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郁雨君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9:43
|本章字节:10234字
哈小茜和古柯叶踩着铃声进了教室。林sir套一件粗粗的黑毛衣,头发和脚上的系带黑皮鞋一样,绑得一丝不苟。她笔直地立在门边,面向走廊。
那只暗红色鸡蛋形状的定时器正发出令人生畏的滴答声,鸡蛋壳在一点点合拢。王理和丢丢一见哈小茜,互相使个眼色,一起嘴巴大张,做出小鸡啄米的动作。两人配合,你起我伏,上上下下的,好不热闹。
宋颂笑了,不过有点心虚,把眼睛跳到课本后边,嘴巴里念念有词。朵朵埋头在发短信,拇指飞动,神情专注。
古柯叶拉着同桌的手,从第二组绕到第四组。经过丢丢他们旁边的时候,一对手掌蝴蝶一样掠过。咚,两个扮鬼脸的家伙脑袋顿时撞在一起,哼都不敢哼一声。
她们刚落座,哈小茜取出圆规,塞在古柯叶手里:“不要忘记扎我!”
“小case!”古柯叶满口答应,顺便摸出一小管深绿色的液体,“眼睛闭上!”
“啪啪啪”,古柯叶瘦长的手指飞快地点中哈小茜的两侧脑门、人中、眼皮,“好啦!”
最初的一秒,哈小茜眼睛里充满泪花,一阵西伯利亚一般凛冽的寒风席卷了她的整张脸,她的腮帮开始哆嗦,表情古怪到极点。
“忍一忍!”古柯叶掏出纸巾捏住哈小茜的两侧鼻翼,“有没有感觉有股凉意嗖的一下子蹿到头顶心?”
小茜呻吟着:“不止哦,简直一把利剑穿透我脑门。”
“灵光啦,灵光啦!”古柯叶欢欣鼓舞。
小茜嘶嘶喘了一阵,心有余悸地问:“什么东西啊?”
“印度的薄荷精油。管用吧?今天我们就试试看,它能保证你多长时间不打瞌睡。”
“谢谢!”小茜吐着凉气。
古柯叶把圆规推回给小茜:“要是这个办法灵,以后就不用我把你捅得全身都是针眼了。”
这边话音刚落,林sir的鸡蛋壳喀地合拢了。她返身进了屋子,门关到一半,最后一个学生周展竹抱着一只篮球挤进来了:“还有我!”
“慢!”林sir张开手指,在男生的身体上比比划划,“小于等于一半!”随即她一发力,周展竹那么个大个子,照样给关到门外去了。
“让我进去!”周展竹狂拍门。
林sir浑然不当回事,开始发卷子。
哈小茜想想就后怕,拍拍胸口。
发完卷子,周展竹还在拍门。林sir慢条斯理地打开门。周展竹一头扎进来,跑到位子上。桌面上没有卷子。他拍着桌子抗议:“我要考试!我要考试!”
“你已经出局了!”林sir温和地说,“你迟到了!”
“我没迟到!”
“要是你继续在这里影响别人的话,”林sir说,“我要考虑给不给你补考的机会。”
哐,篮球重重撞在黑板上,呼啸着反弹。
救命也来不及喊,哈小茜眼前冒出无数颗金星之后,跟着刷刷黑下来。一瞬间,她觉得自己笔直地坠入水底,没有氧气,没有亮光。她拼命地张着嘴巴。要不是古柯叶拽住,她整个人都会顺着凳子滑下去。
林sir飞身赶到:“怎么样?怎么样?”
“吵吵吵,到外面吵去,不要祸及无辜好不好?”古柯叶抱着哈小茜的脑袋,凶巴巴喊。
还好,一会儿,小茜就感觉自己被拽上了岸,眼前又大放光明。
林sir替她揉着脑袋:“要不要到保健室去?”
“不……不用!”哈小茜咧咧嘴。
林sir不放心,竖起一根手指:“告诉我,这是几?”
看出去有一些叠影,可是哈小茜笑笑:“没事了!”
周展竹站在林sir背后,呼吸急促,神情紧张。
“老师,求你一件事好不好?”哈小茜怯生生地问。
“你说!”
