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作者:李西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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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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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9: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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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8880字

街上人来人往,很是热闹。这个消息并没有影响过年喜庆的气氛,只是在人们的心中投下了一丝阴影。


上官文庆在人流中钻来钻去,没有人会注意他,或者根本就注意不到他。


他来到了李红棠的家门口,坐在门槛上,等待着什么。


阿宝看见了他。


阿宝已经认不出他来了。


阿宝想,唐镇怎么又多出来一个侏儒,比上官文庆还矮小的侏儒。而且这个侏儒比他还黑,阿宝的脸已经够黑的了。这个黑炭般的侏儒为什么坐在李红棠的家门口,阿宝心里警惕起来。他走到上官文庆面前,瓮声瓮气地说:“你是谁?”


上官文庆抬起头:“阿宝,你不认识我了?”


他的眼睛十分清澈,比阿宝还要忧伤。


阿宝疑惑地说:“不认识,我从来都没有见过你。”


上官文庆悲哀地说:“你连我的声音也听不出来了?”


阿宝的脑子里搜索着这个人的声音,却没有半点关于他的声音的记忆:“听不出来,我从来没有听过你的声音。”


上官文庆明白了,自己的容貌改变了,声音也改变了。他想,要是李红棠也认不出自己了,那是最悲哀的事情。


上官文庆说:“我是唐镇的活神仙哪!”


这不是上官文庆常常挂在嘴边的话吗?难道他就是上官文庆?阿宝不敢相信。阿宝说:“你,你——你要是上官文庆,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上官文庆无奈地说:“我自己也搞不清楚。”


阿宝的心冰冷冰冷的。


他感觉到了恐惧。


相信唐镇大部分人家的年夜饭都是十分丰盛的,而且一家人团聚在一起的心情是愉悦的,吃完年夜饭,还有大戏看,人们更加觉得这个年过得真的是和往昔不同。


李红棠却和别人不一样,孤独凄冷地过年。


她在黄昏的时候醒来。


她听到唐镇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就起了床。


唐镇人有个习惯,吃年夜饭前,要放鞭炮。


李红棠的嘴巴苦涩,肚子空空的,不知道自己在床上躺了多长时间。


起床后,她本能地喊了声:“阿弟——”


她喊完后才缓过神来,冬子已经不在家里了,说不准现在正和那个老太监在一起吃年夜饭呢。


她希望冬子快乐,能够多吃点好东西,不要想着自己,要难过就让自己一个人难过吧,反正也不是难过一天两天了,她的心早就被痛苦之石砸得稀巴烂了。


李红棠的双脚就像是踩在棉花上,软绵绵的,下楼梯时,一脚踩空,差点滚下楼去。她来到灶房里,发现灶台上放着很多年货,她没有感到惊奇,这一定是那个可恶的父亲送过来的。想起往年过年时,虽然没有如此丰盛的年货,一家人在一起,却充满了人间的天伦之乐,谁能想到,现在会变成这个样子,好端端的一家人,剩下孤独一人。


李红棠打开了家门。


她把父亲李慈林拿回来的年货都扔在了门外的街上。


满街的红灯笼在李红棠眼睛里变成了一个个血淋淋的人头。


她使劲地揉了揉眼睛,定眼再看,每家每户门楣上的确挂着血淋淋的人头。


自家的门楣上也挂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李红棠疯狂地操起一根扁担,把门楣上的红灯笼挑落,然后使劲地关上了家门。


这个大年三十的晚上,李红棠只是熬了一锅稀饭,什么菜也没有炒。她一碗碗地吃着稀粥,直到肚子撑得圆鼓鼓的,喉头要涌出米浆,才把碗放下。她默默地坐在饭桌前,目光痴呆。唱戏的声音在唐镇的夜色中响起之后,李红棠听到了敲门声。


敲门声很轻,却那么清晰。


敲门声把她从痴迷中唤醒。


敲门的人是谁?一定不是父亲,他不会敲门,只会砸门!难道是母亲?母亲如果在这个晚上悄然回归,那她会幸福得死掉!难道是冬子,他偷偷跑出来了?她知道冬子的心里放不下自己,可不希望他回来,只希望他能够平平安安,不要有任何危险。敲门的人到底是谁?


李红棠走到了门边。


她轻声问道:“谁在敲门?”


传来陌生的声音:“红棠,是我。”


她又轻声问:“你是谁?”


陌生的声音:“我是唐镇的活神仙。”


李红棠打开了门,低头看到了变得不敢相认的上官文庆。


李红棠惊诧极了:“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上官文庆说:“你都可以变,我怎么不能。”


李红棠说:“进来吧,外面冷。”


上官文庆进了屋,李红棠关上门。


李红棠说:“我让你不要再来找我,你怎么又来了,你不怕我生气把你扔出去?”


上官文庆说:“我不怕,我都快要死的人了,还有甚么可怕的。”


李红棠说:“呸!大过年的,不要说不吉利的话!”


上官文庆说:“过年不过年又怎么样呢,我已经不在乎。”


李红棠说:“你妈能让你出来?”


