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作者:刘白羽

|

类型:都市·校园

|

更新时间:2019-10-06 09:43

|

本章字节:8872字

正在这时,屋外有人高声传达命令:“到院部里集合。”一听这呼唤,王亚芳连忙把背包背在身上。正在这时,从门外一下闯进一个朝鲜青年,中等身材,臂大腰圆,面孔十分英俊,一见王亚芳就愣住了。两眼望着金玉姬,王亚芳凭着女性的敏感,由朴妈妈的亲热,由金玉姬涨红的面孔,心里想:“这是多么好的一对呀!”金玉姬心中总为朴宰熙不能上火线厮杀,感到有点羞愧,其实是因为近视眼,没有当上兵,留在运输队里日夜不停地奔忙。由于时间急促,王亚芳只向这男子汉深深鞠了一躬,而后跟玉姬、朴妈妈告别。金玉姬过来握着王亚芳两只手,低声说:“前线再见!”王亚芳一阵风跑了出来。这时,她才看到就在对面山岭上松林燃烧,火光满天。


一夜之间,电话线给狂风折断,炸弹崩碎,又都埋到深深的雪地里。这一来,野战医院和外面的通信联络就通通断绝了。


半夜里后勤部派来一个骑兵通讯员,翻身下马,抖了抖身上的积雪,走进院部的小屋里,传达命令:“随着战事的发展,医院向前移动。”


院领导碰头商量了一下,明天夜间行动,前进的道路十分困难,除了跋涉茫茫雪野,还要穿过一道江流。于是决定,让从前面日夜值勤的几个才回来的护士,休息之后,做二梯队前进。这消息令人心情十分激动。正在这时,前面又送下一批伤员。现在,王亚芳的心境别人是难以想像的。她急忙投入伤员的包扎工作。她还是那样细心耐心。在揭绷带敷药时,她的手指还是那样柔软,脚步还是那样轻巧,她努力使伤员感到亲切。一可是自从入朝,她一心就是奔往火线,她时刻为这时机的到来而兴奋、愉快。自从听到把她列入二梯队,她情绪一下低落下来了。屋里闷热得很,她走出门外,换口气,这时她听到火线上传来隆隆的炮声。燃烧的松林把一片红光照在她的脸上,雪花撒在脸上,感到无比的清凉,但是一种责任感唤醒她,现在她自已实在无法抑制自己了。她的心灵从那一刻起,惟一使她忘却的,就是整日不停地劳作。她马上又跑回屋去,一她心中总有什么东西在涌动、涌动。这时她就拼命地去照顾伤员,--天没有吃饭,没有喝水。她的脸庞更加削瘦了,脸色更加苍白了。她的眼睛显得特别大了。她看着伤员身上的伤口、鲜血,她的头有些眩晕,但她的牙齿咬得很紧。她恨不得立刻飞到前线,哪怕让子弹在身边飞舞一次也好,哪怕能背下一个伤员也好,她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人,想到底做到底。正在黄昏刚到来的时候,她听到了医院向前移动的消息,她心花怒放,把这批伤员送上运伤兵的卡车。她转回空空荡荡的屋里,心也感到空空荡荡。就在这时她得到心灵的召唤,心里一阵欢乐,赶紧把背包背在身上,急急忙忙向院部跑去。


谁知院部的门一拉开,露出一道黄色的灯光,灯光里闯出一个人,一看正是院长。她一喜,想:“向院长报个到。”谁知这又高又大,瓮声瓮气的人,一看见她就猛冲出一句:“你不能去!院领导做了决定,你留在后方……”接着就大步流星地走了。这话在王亚芳头上就像打了一声猛雷,可是她没有动,她身子摇晃了一下,又挺立着了,然后就在门口木板台阶上无声无息地坐了下去。


漆漆的黑夜。


漆漆的黑夜。


她只呆呆坐在那里,什么也没看,什么也没想一不觉两眼流下泪水,使她自己也吃了一惊。


“为什么不让我上前线?无非因为我在那岩洞里不分日夜守护着伤员……哎呀!你累了,你应该休息。”他们还会说:“仗不是一天就打完的,你这样急干什么呀!”她想到这里心中十分委屈,一股火气从心中升起:“难道我到朝鲜是来休息的吗?”这时大雪在空中飞得团团转,风声里从前线传来不停的爆炸声,一股一股火焰冲天而起,整个天空像一片抖擞的红布。她急了,一委屈变成了愤怒,她一跃而起,闯进院部。