“我今天起得好早,也差一点点就迟到。周展竹住得比我还远呢。”哈小茜一边说,一边努力地眨着眼睛,想把眼前的东西尽量看清楚些。
“远,远就要早点出发。笨鸟还要先飞呢。”林sir说是这么说,到底还是放了周展竹一马。
下半堂课天下太平,所有学生都一头扎进厚厚的一叠试卷里,眉毛胡子一把抓。
不知道是不是挨了一下的关系,薄荷精油渐渐失效,小茜顶不住瞌睡虫的强大攻势了。古柯叶失望地叹气,开始采取老一套,踩她,扭她,又把精油塞给她,让哈小茜加大剂量。
这样,哈小茜跌跌撞撞冲过了前面的基础题,笔迹写得像跳舞一样。半个多小时过去了,她用橡皮擦干净了几个实在难以辨认的答案,重新写了,随后翻到作文题。只瞄了一眼,精神马上大振,这个题目好对她的胃口,叫《最幸福的事》。
一大片一大片的字喷涌而出啦——
说出来你大概不相信,我是被一个哈欠带到世界的。
老妈痛了两天两夜,我死活不肯出来,也不知卡在哪个环节了。最后老妈没有一点力气了,她说实在困死了,要睡觉。医生在她耳边大喊大叫:“不可以,不可以!”
老妈不理她,慢慢伸了个懒腰,打了一个长得要命的哈欠。说也奇怪,就这么一吸一吐。妈妈身体里卡住我的那个环节豁然打通了。
我像坐上了滑梯,呼啦啦呼啦啦地滑行,从悠长幽暗的隧道里滑到这个亮堂堂的世界上。
就这样,我一点也不费力地被起名叫哈小茜。
人如其名,这样的我,除了爱睡觉,还能有什么别的爱好?
生出来以后,我没有生任何病,却连睡了三天三夜没睁眼。七八个医生在我身边绕来绕去,也看不出原因。心跳正常,呼吸顺畅,不就是睡着了吗?
可是,有人这么能睡吗?
不过值得骄傲的是,我还因为这个上过新闻节目。那是我一生中唯一一次上电视。
只可惜,当时我浑然不觉。
三岁以前我是一朵花。早上睡醒以后,眼睛就变成双眼皮,好看得不得了。到中午就变成单眼皮,不过挺大挺有神。
三岁以后我越来越走下坡路。老妈说我越大越丑,是那种无精打采的丑,没有别的女孩那种精神气,那种活蹦乱跳。
任何时刻、任何地点,我都能滑进梦乡,在公车上睡觉,走路的时候睡觉,说着说着话就打盹。经常都是醒来之后再“转移阵地”继续睡。穿裤子、套衬衫时都能眯着眼睛睡着了。东倒西歪的身体就像是棉花糖般软趴趴的。从床上躺到沙发上,再从沙发上坐到地板上。
夸张的是好不容易刷完牙、洗完脸,正常人应该都清醒了,但我居然可以坐到马桶盖上继续睡。
老妈特不能理解我。她总是心事重重,天天一颗安眠药,仿佛要向什么人买一张门票,才可以推门进入梦乡。
最近我又不幸多了一个打呼噜的病,班里的女生都笑死我了。我不怪她们,毕竟这是一种粗俗的声音,即使身不由己。
唉,我常常想,哪怕我长得漂亮一点点,哪怕我睡觉的样子稍微顺眼一点,周围的人也不会对我如此不堪忍受了。
清醒的时候我也喜欢读书啊!我在阅览室里读过契诃夫的一篇《渴睡》,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小保姆瓦尔卡好可怜,干活干得筋疲力尽,狠心的主人就是不让她睡觉。
我还记得里面有一段这么写来着:“她的眼皮和嘴唇都动不得,她觉得她的脸仿佛干了,化成木头,仿佛脑袋变得跟大头针的针头那么细小。”
那个了不起的俄国老伯伯,他写的每一个字都钻到我心里去啦!
大人骂我懒,有的同学不管人前人后都管我叫“猪”。谁又知道我没有和睡神苦苦搏斗过,虽然每回我都一败涂地。
其实我不怨天不怨地,说到底还是自己意志软弱。一样的作息时间,别人都适应得好好的,我怎么偏偏就不行呢?
现在,我不用闭眼睛也能描绘出这样一幅幸福的画面:
星期六的早上,皱皱的被窝,一张睡饱的脸!
铃声响了,古柯叶捅捅哈小茜的臂膀:“快点,‘煞星’来了!”哈小茜一惊,“呀,自己还没点题呢。前面的不白写了?”
朵朵已经走到跟前,“哗”,先抽掉古柯叶的卷子,爪子又伸向哈小茜。小茜紧紧捂着卷子,小声哀求:“还有一句话,就一句话!”
古柯叶抗议:“我们是最后一排啊,怎么不从第一组第一排开始收?”
