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西闽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9:44
|本章字节:9130字
赤毛婆婆对黑子说:“我看到灵光了。”
黑子问:“什么灵光?”
赤毛婆婆没有回答。
赤毛婆婆枯槁的手放在黑子的额头上,她露出了多年以来罕见的微笑,那微笑让黑子战栗。
黑子似乎在暗夜里看到前路的晨光,一种声音穿透了他的身心,他全身发冷。他想,经历过这场冷却,他会变得更坚强,已经不怕死亡。他在成长的岁月里经历了各色各样的死亡,死亡让他懂得了怎样更好地活着,死其实并不可怕,它像诞生一样,是一个人必须经历的两种形式,生即死,死即生。
赤毛婆婆把手收了回去,告诉他:“黑子,你可以上路了。”
黑子是要去县城里参加高考了。
他已经给赤毛婆婆挑好了几天的水,劈好了几天的柴,他是来向赤毛婆婆告别的。赤毛婆婆给他力量。
他走出赤毛婆婆家。
他看到了大队文书王松国。王松国在赤毛婆婆家门口等他。他还看到王松国的老婆和孩子。王松国对老婆和孩子说:“你们回去吧,别送了,又不是生离死别,况且,我又不一定能考上,我过几天就回来了。”老婆带着孩子期期艾艾地走了。
黑子和王松国就出了村。
在村口的那棵老樟树下,母亲在等着黑子,她拦住了黑子。黑子说:“妈,你回去吧,嗳。”母亲手里紧紧地攥着什么。她把黑子的手拉过来,松开了那只紧紧攥着的手,里面是她捏出了汗的十五元钱。她把钱放在了黑子的手上,说:“黑儿,带着吧,穷家富路,出门要多带点钱的,该买点好吃的就买点好吃的,不要省,妈等着你的好消息。我知道,多少年了,你就等着这一天。”
黑子笑道:“妈,别说了,快回去吧。”
母亲抹了一下眼睛,笑了笑,踯躅地回去了。
黑子和王松国在那个初夏的清晨满怀希望地走向一条道路,那是一条通向外面世界的道路,无论结果如何,毕竟他们是充满信心地走出去了。他们的粗布衣裳在晨风中飘拂,像两面旗帜,朴素而大方的旗帜。
是的,谁也不知道赤毛婆婆究竟有多大年纪。没有人会告诉你赤毛婆婆的实际年纪。曲柳村的人没有一个对赤毛婆婆不恭,有关赤毛婆婆的传说似乎很遥远,又富有某种浓厚的传奇色彩。
赤毛婆婆救过一村的人。
那年代似乎很遥远了。
年轻的赤毛婆婆站在村口往通向小镇的路上眺望,她在等待丈夫赤毛回来。她从早晨一直等到晚上,一天的过程也是她一生的过程,她没有等到赤毛。
归来的人告诉她,赤毛在县城里被清兵抓住了,杀了头,头挂在城墙上呢。她没想到赤毛会是革命党,会被清兵杀死在县城里,头还被挂在城墙上示众。赤毛告诉她,他八月十五的前一天一定会回来。所以,在八月十五的前一天,赤毛婆婆在村口等待了一生。
赤毛婆婆没有哭。
她默默地回到了村里。
她在家里设了个灵堂,坐在赤毛的灵前三天三夜没有合眼。
赤毛婆婆过了几天,离开了曲柳村。
谁也不知道孤苦的赤毛婆婆到哪儿去了。那段经历,对于曲柳村的人是一片空白。赤毛婆婆也从未向任何一个人提起过那段经历。
赤毛婆婆是在来年端午节的前一天回到曲柳村的。
她浑身缟素。
她从村道上飘逸过来的时候,村里人以为白天见着了鬼,吓得四处躲藏,当赤毛婆婆走进村庄之后,大家才定下神来,“是赤毛婆婆回来了。”
她回村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折了许多桃枝。人们问她:“你采桃枝干什么用呀?”
