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艾舒再见到陶安妮，是六年之后。这场相遇，没有任何预兆，更没有港台剧预谋的桥段，但命运的安排依然让人难以置信。

当时，艾舒的一只脚正踩在邰霄明的肩膀上，另一只脚好不容易攀上了学校后门那方不太坚固的墙壁，灰白色的墙壁上，又多了几个黑乎乎的脚印。

艾舒伸伸脖子往墙内看了一眼，低头郁闷地说：“邰霄明，你不是说后门这边不用爬墙也可以进去吗？你怎么消息一点也不灵通啊？”

“嗨，你这能怪我吗？谁让你睡过头，害得我还要陪你受罪！”

“谁！谁！谁！说清楚，你在怪谁？是谁明知道时间不够了，还要吃早餐？！”艾舒边说，边故意用力再踩了邰霄明的肩膀一脚，说：“你这个大男人能不能使点劲啊！早餐你可是吃了我两笼小笼包！外加一碗豆浆！别说你现在连一点力气都使不出了啊！”

“喂！我们说清楚，好不好？我那两笼小笼包可是被你打了折扣的！一共二十个，你不单单扔给那只流浪狗三个，还往你自己嘴里都塞了五个！你要不要再夸张点？”邰霄明抬起头，想扔给艾舒一个充满鄙夷的眼神，结果不小心瞄到了她校服裙下的小内裤，忍不住“扑哧”一声笑道：“你那海绵宝宝眼睛还瞪得蛮大的哈！”

“海绵宝宝眼睛本来就大！”艾舒还没注意到邰霄明说的是她的内裤，和他理论道：“难道你见过眯眼的海绵宝宝？！”

“是是是，没见到。”邰霄明努力忍住没笑，他清了清嗓子，轻声说：“艾舒，我没想到你都那么大了，还会穿这种幼稚的裤衩，嘿嘿！”

艾舒原本好不容易将身体的重心移到了墙上，但是，一听到邰霄明的话，她马上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校服短裙，在几秒钟的回忆时空里，她突然间想起了昨天晚上自己洗完澡之后，迫不及待地换上了和妈妈从商店里刚买回家的新内裤，原价三十块的日韩货，被她们碰上打折的机会，现在五十块钱三条，她在妈妈的耳边喊了几十句的“好可爱啊好可爱”，妈妈才甩下了一句“行啦，给你买，别再吵了，好不好”，她才能够得逞。

想不到，穿上新内裤的第一天就春光乍泄！

“邰霄明！你这个色狼！”艾舒奋力想飞邰霄明一脚，结果整个人从墙上摔了下来，几乎大字型地趴倒了邰霄明，两个人狼狈地扑倒在了草丛中。

于是，折腾了大半天，又要重头再来。

“算了！迟到就迟到！我们就大大方方走前门算了！”邰霄明说。

艾舒一把拉住他，说：“不要啊！今天值班的是校长，如果被他逮到的话，要被老班劈死的！”

邰霄明无奈地被艾舒抓到高墙底，他仰天长叹了一口气，只能认命。

这次翻墙比上次顺利多了，艾舒借着邰霄明的力，爬上了墙头，抓住了墙垣内那棵大树粗壮的枝干，躲在茂密的树枝后边，想观望一下四周的状况，听他们班的男生说后门这边刚好是植物园，被废弃了之后，就成了学校一些地下情侣约会的场所，上次他们也是因为迟到翻墙，在这里就看到了学生会主席和他外校的女朋友接吻，据说场面很激烈。于是，那个星期他们班的迟到率剧增，收回了不少猛料。

大家都说那女生是个蛇蝎美人，一点都不逊色于港台剧中的飞女，名声很差，但想追她的男生依然能排成一条长龙。这个女生艾舒从来没有见过，所有关于她的一切，艾舒都只是道听途闻。

这样的女生，艾爱想大概自己一辈子都搭不上边。

可是，每次听到周围的人用或羡慕，或唾弃的口吻谈及蛇蝎美人的时候，艾爱的心里还是很好奇，一直想见识一下大家口中的蛇蝎美人到底是怎样的美若天仙，又是怎样的心如蛇蝎。她甚至还会幻想，她们会不会因为某种机缘而成为朋友。