“就是就是,我们最后一组是最后拿到卷子的!”前两排的周展竹帮腔了。
朵朵白了他一眼:“从现在起,规则改变了!”她用力一扯,哈小茜的卷子一分为二。可是小茜头也不抬,镇静地接着被朵朵扯走的半张卷子上的前半句“对我来说,睡觉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继续写了下去,“因为那是一种可以忘记一切烦恼,彻底下坠的感觉!”
笔一扔,哈小茜如释重负:“好了啦,好了啦!”
“你要负责粘好!”古柯叶提醒。
“想得美!”朵朵把手里的半张卷成一团,朝着哈小茜扔去,“自己弄去!”
哈小茜抹平卷子,古柯叶拉出一长条透明胶带,两个人配合,三下两下就搞好了。古柯叶亲自拿了,直接交到林sir手里。
午休的时候,教室里一片闹腾。女生们咬咬耳朵、换换衣服、吃着零食,搞她们的零碎外交。哈小茜抓紧时间午睡。古柯叶可不让她消停,趴在她耳边叽咕:“哎,早上车子怎么回事?”
“搭搭便车呗。”
“啧啧,那清早戴墨镜的家伙,不是明星就是‘黑手党’。”古柯叶很有把握地下结论。
“嗳,嗳,有人登门谢恩来了!”古柯叶抓着她的臂膀乱摇一气。
哈小茜迷迷糊糊睁眼,周展竹一堵墙一样立在她跟前,瓮声瓮气地说:“你自己看看前面!”
两个女孩抬头,黑板旁边,一行趴手趴脚的字,酷似哈小茜的笔迹:“亲爱的篮球前锋,你一脚踢开了我的心房。”
“呀,好像我写的字喔!”哈小茜的口气,除了惊讶之外,居然还有赞美。
“那就是你写的喽?”
“喔,写错了!”哈小茜愤愤不平,“是一脚踢晕我的脑瓜。”
“瞎说什么?”古柯叶着急了,“这家伙老说梦话。”
“自作多情!”周展竹拂袖而去,三步两步蹿上前,气咻咻擦掉那行字,夸张地拍干净手掌里的白灰,当着全班宣布:“看见了,我擦掉了。那是她一个人的事,和我没关系!”
“恩将仇报!”古柯叶喊,“以为你是谁啊?白送人都不要!”
“我白送给你要不要?”不料周展竹语出惊人,“旁边的那位就免了,我没胃口。”
话音刚落,王理眯缝着眼睛,跌跌撞撞扑过去,一把揪住周展竹的手臂:“女婿啊,我的好女婿!”
另一边,丢丢的嘴巴一瘪一瘪,圆滚滚的脸蛋显得更加滑稽:“老头子啊,声音响点,我听不出!”
嘻嘻,哈哈,笑声迅速扩散开去,朵朵她们更是笑得前仰后合。
古柯叶嘴唇打战,在桌子上一阵乱摸。
原来古柯叶的爸爸是盲人,妈妈是聋人,却生出了古柯叶这个又健康又漂亮的女儿。
开家长会的时候,他们是最最忙碌认真的一对。爸爸忙着做妈妈最忠实的耳朵,把老师在上面讲的话一句一句大声传达给老婆。老师在黑板上比比划划做说明的时候,妈妈又很来劲地读给爸爸听。当他们的声音盖过了一切,所有的人都会尴尬地安静下来,家长会就开成了两人堂。
摸到哈小茜的圆规时,她胸部一起一伏,把圆规抓在手里,一步步走过去。走到周展竹座位那里,她脚一勾,一只鲜亮的篮球滚了出来。她把篮球抓在手里,举了起来。前面那三个人以为她要扔人,一哄而散,跑到门口。
古柯叶没有扔,她眯起眼睛,球在她手心里转啊转。她举起了圆规,恨恨地扎下去。
“不要啊!”远远地,周展竹惨叫,“那是名牌货!”
“你敢过来!”古柯叶又扎下了第二针,“小心我连你一块扎!”
“够了,够了!再扎下去,修都不能修了呀!”
“我喜欢把它捅成马蜂窝。”
哈小茜过来拉开同桌:“算了啦,有空生气,不如睡一觉。”
古柯叶恨铁不成钢,一抬手把球扔到讲台上:“睡,睡,被人欺负死了活该!”哈小茜不理她,回去倒头继续睡,双臂紧紧包住脑袋。
“要是我不在,还有谁罩着你啊!”可惜古柯叶的自言自语哈小茜听不到。一眨眼,她就躲进了那个没有烦恼没有嘈杂的壳子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