她没有回答。
她把桃枝都抱回了家。
夜深了,村里有一个白色的影子飘来飘去,有一个人起来屙夜尿,看到了那白色的影子,吓得差点掉到茅坑里,他提起裤子,来不及擦屁股就回了家。
第二天,每家每户的门楣上都插着桃枝。
那是端午节。
过节应该是欢乐的,贫困乡村的人们总是在过节的时候让自己压抑的心灵得到片刻的释放和解脱,借着节日,给自己寻找一条岁月的通道。
一队人马朝曲柳村气势汹汹地杀过来。
那是一队清兵。
清兵冲进了曲柳村。
他们手上拿着洋枪,腰间挎着钢刀。
手无寸铁的村民。
领头的那个顶戴花翎骑着高头大马,满脸杀气。
他带着杀气腾腾的清兵在乡村里转了一圈,大失所望,悻悻而去。村民们在清兵走后,才从家里纷纷走了出来,他们惊魂未定。
赤毛婆婆的门一直开着。
清兵来的时候,她也没有关门。
她已经把家变成了一个佛堂,她镇静地盘腿坐在蒲团上,闭目念着经文。
到了端午节的下午,从别的村传来了消息,清兵在这片山地进行了屠杀,预先知道消息的和官府有联系的乡绅富户们门口都插着桃枝,官兵一看到桃枝就知道这是不该杀的,没有桃枝的人家则格杀勿论。
清兵的屠杀让曲柳村的人后怕。
他们纷纷来到赤毛婆婆家。
他们看到的是一个虔诚的信徒。赤毛婆婆闭目念经的样子让村民们感到了某种神秘。赤毛婆婆怎么能知道清兵要来洗劫曲柳村呢?她怎么知道桃枝的秘密呢?年纪轻轻的赤毛婆婆怎么就皈依了佛门呢?她为什么不去庵庙出家,而是在家里吃常素呢?
这些秘密曲柳村的人永远都无法知道,石头不会说话,河水也不会告诉你真相。反正赤毛婆婆就是那样救了全村的人。
从那以后的漫长岁月里,赤毛婆婆是曲柳村里最受尊敬的人,谁要是对她不敬,那是会惹犯众怒的。
“文革”闹红卫兵那阵。
从县城里来的一队红卫兵来到了曲柳村。小将们看到赤毛婆婆家的神坛上放着一尊古旧的观音菩萨的木雕,还有蒲团木鱼等东西,觉得这是封建的遗孽,是四旧,要清除。
对冲进家来的红卫兵,赤毛婆婆视而不见,她就那样盘腿坐在蒲团上,虔诚地念着经文。红卫兵小将被赤毛婆婆的沉默和不屑激怒了,他们大呼小叫地要砸佛像,要抓赤毛婆婆去游斗。
就在这时,从村里的四面八方涌来了许多村民,他们手上拿着扁担、锄头等农具,这些农具此时是他们手中的武器,哑巴大叔也在里面。
这些人都是曲柳村的普通群众,没有一个大队干部或是民兵。他们团团地围住了赤毛婆婆的家。
赤毛婆婆一点表情也没有,在红卫兵的眼里,她就是一尊木头。
红卫兵发现了围上来的群众。
他们恐慌了,他们在乡村里破旧立新,砸了多少寺庙、家祠,从来没遭到过群众的反对,没想到却在这个老太婆家里,受到了群众的包围。
群众中有人怒喝:“你们赶快滚出去,滚出曲柳村,否则让你们尝尝贫下中农专政的滋味!”
群众纷纷吼:“滚出去!滚出去!”