这山谷里有一个铁矿,这时从那里拉了一条电线到院部里来,王亚芳一进去,给这雪亮的光线照得两眼发花。这也不怪,因为进入朝鲜,她都是在昏暗与黑暗里,哪里看见这烁亮的灯光,于是眼光恍惚,一时不辨景象。


等了一会,她看清医院政委孟庆生,正弯着腰在整理文件。孟庆生长得又高又瘦,但坚骨棱棱,面颊上刻着两条深深皱纹。他在医院里年纪最大,上嘴唇又翘着一抹胡须。因此,人们都亲昵地管他叫“老政委”。他对护士们也像对女儿一样慈祥和善,和蔼可亲。


王亚芳木呆呆站在那里,只顾拼命跑来,连军帽都丢了,浑身上下一层冰凉,连她自己最爱的乌黑的长发这时也披散了,像一片流水上荡着层层冰凌,她极力地镇定自己,但遮掩不住从心里露出的焦灼。政委终于镇定地开了口,把胡子一翘说:


“这是决定一你留在二梯队。”


她噙着眼泪苦苦哀求:“老政委!让我去吧……”


谁知老政委竟那样决绝地喝道:“回去!听命令!”


她绝望了。


门扑通一声响,她回头一看,面色立刻煞白,原来大踏步地走进一个头顶顶着顶棚的人,他身材魁梧,一看就是一个临床动大手术的好手。可是他做手术时,两只手却那样精细、轻巧,此人正是刚才命令她回二梯队的院长秦泰,一个出色的外科医生。他以四天四夜不下手术床,而名震全院。可这人有个特点,就是刚毅决断,铁面无私,谁见到他都畏惧三分。王亚芳回头一看是他,顿然就觉得自己的命运、自己的希望都完了。谁知道这个人一走进来,就带来一阵震动,一阵轰响,好像这个朝鲜农舍,都在他的体重压力之下,不得不吱吱咯咯作响,走到王亚芳和老政委之前站了下来,怕惊动什么轻声轻语问道:“出了什么事吗?”王亚芳十分委屈地说:“我就是要上前线!”院长噗哧一声笑了,“我当什么事呢!来,坐下谈谈。”


王亚芳真感到惊讶,怎么今天晚上这两个人完全变了个样,平时爱兵如子的老政委变得铁板一块,而这个总是瓮声瓮气、十分吓人的院长却变得给人一种鼓舞,一种温和。于是王亚芳从心中又产生一种希望,她惟恐失去这最后的机会,她坐在弯曲的两腿上,她绞着两只手:


“没时间了……”她抬头望了一下院长,院长还是那样和善,故作惊奇地说:“哎呀!就那么紧急吗?”见她胸脯一起一伏,露出同情神色。


“你们老说我累了,让我留在后方。”她牙齿伶俐地一下吐出肺腑之言。


“休息,休息,难道我到朝鲜是来休息的吗?”


“你看整个朝鲜都烧红了,这仗有得打的,领导上点兵用将,总得有个计划吧?这一次你就不去吧!”说完,院长就站起来。王亚芳往前冲了一步说:“可是……”


院长一看王亚芳脸色一片苍白如纸,身子微微颤抖。院长连忙扶着她消瘦的肩膀头语气非常温和:“小王!听话,下半夜还有一批伤员下来,够你忙的了……”


王亚芳突然爆发起来,她一扭头:“可是你们平时是怎么教育我们的,一个野战医务工作者,在战斗紧张时应当有不怕牺牲、舍己救人的精神,南丁格尔,白求恩,李兰丁,你们一个一个叫的多响。”


院长一时哑口无言,露出犹豫不决的神色。


谁知老政委火冒三丈,从忙乱中一下扭过身来,厉声喊了起来:“对,对,你说得对,可是我们也教育你们在战争中服从纪律,铁的纪律……”