但真的要见到她了，艾舒倒是开始不安了，她想了想，觉得如果自己看到了那些不该看的画面，其实还是蛮不好意思的。正在她打消在杂乱的花草树木之间寻找“好戏”的时候，突然间听到了一些不该听到的话。

“不用再走了，就站这里，我们有话现在就说完它，免得浪费我时间！”先是一个劲爆的女声，听起来应该是性格很豪爽的女生，艾舒心里暗暗地分析道。

“喂！”邰霄明还在墙外挣扎，真是个文弱书生，大概凭他一个人的能耐似乎很难爬上这面墙，但是他才跟艾舒发出了援助声，艾舒就低头把食指举到了嘴前，发出了一声：“嘘！”

“安妮，我求你不要这样，好不好？”男生没骨气地哀求道。

如果对方叫出的名字不是安妮，艾舒一定会在心里骂道，没出息。但是，她听到了“安妮”两个字，顿时觉得整个人像是被电击了一下。

安妮？是她听错了吗？她曾经最好的朋友也叫做安妮，她已经在艾舒的世界里消失了整整六年，在这段光阴里，每当艾舒听到“安妮”两个字，都会变得让人无法理解。

初中的时候，学校和英国的一间中学交换学生，班主任在交换生来之前向全班介绍说对方叫做安妮，艾舒就激动地在课堂上站起来，问老师交换生是不是姓陶，是不是叫做陶安妮，结果弄得全班同学哄堂大笑，都以为艾舒在讲笑话。艾舒还是不死心，直到亲眼见到了金发碧眼的英国小妞站在教室里，她才怅然若失地和邰霄明说，原来是她自己弄错了。

再后来，艾舒和邰霄明逛书店的时候，从来都是扎在学习用书堆里的艾舒，就因为无意间扫到书店里挂着的那条横幅上写着：安妮新书火爆售完，艾舒就疯狂地跑去问书店老板，那本书什么时候能再到货。老板无奈地说，安妮的书很好卖，几乎已到货就马上售空。艾舒就连招呼都不和邰霄明打一声，一个人跑出书店，找那本安妮写的书。那天，她很晚才回家，书包里静静地躺着安妮宝贝的新书。她也不嫌累，百度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她问邰霄明，为什么安妮宝贝要叫安妮，她明明就不是安妮。邰霄明看着艾舒哭笑不得，只有他最清楚艾舒是中安妮的毒太深。

现在，又一次听到安妮这个名字，艾舒记住了前几次对号入座的失败经历，只能认为可能是自己太过敏感了，她知道邰霄明说的没有错，现在叫安妮的人一抓一大把，她根本不需要那么在意。艾舒回过神来，发现时光堆积在她心里的沙尘，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只要她稍稍流返于岁月这条河涌，水花就会溅湿她的双眼。

“我想了很久……我想，你可以把孩子生下来，为了你，我辍学也没关系，我可以去赚钱，我可以养活你！也可以养活我们的孩子！”

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男生又一次发起了攻势。

“呵……谢谢你有这样的勇气，可我没这样的福气，我跟你说多少次了，我们不要浪费时间，我和你只是玩玩而已，你根本不需要当真，我不会把孩子生下来，你也别妄想自己能说服我，如果你真觉得自己爱我的话，就把打胎费给我！”女生一点也不害臊地说，她说得很坚决，没有留下一寸余地。

艾舒屏息听着他们的对话，她没有从树枝之间的缝隙往下张望，因为她能够确定一定以及肯定地断定下面那个人不是她认识的安妮，她的好朋友陶安妮自从六年前消失了之后，就杳无音讯，但至今她的一笑一颦，以及她的善良，都完整地保存在艾舒的脑子里。

可是，艾舒又那么害怕，害怕那个人就是她的好朋友陶安妮，害怕她变了，变得判若两人，变得连艾舒她自己都认不出来了……毕竟“堕胎”、“生孩子”、“辍学”这些字眼不是一个普通的高中生应该拥有的经历。

没有艾舒帮忙的邰霄明只能靠自己的力量努力向上爬，他抬头看到艾舒一动不动地坐在墙头，心想艾舒一点是搜到了什么猛料，才叫他闭嘴的，于是，他也没有再打扰艾舒，他设想着等会儿他也爬上去了，可以让艾舒给他讲讲之前他错过的精彩画面。

