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西闽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9:44
|本章字节:7576字
他抓住了船帮,使劲地把自己的身体提了起来,翻身到了船舱里。黑子都吓坏了。撑船佬对黑子说:“快把船舱里的水舀出去,水要是满了船就要沉掉了。”
说完,他从黑子手中夺过长篙,往河堤那边撑去。黑子感觉到船刹那间稳了下来,撑船佬撑船的技术可以说是一流的,船在他手中长篙的点划下,慢慢地朝河堤边游弋过去。河堤上响起一片欢呼声。
撑船佬咳嗽着。
黑子边往船外舀水边说:“叔,我来吧。”
撑船佬的声音在风雨中还有一丝余威,“你不行!”
黑子知道自己撑船根本就不行,风平浪静的时候都很吃力,更何况碰到暴怒的山洪,要是由他来撑船的话,船很快就会被冲到下游去的。
河水还在暴涨。
水声巨响。
整个天地间都充满了洪水的怒吼。
黑子的心冰凉极了。
船靠近了河堤。撑船佬让黑子把缆绳扔到河堤上,河堤上的一个汉子接过了缆绳,把它死死地绑在了一棵大树上。撑船佬看着巨浪拍打着河堤,他说:“不好!这次洪水超出了六四年的那场大洪水,危险!”
黑子问:“叔,怎么办?”
河水迅速涨涌着,河堤快保不住了。谁也没想到山洪来得那么快,几个小时的工夫,水位就快接近河堤面了。
黑子担心极了。
撑船佬大声地吼道:“快去把支书叫过来,我有话和他讲!”
有人急匆匆地去找支书。
支书不一会儿就匆匆赶来了,大声地问撑船佬:“你有什么事?”
撑船佬全身都湿透了,雨水抽打在他那张丑陋的脸上,他大吼道:“你们还在河堤上干什么,快回村里去疏散群众,河堤保不住了!”
丘火木说:“你胡说。”
撑船佬全身发抖,对大伙说:“大家快回去,把老人孩子送到高处去,不行了,河堤很快就要被冲垮了。”
大伙一听撑船佬的话,匆匆地赶回村庄。
丘火木大声说:“别跑,别跑,快加固河堤!”
撑船佬说:“放屁,这个时候加固河堤有个屁用,平常就知道开批斗会,吃酒,磨洋工!”
丘火木大怒,“撑船佬,要是河堤垮了,我就枪毙你!你在这里扰乱军心!”
撑船佬看人都走光了,他冷笑了一声,“丘支书,快回家去帮你家里人转移吧,别在这里发号施令了,水火无情,它管不了你的。”
丘火木大吼道:“老子就不走!”
这时,黑子对一个跑在后面的人说:“别忘了把赤毛婆婆弄到岸上去。”
那人说:“知道了。”
雨水迷蒙了撑船佬的脸。
他和丘火木对峙着。
不一会儿,河水漫上了河堤。
撑船佬跳到了河堤上,把缆绳解开了。他从河堤上往村庄里望去,许多人在乡村里蹿来蹿去地往高处狂奔,人们的大呼小叫和洪水声暴雨声混杂在一起。
撑船佬的脸上有了一丝笑意,只要人保住了,那就还有希望,要是人都淹死了,那就什么也没有了。
他听到了一声巨响,不远处的河堤被洪水冲出了一道缺口,那缺口越来越大。不一会儿工夫,洪水又冲出了几道缺口。
撑船佬把愣在那里的支书推到了船上。
船被冲进了缺口里。
船差一点就翻了。
但撑船佬力挽狂澜地把船摆稳了。
洪水扑向村庄。
不一会儿工夫,曲柳村变成了一片泽国。
撑船佬把船撑到村里,把来不及跑的人一个一个救上了船。丘火木呆了。
洪水很快就漫上了屋顶。
撑船佬把那船人送到了岸边,又和黑子撑着船到村里救人。一船一船的人相继被送到了岸上。
岸上的人眼泪汪汪,大呼小叫,家园被毁了,他们能不伤心吗?哭喊的大部分是妇女儿童,男人们都沉默地看着汹涌的浑黄的河水。丘火木站在岸上发呆。
黑子看到赤毛婆婆坐在一块草地上,双手合十,在念叨着什么,雨水把她淋湿了,她那样子让黑子感动。
撑船佬剧烈地咳嗽着。
他把零星的几个人救上船之后把他们送到了岸上。
撑船佬的声音沙哑了,他沙哑着嗓音大声地对丘火木说:“丘火木,你他娘的别像傻子一样站在那里,你快让各个生产队长点点人头,看有谁还在水里!”
