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从风雪迷蒙的天空中闪出一线青钢色的寒光。严寒达到了一切都可以冻结、崩裂的程度。王亚芳弯曲着身子，头顶着暴风，脚踏冰雪，又隐藏着身子，尾随部队跋涉。她一身冒着热汗，热汗湿透棉衣，棉衣上冻结着一层厚厚的冰壳。她承担的分量愈来愈重，药箱，背包，干粮袋，甚至头上的帽子，都在压榨着她，磨难着她。她已累得浑身没有力气，但她咬紧牙关，抿紧嘴唇，可是这哏难困苦一点也不因为她难以支持，而有所放松。恰恰相反，由于黎明的到来，困得她眼皮时时贴合在一起，不过，前线愈来愈近，炮声愈来愈猛烈，火光愈来愈红亮……一种清醒在唤醒她，她想：“前面部队一定飞奔起来了，我可一步不能落后，如要落后一步，就什么都完了，不但这一日不能上火线，永远也不能上火线了。这是多么可怕的事呀！”一边想着，一边抓了一把雪擦了一把脸，不料就在这时，王亚芳一脚踹着大衣的下摆，“哄嗵”一下落在深深的雪坑里去，四边什么也抓不住，愈挣扎愈往下降，这是非常危险、非常可怕的处境。紧紧闭住眼，只觉得鼻子、嘴巴都像浸进了冰冷的水里，周围一切又是那样绵软、柔和，无法蹬踩、无法攀缘。可是，疲劳又使她朦朦胧胧，就想在这深雪中睡眠过去。“睡吧！睡吧！就这样好好地睡下去吧！”忽然之间，一种觉醒的力量唤醒她：“不行，不行，那就是死亡。我不能这样死亡。”她脑子里闪亮了一下，急中生智，她裹紧棉大衣横起身子，想要从深雪中滚出来。

可是滚一下又滑下去，滚一下又滑下去，－－阵横扫而来的大风挽救了她。这风旋转的力量很大，她趁着风势，一跃而起，跳出雪坑，她滚了一段雪地，忽然摸着坚硬的冰凌，她猛然跳了起来……这时她回头一看，额头上惊出一层冷汗，多险呀！

这一想，她忽然全身软瘫下来。她的心脏紧缩起来，一阵慌乱的心跳，非常难受，非常难受，使她连气也喘不过来，一下子完全昏晕过去，失去了知觉。等到清醒过来时，她只觉得冰冷的脸颊，贴在冰冷的冻雪上，一她试着睁开眼，可是上下眼睫毛都冻在一起了。她又大大张开嘴呼着气，－－刻钟，两刻钟，她觉得时间那样漫长。其实只不过是瞬息之间，一种快感清凉地掠过全身。她想到：“我活了！我活了！”像什么东西击动了她一下，心头火热地闪过一个思念：“他们在哪里？他们在哪里？我也许找不到他们了！”一种清醒的意志呼唤着她：“我不能再耽搁一刻时间了。”这样想着，心里升起一股腾腾热气，似乎溶化了冰冻的头脑，她展眼看看，黎明的微光已经缓缓扩展开来，照得眼前的雪地一片银白。可是这茫茫的天，茫茫的地，就是她一个人，这是多么可怕的孤独，多么可怕的孤独呀！她回环四顾，一身热汗一下流遍全身，血水在血管里紧紧跃动，一个声音像钟声一样“咭”地落在她的心上：“你就这样，你就这样，在冰天雪地里冻死，永远再见不到自己的同志！”她这性格刚强又温柔的女性，热泪噙在眼帘，可是她咬牙忍住，这时她听到一神更坚定、更强大的声音，她仰首前望：“这是我们的炮声”。一闪一闪的火光变成了无比的吸引力，她的两只大眼睛闪亮了，她奋勇地向前跑了几步，一下又停顿了下来，“哎呀！这个方向对不对？”她迟疑了，踌躇了，可是黎明的风雾，掩没了一切，她得到一句回答。这时，只有女性在忠挚的热爱中才有的那种痴心像火光亮了一下，她横下一颗心向前跑去，突然之间，她愣了一下，她从稀薄的青色黎明中，看到几个灰色的人影在摇动。

一种警惕一下升上脑际：“这是什么人？是敌人，还是自己人？”

在这一刹那间，她忽然听到自己小队长的声音。这个人坚决执行上级任务，不准她到院部去，甚至用力拉着她的背包带从那时起，她一直恨他。可是现在这声音是那样亲昵，那样温暖。她便寻找着这声音向前跑去，她颤抖着嗓子，拼命叫喊：“队长……队长……”

可是旋卷的风雪，把她的声音吹散，不过，他们听到了。她朦胧中听到模糊的声音：“有人在呼喊！”“是呀！好像是一个女人！”

队尾的这一小群人，正在随声寻觅，忽然看见从雪雾中闪出一个浑身冰冻的人，向他们展开两臂扑了过来。人群中一阵惊讶的声音：“啊！王亚芳，王亚芳你怎么在这里？”