上官文庆说:“他们都在看戏。”


他们坐在饭桌前,在飘摇的油灯下,相互审视着对方。他们什么话也没说,什么也不用说,就这样默默地对视。李红棠想伸出手去握他孩童般的手,可没有这样做。


上官文庆感觉自己是这个世上最幸福的人,哪怕是蜕一万次皮,经历一万次痛苦的煎熬,只要能够在这样的夜晚和自己心爱的人在一起,也是值得的。也许他经历那些常人不可想象的痛苦折磨,就是上天在考验他,而李红棠是上天在他饱经劫难之后最好的礼物。


能够和李红棠在一起,那怕是一瞬间,也像过了一生。


李红棠感觉到了温暖,一个男人,唐镇最丑陋最渺小的男人给予自己的温暖,这种温暖是安慰,也是爱,最真切的刻骨铭心的爱。


戏散场后,阿宝一个人还坐在台前的矮板凳上,久久不愿意离开。


他清楚地看到,赵红燕和戏班的人被团练门簇拥着走进李家大宅前,哀怨地朝他瞟了一眼。


那一眼让阿宝的灵魂出了窍,今夜她刚刚在舞台亮相时,阿宝就发现了她眼中的哀怨,虽然扮的是飒爽英姿的花木兰,可在他的心里,她和自己一样忧伤。


阿宝在她走的时候,发现从她的袖子里飘落了一片白云,他捡起了那片云,那是一块白色的罗帕,罗帕上画着个女子的头像,画中人就是赵红燕。


罗帕上存留着一股淡淡的香味,好像是茉莉花的香味。


他赶紧把那块罗帕藏进了口袋里。


阿宝一个人坐在空坪上,冷风鼓荡,一颗少年的心,沉浸在无边无际的感伤之中。


红灯笼烘托得喜庆和温暖的唐镇之夜,被阿宝的忧伤拖得无限漫长。


夜深了,张灯结彩的李家大宅沉寂下来。


明天是登基的日子,李公公早早地进入了卧房。


李家大宅戒备森严,所有团练都没有回家过年。


冬子吃完年夜饭后就回到自己的卧房去了,除了思念母亲和姐姐,还想去探索那神秘的地洞,白天里,他往那地洞走了很长时间,也没有走到头,后来害怕了,就返了回来,地洞通向何处,是个谜。


冬子仿佛胆子越来越大,好奇心也越来越强。


冬子甚至希望那个冰冷的呼唤声再次出现,能够再次见到那个黑影,也许他会带冬子去找到更多隐秘的东西,就像看到鼓乐院戏台上的那一幕,或者他会告诉冬子,那个被蒙面人吊死的人到底是谁,究竟是不是在中秋夜里被蒙面人抬出唐镇,是不是冬子在野草滩发现的那只腐烂的脚掌的主人?可是,这个黑影自从那个晚上之后,就一直没有出现。难道他真的是鬼魂?真的被王巫婆驱赶出了李家大宅?


冬子突然想,李公公现在在干什么?


他不会已经进入梦乡了吧,这一天里,他显得异常的激动。是呀,天亮后,他就是唐镇真正的皇帝了,吃年夜饭时,冬子可以感觉到他的心情,每每夹菜的时候,手都微微发抖。


冬子想到了那个密室。


他想了想,钻进了床底下。


冬子看到了那密室门缝里漏出的亮光,他断定李公公一定在里面。他心里忐忑不安,却又充满了好奇。他摸近前,眼睛凑在门缝里。冬子屏住了呼吸,他不能让李公公发现自己,如果发现,后果也许不堪设想。


今夜,李公公没有哭泣。


他穿着那身太监服,跪在那盛装的老女人的画像底下,边磕头边说:“老佛爷,奴才该死,奴才对不住你哇!”接着,李公公用巴掌抽打自己的脸,那声音十分清脆。李公公收手后,又磕头,磕完头,面对着画像阴森森地说:“老佛爷,奴才心里也恨自己,怎么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情来呢。可是奴才已经踏上了一条不归路,想回头也难了,奴才没有办法再服侍您了,等来生吧,来生奴才再好好服侍您!老佛爷,明天我就要举行登基大典了,您要知道,一定会气得吐血的!奴才不能让您知道,您也永远不会知道的了。不过,奴才知道您心里最恨的是什么,您恨洋鬼子,告诉您吧,奴才也恨,奴才和他们不共戴天!奴才抓住了一个洋鬼子,奴才不会放过他的,奴才要把他的肉剐下来,放到油锅里去炸,要把他的骨头熬成汤……”


李公公站起,脱下了那身太监服。


他穿上了黄色的龙袍。


李公公叽叽地笑出了声。


他的笑声像老鼠的尖叫。


“没想到哇,没想到哇,老夫有生之年还能当上皇帝!唐镇就踩在老夫的脚下,老夫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唐镇所有的人,都是老夫的奴才!他们在老夫眼里,都是阉人!爹,不孝子已经原谅你了,没有你,也没有我的今天哪!爹,我要给你建造一座陵墓,让你的魂魄在此安息。我还要追封你为太上皇,让你也享受百姓的跪拜!你再也不用乞讨为生了,再也不用四处漂泊了,爹——”


李公公停止了说话。


他测起耳朵,仿佛听到了什么细微的声音。


冬子屏住了呼吸,一动不动。


李公公又发出了叽叽的笑声。


他又用怪异的声音说:“爹,你在和我说话,是不是?是的,我听到你的声音了,你在恨我母亲吧?她不该在你落难之际,抛下我们父子,和别的男人私奔,不该呀!爹,女人都是贱货,贱货!”


李公公浑身颤抖。


说话的声音也颤抖着:“爹,你,你等着,等造你的陵墓时,我要挑几个漂亮女人给你陪葬,让你享受到生前没有的快活!爹,你不也喜欢听戏吗,我还要让戏子给你陪葬,让你天天都可以听戏……”


李公公的双手不停地比划着,表情十分可怖,冬子感觉他就是在剐自己的肉,熬自己的骨头汤。冬子毛骨悚然,浑身瑟瑟发抖!李公公在他眼中,是一个比鬼还可怕的人,鬼是飘渺无形的,而李公公是个活着的魔,他是那么实在地让人恐惧,让人战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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