自古以来法不责众,红卫兵没办法与那么多手持农具的贫下中农相抗衡,只好灰溜溜地走出了赤毛婆婆家,鼠窜而去。
红卫兵走后,村民们沉默了,他们无声地散去。
赤毛婆婆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还是在那里念她的经,修她的行。
赤毛婆婆念经修行好像从来没有影响过别人,她不像一些乡间吃“花素”的神棍,借着佛门的名誉欺骗民众。赤毛婆婆是默默无语的。她只是做自己的事。村里有妇女碰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会坐在她旁边,和她一起念经,但她从不去劝诫别人,你愿意来打坐一会儿,她也不反对。
赤毛婆婆身上有种精神的力量。
黑子一到曲柳村就感觉到了。
黑子应该说是赤毛婆婆最亲近的人,哑巴大叔死后,黑子就担负起了照顾赤毛婆婆的任务。
赤毛婆婆在黑子的成长过程中,用一种精神的力量影响着黑子。黑子是个无神论者,他从小就不相信有鬼神,但在他的潜意识里,赤毛婆婆给他的精神空间注入了一种淳朴善良而又坚强如铁的思想。
黑子在许多日子里目睹了赤毛婆婆对一切超然的态度和无法言喻的坚韧。
他坐在一边,看赤毛婆婆诵经。
夏天的夜里,蚊虫嗡嗡地在赤毛婆婆的屋里飞舞。
黑子想在赤毛婆婆的屋里燃一些熏蚊虫的药草,赤毛婆婆制止了他。
他看到许多蚊子叮在赤毛婆婆的头脸上。
赤毛婆婆对蚊子的叮咬无动于衷,就那样让蚊子吸着血,一点儿厌烦或痛苦的表情都没有。
黑子触目惊心。
那些蚊子吸得饱满之后都飞不动了,从她的头脸上滚落。
又一拨的蚊子扑了上去。
这漫漫长夜,漫长岁月里,赤毛婆婆对于蚊虫的忍耐力是惊人的。黑子无法想像,一个老人,竟有如此的定力。在她的精神空间里,已经没有了苦痛,她是活在人间的仙啊!
赤毛婆婆家里好像没有床。
在黑子的记忆中,赤毛婆婆家里没有床。
她是不用床的。
她除了在乡村的道路上行走,就是盘腿坐在蒲团上。她睡觉时也是坐着的。她睡着的时候安详极了,双手是合十的。这不是佛,又是什么?
黑子还小的时候,会效仿赤毛婆婆的样子,晚上睡觉不放蚊帐,让蚊虫在身上叮咬着。不一会儿,他的身上就奇痒无比,他抓挠着,全身抓得红一块紫一块,还抓出了一条条血道道。他想,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忍受蚊虫的叮咬,他不明白为什么赤毛婆婆能做到。
有时,他盘腿坐在那里,想学赤毛婆婆的睡相。不一会儿,他的双腿就麻木了,他怎么也睡不着,只好放弃。
更让黑子难以置信的是,赤毛婆婆竟然不怕寒冷。
她在最严寒的冬天,也只穿着一件单衣和一双布鞋。
她拄着拐杖在冬天凛冽的寒风中行走的时候,风把她宽大的衣裤吹得鼓起来,那单衣单裤像是一层枯树的皮,根本就起不了御寒的作用,可赤毛婆婆一点儿也不觉得冷。
她行走在凛冽的风中和行走在春风里没有什么两样。
黑子相信,赤毛婆婆身上有种神秘的东西在贯穿着她的一生。这一点,黑子深信不疑。哑巴大叔去世的前一天,黑子来到赤毛婆婆家里。赤毛婆婆对黑子说:“黑子,你哑巴大叔要去了。”黑子感到很奇怪,哑巴大叔好好的,他怎么会去呢?
他问道:“不可能吧?”
赤毛婆婆不说话了,她只是不停地念念有词。她不会阻止哑巴大叔去死,一切好像是冥冥之中注定的事。赤毛婆婆似乎对乡村里发生的死亡事件都充耳不闻,她从不过问任何事情,她觉得一切都是那么顺理成章。
哑巴大叔把碧莲送回去之后,黑子去找过赤毛婆婆,她无动于衷。
黑子想,赤毛婆婆和哑巴大叔那么亲近,只要赤毛婆婆劝一下哑巴大叔,哑巴大叔肯定会回心转意把碧莲接回来的。
黑子对赤毛婆婆说:“赤毛婆婆,哑巴大叔把碧莲送回河背村了。你劝劝他吧,让他把碧莲接回来,碧莲怪可怜的。”
赤毛婆婆的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她没有理会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