痛哭、小舌在喉咙里高速颤抖的样子,如此全心全意地表达委屈,好像真的有权控诉没有得到足够的宠爱似的。醒醒吧,我在心中怒吼,小东西们,此间乃是人间。当然了,有人的地方就有政治,他们也拉帮结派、仗势欺人什么的。他们在家里都作威作福,可到了这儿,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也知道瞧人眼风。年龄大的颇有当伪军的潜质,把我当作太君,把年纪小的当成刁民,时时媚上欺下。年纪小的则是木牛流马一类,让干什么干什么。驱使他们很有乐趣。拿起背包,告诉小孩,“背着!”他就背着,不堪重负,龇牙咧嘴,可是绝不放弃,就为了显示自己有用。
有生则苦啊!我又一次在心里像个佛教尊者那么怒吼。不过观察孩子却是有趣的事。对于小孩子来说,时间存在吗?每天都像同一天。对我来说也近乎如此。妈妈从来没问过我有什么打算。
等到最后一个孩子离开,妈妈就整理房间,洗洗涮涮,我则负责做饭。我的厨艺总是得到她的称赞。吃完晚饭我们就走路回家。然后我陪她看一个小时电视,再看三个小时书,就睡觉。那一年里大约有五次,我们互相做马杀鸡,我教她怎做。她笨手笨脚的。生活变得静谧无声。
夏冰决心做妈妈的“贴心小棉袄”,总陪着她说话。她常讲银行里的事,总是挑可笑的讲。那时候银行卡刚开始普及,很多老年人不知所措。有的老头儿隔三岔五就来一次,排半天的队,就为了查一查卡里的几百块钱有没有被外星人什么的偷走。还有的老头儿到了窗口,夏冰说,请您输入密码,老头儿就发飙了,我到了你们银行,该你们为我服务,你还跟我要密码?夏冰说,密码是您自己设定的,老头儿说,我不管,你给我输,要不然我找你们领导!凡此种种,不一而足。她所在的支行在老住宅区的边上,大客户不见踪影,老头儿们多如过江之鲫。
“我的主要工作就是跟他们作斗争。”夏冰叹息说,“也不知道现在老头儿都怎么了,美人计都不管用。”
有一次,她问妈妈,你想不想爸爸?
“想。”妈妈老老实实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