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周寻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9:45
|本章字节:10836字
夏继文把这次的失败归于我太懦弱了,傻站着像根木头,一句话都不敢说。我一使眼色你就赶紧搭讪,这边的姑娘你一定要学会主动出击,最多挨一耳光,这有什么啊。她们力气小,打不疼,我都挨过好几次了。我想了想也是,不要脸好办事儿。
晚上睡不着,我脑子里老是她绕头发的样子。第二天我又巴巴地跑过去,人生地不熟的,我实在也没别的地方可去。夏继文没跟来,他在房间里诵大悲咒。他一本正经地告诉我,如果诵够十万遍,观音菩萨就会托梦给他考研的题目。
姑娘在店里忙着,我怯生生地走进门,在货架上翻腾了阵子,拿了个泥塑的捏着小鸡撒尿的光屁股小孩研究半天,她头也没抬。我想好的话又忘了,心里直打鼓,打算装着是顺路经过,瞅几眼就走。她斜看着我。
你别跟姓夏的在一起混,那人是流氓!
我觉得他蛮好啊。
不听好人言!
那我怎么知道你是好人?我笨拙着耍嘴皮子,豁出去了。
呦,看不出来?你还挺能说的。
这小店的前半部摆的都是小玩意儿,发卡、音乐盒、毛绒玩具什么的,后面被一个深蓝色的布帘子隔开了,我想应该是她睡觉的地方。墙角有个书架,昨晚来的时候倒没注意。为了掩饰紧张,我翻着上面的书,有三毛的、亦舒的、池莉的,还有本梭罗的《瓦尔登湖》,封面是位拿着斧头砍柴的外国红脸汉子。
你是这里的学生?
对,中文系,刚毕业不久。我撒谎像喝水一样自然。
她上下打量了我几眼,脸转向门外,不说话了。门外空荡荡的,行人都不见一个。
生意还行吧?我没话找话。
好什么呀,没人来,钱快亏完了。
开了几年了?
还不到半年,五个多月。
别急,刚开始哪有赚的?
下个月我就想关门了!你怎么没去上班?
这下找到话题了,我痛心疾首地批判了下当今的大学教育。自从扩招后学费奇高,所学无用,毕业即失业,然后又低声说我不工作是为了写本肯定能出名的书,等这本书完稿肯定是一声炸雷,还有几万字就结稿了,现在有几家出版社等着我签约,版税能给到20个点,起印量不到十万别想跟我谈。
这招我练得太熟了,在家闲着的那半年我就是这么滔滔不绝地对付没文化的父母和亲戚朋友的。这小店主最多是高中毕业,光“签约”、“版税”、“起印量”这类名词就能把她震倒。姑娘抿嘴笑着,听得似乎入迷。我越发得意了。
我到时送你签名本儿,放几年就能增值。
别瞎吹了!你欺负我不懂啊?她突然打断了我。
你不懂的……
她从架子上抽出一本书:这是我三年前写的,你拿去看好了。
我灰溜溜好几天没敢去刘芳店里,从书里我知道她叫刘芳。那是本散文集,有谈爱情的,有品读诗歌的,也有影评和游记。文风清丽流畅,有点像席慕容。我大学时的偶像就是席慕容,每次给冰清玉洁写信,信尾签名都是“一棵开花的树”。我拿去给夏继文看,他翻了翻嘟囔着:操,这么有文采,干吗不写本黄书呢?我莫名其妙,有文采不一定非得写黄书啊。他把书扔给我,文人都很骚,你不知道这刘芳……他沉吟了下,后半截话没说。我好奇地问刘芳怎么啦?夏继文摆手,得,我还是别告诉你了,好不容易才搭上线,我不能坏你好事。总之骚得很,别看装得像个小处女。周寻,你有收获没?发展到哪一阶段了?我丧气地说有个屁,糗大了。夏继文说要有耐心,你去她烦,你不去说不定她又思念你了呢。然后他摸着下巴像想起了什么事儿。你注意没,刘芳乳沟好深,如果能摸一摸,啧啧,夏继文眼里淫光直射。我飞起一脚踢在他屁股上。
日子过得飞快,我手里的钱越来越少,后来我买了个二手电饭锅和一罐子咸菜,尽量不再去外面吃饭。我借了夏继文几本,白天就去学校里的自修室看,有时困了趴在桌上睡着了,听到外面的铃声还手忙脚乱地醒来,以为自己仍是学生,要上课了。晚上回去和夏继文吹会儿牛皮,心情恶劣就继续发短信骂冰清玉洁,我骂出了境界,打出的句子都押韵。我给家里打过一次电话,我爸接的,说是不干建筑工了,岁数大推车脚颤,包工头怕出事,找了个理由把他开了,现在在村里承包了个水塘养鸭子。声音听起来很苍老的样子,他没怎么问我的生活,就匆匆挂断了。他肯定是怕我再要钱或找什么麻烦。我在电话亭里愣了半天,在记忆里努力搜索着那个破水塘。我记得它在村办小学后面,很久之前是个水库,后来荒废了,村里人死鸡死猪死狗死老鼠都往里扔,有一年还浮上来一口露着两只腐烂人脚的破麻袋,一年到头臭气熏天,水都是青黑色的,草毛不长,怎么养鸭子?