丘火木反应过来,马上召集各生产队长清点人数。
黑子母亲沉默地看着黑子和撑船佬。
此时,她是不会让他们上岸的,没有什么比救人更要紧。当然,她希望他们能马上弃船上岸,只要在水中多待一分钟,就多一分钟的危险。
就在各生产队长点人头的时候,他们听到岸上又有人大声呼叫起来。河上有人!他们远远地望去,看那漂浮着许多农家杂物和畜生的河面上的一根房梁一样的木头上有一个人,那人死死地抱着木头,在洪水的波峰浪尖沉浮。
“过去!”撑船佬沙哑地说,他那被雨水打湿的小眼睛迸出刚毅的光芒。
黑子的心抽搐了一下,自从他的好朋友王春洪被淹死之后,他一直认为撑船佬是个见死不救的没良心的人,可今天,他从撑船佬的目光中看到了什么。
他快速地舀着水。
撑船佬把船朝河面上横过去。
他要把上游漂下来的那根木头截住,把那个从上游冲下来的人救上来。显然,上游的村庄也遭灾了。
撑船佬拼命地撑着船。
船在风浪中快速地穿梭。
岸上的人都捏着一把汗,特别是黑子母亲,她担心极了,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条在风浪中穿梭的老船。
船很快就靠了过去。
一个浪头打过来,船摇晃着。
撑船佬咬着牙关。
那根粗大的梁木朝船冲了过来,他们听到了一声沉重的巨响。木头上的人手一松,落入了水中,一会儿就无影无踪了。
撑船佬低吼了一声。
黑子此时什么话也没有,他根本说不出话来了。可恶的洪水。
那一声巨响之后,船底裂开了一条缝。
水从船底冒出来。
黑子舀水的速度根本就赶不上水冒上来的速度。
他惊叫了一声。
这船要沉了。
撑船佬纵身一跃,他跃入了滔滔的江水中,死死地抱住了一根木头。
他浮出了水面,对黑子大声喊道:“儿子——”
黑子听到了那声喊叫。
他心里一热,他看到撑船佬奋力地朝他游过来,撑船佬的水性太好了,要是一般人早就被洪水冲得无影无踪了。
船慢慢地下沉。
黑子也跳出了船。
船沉了下去,一个巨大的漩涡。
黑子被漩涡卷了进去。
他好不容易扑腾着浮出水面,看到撑船佬把那根木头朝他推了过来,“抱住!”
黑子好不容易捞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他已经没有力气了,但他还是死死地抱住那根木头。
撑船佬试图让木头往岸边靠,但他的力量太有限了,洪水的冲击力是无法说清的。黑子闭上了眼睛。
撑船佬推了他一下,“睁开眼!”
他怕黑子闭上眼睛后手一松就被洪水冲走。
黑子睁开了眼。
在波峰浪尖中,他们沉浮着随波逐流。
他们已经看不到岸边的人群了。
岸上已是一片欷歔。
黑子母亲哭都哭不出来。
她只是用苍茫的眼神看着那苍茫的洪水,她全身僵硬,难道这真是命,她所有的亲人都要葬身于洪水之中?
黑子看到撑船佬的脸在洪水中若隐若现,那是一张苍白的脸。
撑船佬实在撑不住了。
他说了声什么,然后手一滑就沉入了水底,一会儿就不见了。
黑子狂呼着,但他的声音被洪水淹没了。
一片浑黄。
黑子获救了。
他是被解放军的冲锋舟救起来的。
在冲锋舟上,他望着浑黄的咆哮着的洪水,神情木讷。
他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回到岸上,他一见到母亲,两人就抱头痛哭。
撑船佬被洪水埋葬了。
连尸体都没有找到。尽管如此,母亲还是执意给他建了一座坟墓。
他应该有了一个好归宿。
黑子和母亲来到新坟前,给撑船佬烧纸钱,母亲边烧边嘤嘤地哭。
母亲突然对黑子低沉地说:“跪下!”
黑子扑通一声跪下了。
母亲又低声说:“叫爹!”
黑子的泪水涌了出来,他喊了一声:“爹——”九泉之下,撑船佬该瞑目了吧。
黑子和母亲站在苍凉的秋风中,久久地站立着。
他们能听到大河的呜咽声。
从那以后,每年黑子回到曲柳村,都会到坟上跪拜一番,叫上一声爹。
他还会叠一只很大很大的纸船,在纸船里放满野花,然后将纸船放在渡口的河水中,看着它远远地漂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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