“安妮！你不能那么做！难道我们在一起的这几个月，你一点都没有动过心吗？”男生显然还是没有放弃做一个爸爸的权利。

但谁也想不到，女生却依然不在乎地说道：“我动心？你是想听到我说在你一开口说想要我，我就满足你的愿望，是因为我对你心动，还是想听我说在你被人打得像只狗似的，还说‘宁愿被打死的人是你，你也不会让我受一点伤’，这句话让我感动得恨不得把自己的一辈子都给你？又或者就像刚刚，你说你一个堂堂学生会主席会为我辍学，会让我把孩子生出来，你会养我一生一世，这些话让我恨不得马上跪下来，感激上苍，让我遇见了像你这样的男人？呵呵……亲爱的，我真的好……”

应该是想说心动吧！艾舒那么想，可是没等女生的话音落下，一个耳光的响声就震得好像树叶都经不住折腾地而抖落了好几片，艾舒能够猜出来如此有力的耳光是出于男生的手，也认同任何一个男生若是听到了自己的女朋友说出了这样的话，都会有一巴掌拍死她的冲动，可是，她还是惊讶地深吸了一口冷气。

“呵，打得好啊！打得真好！这才是你，知道吗？刚刚装得很辛苦吧？说什么想养我一辈子？呵呵，还是省省力气吧！我告诉你，你他妈的根本就不配做我陶安妮的肚子里那傻孩子的老爸！”

紧接着艾舒就听到了与先前声音不同的耳光声“啪、啪！”，她吸进咽喉里的那口冷气还没有呼出，这次她不是惊讶一个女生也有这样的魄力，而是她从十几秒之前亲耳听到那个女生掷地有声地说“陶安妮”三个字的时候，她捂着嘴，就差点控制不住自己所有的好奇心，想要从墙头跳下去了。

陶安妮，没有错，绝对不是她的听觉出现了问题，因为就连刚爬上墙头，方才坐稳的邰霄明都惊愕得结巴了，过了半晌，他盯着艾舒，控制不住音量说：“……真的假的？不会是同名同姓吧？”

邰霄明依然记得原本与他同校的艾舒，在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有一天突然间住进了市里的中心医院，一个月之后，她就成了转校生进了中心医院对面的中心小学，从那之后，她每天回家，都会跑到她家对门按邰霄明家的门铃，两个人边写作业边说学校里发生的事情，邰霄明敏锐地察觉到艾舒所有的话题都围绕着“安妮”两个字，她告诉他安妮有多么受欢迎，班上的同学都很喜欢她；她告诉他她终于和安妮成了朋友，安妮还给她取了代号，叫苏苏；她还告诉他安妮是她最好、最好的朋友，她们要上同一个中学，考同一所高中，以后还要读同样的大学。可是，有一天，艾舒哭着跑回家，告诉邰霄明，安妮消失了。

邰霄明担忧地注视着艾舒的侧脸，他看见她犹豫了好久，还是扒开了挡住视线的树枝。艾舒担心过这次大半也是落空，可是，当她的目光对上了听到无故传出的第三方声源的陶安妮，她怔住了。

果然是陶安妮！虽然她长高了，变得更加漂亮了，但是大体的五官轮廓还是没有变，顶着时下流行的梨花头，却有着夸张的银色色泽，与年龄不相称的烟熏妆，让她看起来比同龄人要成熟很多。

艾舒显然忽略了这一切，激动得快要透不过气了，她怎么都想不到自己找了那么多年的好朋友，竟然会出现在这里！久别重逢的惊喜还是远远超过了她对她造型打扮的关注。

可显然陶安妮还没能从密密麻麻的树枝缝隙中看到艾舒，她只能肯定树枝后面有个男生，不过即使是有人听到，她也不在乎，但另一个人则不一样了。

这件事的男主角惊呆了，他乱了阵脚，对着大树喊，“谁在后面！给我出来！”