夏继文越发神神叨叨了,他没心思复习备考,也没心思勾引女孩。他一天到晚在房里憋着,研究一些怪书,像《奇门遁甲》、《渊海子平》、《邵子神算》。他教给我念咒画符,说这是止血的,那是镇鬼的,这是不阳痿夜御九女的,那是求财的,五鬼运财,一觉醒来被窝里藏着个金元宝。他穷疯了,有天我远远地望见他站在街上,手里拿着几个饮料瓶子,见我来赶快把瓶子扔在身后,故作潇洒地打招呼,我怕刺激他,装没看见。他那些怪力乱神的话听得我云里雾里,但又不好反驳,甚至我稍一露出怀疑的神色他就很悲愤。有一次他急了,拿出小刀在手臂上划了下,血汩汩地流出来,然后他闭眼念起止血咒,给我看他的伤口,不流了吧?的确是不流了,我想是不是白细胞自动凝结了?他跳起来兴冲冲地说:妈的周寻,这眼见为实啊!你要还不信你让我划两刀?
又过了几天,我在自修室碰到刘芳,我有一周多没见到她了。她在那儿写什么,我刚想跑被她叫住了。
书看完了没大作家?
还差一点儿。我知道免不了一顿奚落了,你要有什么令人发指的话赶快说。
刘芳笑了,她笑起来其实挺好看的。
你的一声炸雷的大作写多少字了?
行了吧姐姐。
谁敢啊?我还等着你的签名本呢。
你就别羞辱我了。
对了,我的书你不打算批驳下吗?
我报纸都看不懂,哪有这水平啊?
走吧,一块儿去吃饭。她提议。
我想说忘带钱了,但她一把扯住我袖子。
我们去了“上海人家”。这小店布置得蛮干净雅致,老板娘很年轻,梳着条乌黑发亮垂到腰的大辫子,脸蛋上有俩酒窝,见客人来就甜滋滋地笑,像嘴里含着蜜。刘芳点了几个菜,有糖醋排条、玉米烙、油焖茄子、香菇青菜。又让我点,我低头盯了半天菜谱,花花绿绿一个字都没看进去,脑子里想的全是待会儿怎么买单。我只认识夏继文,可这小子连个手机都没有,现在也根本联系不到他。我说就这些吧,我刚吃过。
刘芳一个劲儿地让菜,刚开始我很矜持,后来就风卷残云了。来苏州快一个月了,几乎天天面条咸菜米饭咸菜,从没吃过一顿像样的饭。桌上的菜很快被扫空,刘芳又叫了几样,她的眼神很温和。我终于吃饱了,然后我对她坦白了。
我没有钱。
那这次算我请你好了。
我们又坐了会儿,刘芳托着下巴,问我家在哪里之类的话,我都老实地告诉了她,没想到我们还是同一个省,算半个老乡了。刘芳说看你尖嘴猴腮的不像是北方人啊,我说谁规定北方人就得银盆大脸了?她不屑地斜了我一眼,我发现她一有情绪就喜欢这么看人。
你不是这儿的学生。
嗯,你能看出来?
学生的眼神多纯啊,哪像你?贼溜溜的。你来苏州干吗?
我支吾了半天,琢磨着要不要说出冰清玉洁的事。
你肯定是有不开心的事吧?唉。她的眼神变得有点惆怅。
一瞬间我很感动,心软了软,说不定同是天涯沦落人。我打算把我所有的憋闷事都倾吐出来,但我横着一个问题。
你为什么请我吃饭?
你长得特像我堂弟,尤其是眼睛。我俩从小一块儿长大。他前几年强奸幼女给枪毙了,收尸的时候我去了,被一个破布盖着脸,掀开特恐怖,子弹从后脑勺穿过去,从眼眶里出来,半个头都陷了,脑浆流了一地。我现在特别怀念他,那天晚上一看到你就想起他了。
哦,是吗?我的感激之情荡然无存。
哈哈,你肯定后悔知道。
晚上回去,窗外一轮又大又黄的月亮浮在竹林上空,我浮想联翩,给刘芳发短信,说她特像我以前的初恋情人,尤其是眼睛,简直是一模一样。她很快回了:
你能不能少想这些乱七八糟的?