王亚芳高兴喜悦，两眼像早霞一样明亮。她想笑，可是笑不出来，一阵眩晕，她一下栽到同志们的怀抱里。

人们把她放到铺在冰雪上的大衣上，给她做人工呼吸。好一阵，王亚芳喘了一口气，慢慢苏醒过来，她感到惭愧、羞耻，她立刻想爬起来，可是头重脚轻，一下子又栽倒下去。站在旁边的小队长十分严厉地喊了一声：“不准动。”王亚芳像小孩子受到父母的责罚一样，一动不动地躺了下去。她心里猛然一惊想道：

“难道让同志们跟我一道冻死吗？”炮声轰轰，像下大暴雨一样响作一片。时间紧急，刻不容缓。小队长弯下身，想把她背在背上一突然一阵冷汗渗透全身，王亚芳猛跃而起：“不、不，我能走，我要走上前线！”她这乞求的声音，软化了小队长，于是由两个护士从两面搀着她，踉踉跄跄，向前跑走。踏遍柔软的雪地，突然到了一处一人多高的冰冻的陡岸，护士们托着王亚芳往上爬，可是冰冷溜滑，眼看又降落下来。这时她倒骤然一下害怕起来，原来刚才落在雪坑的地方就是江面，如果爬不上来，也许就沉下江中死了。正在这节骨眼上，从上面伸下一只枯老苍劲的大手，一把抓住她的手，把她一把拉了上来。这时朝阳把污浊、模糊的光线洒落下来。王亚芳心里嵙擞了一下，哎呀！拉她上来的正是老政委。

她羞愧万分，立正说道：“老政委，处分我吧！”

“勇敢的人，是不应该受责备的。”

老政委把一条毛巾递给她，好像有意掩饰他那过于温柔的心肠，翘了翘胡子，就忙着去组织队伍了。

正在这时，周围的人群中发出一声惊讶的低唤：“啊！”

大家望去，有一个穿着白布雪衣、骑着马的人向江边飞驰而来，在这匹马后面约一箭之遥，还有另外的两匹马跟踪飞奔。

在这荒凉而平坦的阵地上，这飞奔而来的是什么人？大家都提高了警惕，异常地惊觉。

院长和政委推开众人，走到最前面。那几匹马在一派雪雾飞腾中，简直看不见四蹄点地，却听见槌鼓一样紧响。王亚芳第一次和同志们一道领受着前线上紧张的心情。她屏着气息，瞪大两眼，两手攥得紧紧的，手心都热得湿淋淋的。突然之间，院长和政委急匆匆迎上去。第一个骑马的人，勒着跑欢了的马匹，马却在雪地上兜着圈转，四只蹄却一下停止不下来。这位老练的骑手干脆不管那马，只把缰绳往空中一抛，就飘然跳了下来，脚跟还没站稳，就高高扬起手，喊道：“同志们辛苦了！”

那一刹那间，老政委两眼放出怎么样的奇光异彩呀！几乎张开两臂向前奔去。

大家一下轻松下来，认识的人向不认识的人传说：“咱们团的朱政委……”

王亚芳早巳听到团政委朱明豪的传说，可亲眼看到还是第一次。她正好站在老政委背后，当朱明豪亲切地和前面几个人握手时，也跟王亚芳握了手。他罩在风衣兜帽里的面孔，由于在马上急驶，风雪的吹打，两颊冻得鲜红。尽管火线上炮火连天，轰鸣不断，他向那个方向瞥了一眼，随后转过头来，他的神色依然安详沉稳：“同志们！你们来得是时候，前线非常需要你们，你们多来一个人，就会多救护几十个、几百个伤员的生命！”谁也没留意，王亚芳一听这句话，她那茫然的大眼睛里闪出光亮。的确，朱政委这句话深深打进了她的心坎，对她来说这是比任何奖励都崇高的奖励。在这一瞬间，老政委的两道温柔的眼光，一下注视在她的脸上，还微微点了点头，就像一个慈父对自己女儿第一次做出出色的成就时的鼓励一样。王亚芳由于羞涩，由于鼓励，而涨红了脸，从她嘴边绽开一丝简直不易令人觉察的笑容。一这是真正的从内心深处漾出的笑容。

她像惊醒一祥，听到朱政委压低声音跟院长、政委说话，风却把话声吹进她非常聪敏的耳朵：“一场恶仗就要一触而发。”老政委十分担心地问道：“团长能上前线吗？”

朱政委不无忧虑地像是自言自语：“是呀！他还烧得昏昏沉沉。对了，你们派一个医生、一个护士，用尽各种方法抢救……他就在前面不远的松风里……我走了！”

院长、政委敬礼，朱政委还礼，而后纵身一跃跳上马背，三匹马又像飞箭似的，很快没入迷朦的雪雾，直向爆炸声激烈迸炸的前线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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