“呵呵，怕了吧！你怕了吧？你不是爱我吗？你不是叫我把孩子生下来吗？你不是说愿意养我一辈子吗？哎哟，我忘了，你还说要为我辍学呢！”陶安妮看到眼前这个十几分钟前还信誓旦旦要给她一生的男生，现在突然间好像要狗急跳墙了，忍不住大笑起来。

学生会主席董明枢，邰霄明是认得的。邰霄明高一就积极地加入了学生会，做了大半年的干事了，做梦都希望有一天自己也能登上学生会主席的宝座。现在听到自己的上司恨不得将他毁尸灭迹的狂吼，他真恨不得从这墙头再翻下去。

可是，显然邰霄明的动作跟不上他的大脑运作，董明枢跑到那棵树下面发现了墙头的邰霄明和艾舒，还没等他开口说话，邰霄明马上知趣地说：“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ok？”邰霄明还做了一个手势，艾舒不知所措地附和着邰霄明，用力地点头。

“你怎么会什么都不知道呢？你要帮我们的主席好好宣传啊，他可是未来的好好先生！”陶安妮还在挖苦董明枢，她边说，还边移动脚步，靠近董明枢，想凑热闹看看是谁发现了这个天大的秘密。

陶安妮的脸上有片刻的僵硬，显然也已经认出了同样没有多大变化的艾舒，六年如一日的齐刘海，配上一张单纯干净的娃娃脸，怎么看都是一个好学生，时间还是没有改变她，陶安妮在心里默默地想，僵住的微笑在几十毫秒的时间里迅速放松了，她把视线移到邰霄明的脸上，笑着说：“同学，宣传的事情还多劳你了。”

艾舒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陶安妮，因为比之前更近的距离，她才看清她细长的胳膊上对应地纹了一只小蝎子和一条盘曲着身体的蛇。

蛇蝎美人，说的就是她吗？艾舒听到了自己的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动，小小的心脏那么不安，像是要越越欲出的小鸟，蹦出胸口。

陶安妮的声音还是那么好听，艾舒看着她，心却有一种说不出的疼痛，她还以为陶安妮会惊讶地说，艾舒，怎么是你啊！或者说，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似的说，好你个艾舒，竟然那么久都不来找我！

可是，这些都没有。眼下的陶安妮既熟悉又陌生，好像是她早早就认识的陶安妮，又仿佛仅仅一个包裹着陶安妮外壳的人。

“安妮！”艾舒还是不愿被陶安妮冷漠，叫出了她的名字。

但一切要让她失望了，陶安妮没有任何表态，只是看了她一眼，发出夸张的笑声，说：“想不到我在这里还是名人，那么多人都认识我，主席，真是拜你所赐啊！”陶安妮拍了拍董明枢的胸膛，笑得动人妩媚。董明枢已经不买她的帐，没有理她的挑衅。

她，是不是失忆了？因为不记得一切了，才会用那么陌生的眼神瞟艾舒一眼，将她当作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艾舒的脸上黯淡无光，心里却复杂得不是用三言两语能够说清的。单纯的脸上有了前所未有的焦虑。

短暂的尴尬之后，艾舒听到了不远处的另一个声音，“安妮！时间到了！撤啦！”这是纪唯佳的声音，艾舒相信自己的判断没有错，前不久，艾舒还在学校里碰到了纪唯佳，当时，艾舒还是习惯性地问她，最近有没有陶安妮的消息。纪唯佳字句清晰地说没有，还警告艾舒不要每次遇到她第一句就是问陶安妮的事情，她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哪怕艾舒再问，还是那三个字，不知道。

那么，现在是怎么回事？艾舒无语了，她心里有一种被人耍的感觉。

艾舒看到陶安妮利索地打算翻墙，马上就要从她的视线里离开，她像是忘了自己还在不及十五厘米的墙头，站起来，在墙头上走了几步，她应该是想拉住陶安妮说，“安妮，我是艾舒，我是艾舒啊，难道你忘了吗？”

但时间没有给她机会，她还没抓住陶安妮的手，就因为身体平衡力不够，歪了一下脚，差点掉下了墙，如果她没抓住墙头凸起的那块大砖的话，恐怕就没有刚刚在墙外跌到草丛上那么幸运了，植物园里满是杂草，还有一些没有修剪的奇怪植物，艾舒的下方就种着一个个硕大的仙人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