四 清园
夏继文考期将近,我很少见他出门了,早晨我常听到他在房间里跟着磁带大声念英语。下午午睡后他会来我这儿坐会儿。踢趿着双破拖鞋,眼珠子通红,蓬头垢面,一说话一股酸臭气,肯定几天没刷牙了。他喃喃地畅想着考上北京电影学院后的种种作为,那边可是美女如云,他发誓每年要睡六个处女,六是他的吉祥数字。还要写个构思已久的剧本,关于他亲身经历的轮回报应,宣扬他的信仰。
也许是缺人交流,他还和我大谈电影。他拿着个破旧的红皮小笔记本,上面记录着他的观影心得。他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地翻看,给我分析这个分析那个,嘴里冒出一大堆专业术语。每谈起一部他认为是好的片子就像打了鸡血,品评再三,两眼放光,手舞足蹈。他还大言不惭地说艺谋如何如何,凯歌如何如何,小刚如何如何,壮壮如何如何,称兄道弟,把人家姓都省略了,令我非常不齿。他决定带我去清园祈福,我想带上刘芳,他摇头否决了,女人晦气!我没再坚持。
清园在苏州市中心,和它挨边的就是大名鼎鼎的留园。我们挑了一个雨天去,大门外面的店铺里摆满了香烛佛像,还有音响里不绝于耳的阿弥陀佛,一个断了条腿的乞丐趴在路上,夏继文往他前面的破碗里放了十块钱。他和里面一个和尚熟,给卖票的说了声,就免费让我们进去了。
果然是个好地方,大雄宝殿外有两棵苍劲的柏树,几十米高,树皮皲裂,沟沟壑壑,像首古诗,一看就有上千年的历史了。我们在里面转了一圈,夏继文逢神必拜,四处磕头,嘴里念念有词,肯定是念叨跟考研有关的事儿。
我们又去了五百罗汉堂,里面青砖铺地,有点阴森,玻璃罩子里的烛光一明一暗的,穿堂风很大,墙上有许多奇形怪状的雕塑。不知为什么,我对这儿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好像来过一次似的。我没对夏继文说,怕他再口若悬河地讲一大套神神鬼鬼的东西,我实在是听够了。出门后我们站在一棵苍翠的梨树下,夏继文打电话给和尚。过了会儿,一个赤着脚的僧人施施然而来,个子不高,白白胖胖的,一双眼睛看起来特别敏锐。夏继文简单介绍了下,这是云海法师,这是我朋友周寻。云海低头合掌,周居士您好。那个“您”字发得特别清晰。我赶紧还礼,云海法师您好。心里想他怎么用您来称呼呢?这习惯好怪。看我老盯着和尚的赤脚,夏继文说云海法师是修南传的。我哦了声,南传是干什么的?
放生池里有个小亭子,夏继文和云海坐在里面谈一些问题,什么持戒、真性、佛性、修福、修慧啊,我听不懂。夏继文的问题很多,我注意到每次回答云海都合一下掌,很谦和的样子,夏继文始终毕恭毕敬。微风袭来,和尚暗青色的衣衫浮动,看起来仙风道骨。一只孤零零的鸭子在放生池里游荡,夏继文说这池里有两个六百岁的大鼋,明朝末期放进去的,现在都长得像磨盘一样大,以前养了好多只鸭子,都让大鼋吃掉了,就剩下这么一只,眼看着妻离子散,它忧郁厌世,天天在湖里晃荡,盼着大鼋来吃它,大鼋就是不上当,如此都三四年了,这只鸭子肯定要孤独终老了。我问云海是不是真的,他严肃地皱眉想了半天,夏居士,不是这样的吧?夏继文哈哈大笑。
夏继文问我要不要借几本书看,他有这儿的借书证。清园图书馆在一座清幽的小院里,我们三人一道过去。云海走路很快,他的赤脚啪啪地打在地上,有时踏在积水里,一朵水花便升起来,又飞快地散落。图书馆有大约两百个平方,布置得很典雅,门口摆着两个一人高的景泰蓝仿古花瓶,几大排红木书架,上面都是书,文学的、哲学的、宗教的等等。我一个架子一个架子地浏览,心想要是有余暇能在这边读两年书也不错。云海走过来,手里拿着本薄薄的小书,纸张很老,封面都有些泛黄了,他很热情地推荐着:周居士,这是罗侯罗尊者的《佛陀的启示》,很适合刚接触佛教的知识分子,您一定要读。我翻了几页,讲的是生命无我无常的,我不太懂,但看他殷勤的样子,又不好意思拒绝,于是趁他不注意时偷偷地塞在一个角落里,最终我借了本配图的《男女情爱无常观》。
在斋堂里吃饭也很有意思,一个穿红衣服的和尚坐在中间,双手合十,和尚们先敲着什么东西唱了一段儿,都捧着碗拖着长腔,听也听不准,然后开吃。中间不让说话,有巡查的,你要忍不住说了他就用指头在桌子上点两下,吃完又敲着唱,后鱼贯而出。我只听清几句:众生一粒米,大如须弥山。今生不了道,披毛戴角还。
我们走时经过留园,夏继文说你知道云海法师是谁吗?他就是当年的那个第一神童。我对神童没感觉,除了觉得他格外谦和诚恳外。留园入口处有个穿长裙的清秀女子在弹古筝,后面的屏风上写满了字。
五 小姑居处本无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