王亚芳不想再听,一转身拉开门跑了出去。


老政委还想再说什么,可是她已经不见了,他于心不安地掀开门,走到屋檐下,向四下里看了看,只见夜幕漆黑,风雪咆哮。他努力寻找,不见王亚芳踪影,他仰头向火线方向望去,只见暗淡的红光一像流动的血液,一透过雪雾一晃一晃,显出战争的冷酷,残暴。老政委久久不能抑制自己由这样一个瘦弱、纤细的姑娘,忽然敞开自己透亮的心灵,引起心中的波涛。他很内疚,他对她也许太凶了。可是,对于她这样性格顽强的人不这样又怎么办呢?一特别听到她救护伤员,日夜不息,无微不至。他怜爱她,他无论如何也要让她歇息一下。对于他这样一个老兵来说,他经历得那样多,懂得那样多,这是什么?这是不可抵抗的中华民族的精神。他这次过鸭绿江,上级见他年纪大了,想留他在后边支援后勤,他还不是经过一场唇枪舌剑,才争取过来的?可自己刚才又怎能那样对待王亚芳呢?这一回过鸭52绿江后,他心里总有一种特别的感受,这是什么呢?正在想着,忽然觉得身旁多了一个人,一看是院长秦泰。“老政委想什么心思呀!”老政委沉默半晌,叹了口气说:“一茬一茬打了这么多仗……可是这一回,总有一种不同的滋味,看着朝鲜灾难的大燃烧,看着我们的人一个个像老虎一样往火里扑……不知道我想得对不对,老秦!中华民族有那么一种力量,每次遇到深灾大难时,总焕发出一种精神,一种力量。你看刚才王亚芳那股劲一我看着高兴呀!老秦!我觉得新中国这一代人比你我都强。”秦泰说:“咱们算想到一道了,我想打日本打了八年,打全副美械装备的老蒋,咳!稀松平常,运输队,把枪呀、炮呀、服装呀、弹药呀!都送到咱们手里了。现在跟称王称霸的美国、不可一世的麦克阿瑟面对面,我一想到我们用美国的卡宾枪打美国佬,我就忍不住笑。美国人真是愚蠢。一老政委!咱们等着看最后的决战吧,打不过他们我们就亡国,打得过他们他们就灰心丧气……”“木能这么说,一定打得过。我们有一种伟大的信仰,坚强的力量。我看着这一代新人,我爱呀!我总想把缰绳勒紧一点,要不我不知道他们会冲到哪里去。”


这是一个多么苦难的时代呀!


这是一个多么英雄的时代呀!


两个老兵说话时,王亚芳并没像他们想的那样回到病房里去,而是从屋里出来一下闯进医院旁的密密的松林里。她怒不可遏,从身上取下背包,往地下一摔,一屁股坐在上面,把棉帽子揭下来,她只觉得浑身火热。松枝上一团团的冰雪落满身上,也止不住她的气恼,她的怒火。当她发现院长和老政委坐在门口台阶上谈话,她听不见他们说的是什么,但却突然唤起她的一线希望。这希望是什么,她模模糊糊,一点都分解不清,可是自己却镇定下来,在纷纷落雪中就那样静静坐着。秦泰把两个臂肘搁在膝头,两拳撑着下巴在沉思什么,忽然轻轻说:“王亚芳的事,咱们能不能通融一下呀?”老政委本来也想:“王亚芳头开得好呀!真火才能炼出纯钢。”一听院长的话,他又翘起胡子:“怎么替她求情?”秦泰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咳!这些孩子让我说什么好?”“不行!”老政委大义凛然地站了起来,“要严才好,才是真正的爱兵!咱们出发时间到了吧!”“到了!”两人一对手表,夜光表的表针都指在10点钟上。老政委最后这句话讲得声音高些,给松林里的王亚芳听见了一她觉得自己也许太好强了,可是这念头一闪,立刻又给她那刚强的意志打消了。狂风暴雪,铺天盖地。屋里的灯烛熄灭了。在朦胧的夜色下,一队一队人影,悄悄无声地走掉了。一王亚芳从松林里窥视着,她戴上帽子,背起背包,她怕失去队伍的行迹,可又不能给人们发现,因此保持仅有半里之遥的距离,迈开脚步跟踪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