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蔡骏
|类型:惊悚·悬疑
|更新时间:2019-10-08 09:57
|本章字节:13770字
然而,他才知道在那个大雨滂沱的夜晚,父亲焦虑地到处寻找他,结果在南明路上被一辆大卡车撞死了!
同时,当他看到日历才知道——自己被关在地底超过了三天三夜!
他知道所有学生都回家准备高考了,他也没再去找小麦——就算找到她又有什么意义呢?能换回父亲的生命吗?他没有去惊动居委会,好像自己依然在外失踪,任由别人把店里的东西搬空。他只是去了一趟殡仪馆,悄悄接走父亲的骨灰,带着父亲和伤心的记忆,头也不回地离开上海,踏上回乡的道路。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回来……
十
傍晚,下班时间。
田小麦跟顶头上司吵了一架,就拎起包冲出公司。依然打不通老丁的电话,再次挤进沙丁鱼罐头似的地铁。她依照昨天走过的线路,来到群租着无数蚁族的工人新村。
刚走到那条楼道口,《firslove》的铃声就响了,接起来却是盛赞的声音:“小麦,你还好吗?”
听到“男朋友”充满温暖的关心,她却感到极度愧疚,看着还残留戒痕的无名指,支支捂捂道:“哦,我,我还好啊。对了,你爸爸怎么样了?”
“哎!一言难尽!”
“怎么了?”
这回她的关心是真心诚意的。
“还是没有找到!在整个淀山湖打捞了三天,今天却在湖面上捞起一条丝巾。”
“丝巾?”她下意识地问道,“什么颜色的?”
“紫色的——对了,就跟你戴过的那条一样!”
小麦的心脏再次遭受刺激:“啊?可是,我根本就没有把那条丝巾带出来啊。”
“我又没有怀疑你!不过,在丝巾上检出了父亲残留的毛发,警方并不排除……”说到这里,电话中的盛赞有些哽咽,“并不排除……父亲……已被人谋杀的可能!”
“不,不会的!”
“我也希望不会这样,可是我妈妈却说——他恐怕已经死了!”
还是女人的第六感厉害,或者说是妻子对丈夫的第六感更强烈,小麦已不知怎么安慰他了,言不由衷地说:“亲爱的,你在哪里?我明天过来找你?”
“我还在度假村,你不用过来,我们会处理好的。”
“盛赞,你要挺住,要坚强!再见!”
挂完这个电话,小麦心乱如麻,看来盛先生很可能死了——他极可能是“魔女区”的买家。湖面上发现的那条紫色丝巾,会不会是在看到田小麦戴的神秘丝巾后,盛先生出于对这种紫色丝巾的喜爱,也找到“魔女区”买了一条相同的呢?就在他与“魔女”在黑暗中交易时,他……
“魔女”?还是,用丝巾杀人的魔鬼?
她恐惧地抬头看三楼窗户——无论他到底是什么人?她一定要再找到他!
鼓足勇气走进昏暗肮脏的楼道,当她刚刚走上三楼,却发现那扇房门开了。
门里出来的是古飞,他背着一个又大又沉的旅行包,似乎把所有家当都背在了身上。
楼道昏暗的灯光下,他皱起眉头看了她一眼:“怎么又是你?”
“你——你要出远门?”
小麦狐疑地看着他这副装扮,而他走下楼梯说:“是,我要去火车站。”
房门已被他牢牢锁住,秋收不可能在里面,她便跟在古飞身后追问:“你要离开上海?”
“是!”他停下来叹息道,“而且,不会再回来了。”
“为什么?”
“你没在网上看到公告吗?我的使命已经结束了,‘魔女区’也没有存在下去的意义了。”
他继续往楼下走去,小麦跟着问道:“那么秋收呢?”
“我不知道。”
古飞已走到楼下,正好底楼麻将房开着灯,照亮了他复杂的表情。
小麦跟着他往小区门口走去,这是她唯一知道秋收所在的地方,如果古飞就此搬走的话,她就可能再也找不到秋收了!
临到马路边上,古飞厌烦地回头说:“拜托你,别再跟着我好吗?”
“请告诉我,你离开的原因?‘魔女区’关门的原因?”
“因为,这座城市不属于我,即便我为之流汗流泪甚至流血,依然不属于我!甚至也不属于你,而属于另外一些人。”他对着月光长叹一声,“如果不是因为阿秋,一年多前我就应该离开这里了。”
小麦还是抓着他不放:“请把秋收的电话号码告诉我!”
“不行!”
眼看着一辆出租车过来,古飞拦车就要离开时,小麦疯狂地紧紧抓住他,在他外套口袋上摸来摸去,引来街边许多人围观。古飞不好意思对女人动粗,大声嚷着:“别动!你干嘛!放手!”
终于,她摸到古飞的手机,不顾一切地掏出来,转身向后跑去。
“哎,她抢我手机!”
古飞也没想到她会来这一着,目瞪口呆地追了出去。虽然,旁边围观了许多人,但都以为是恋人吵架,谁都不敢上来干涉。
小麦像母鹿般快捷,轻巧地钻进一条小巷,趁着夜色躲入楼房之间,很快就从小区另一边逃了出去。
她确信背着沉重旅行包的古飞,不可能在黑夜的小巷追上自己,放心地来到另一条马路,打上一辆出租车离去。
手心里,仍然牢牢捏着古飞的手机。
坐在飞驰的出租车上,她完全忘记了饥饿,翻出这台手机的通讯录,找到了“阿秋”的电话号码。
谢天谢地!她赶紧把这个号码存储到自己手机上,然后就用古飞的手机给他打电话。
手机铃声响了半天,他却没接电话——可能,阿飞已用街边电话通知了他。
小麦又试着拨了几次,开始是不接电话,后来干脆是“现在无法接听”,显然被拒绝来电。
她激动地喘息,迅速打开自己的手机,给秋收发了条短信——
“秋收,我看到那张纸条——太可怕了!那张纸条不是我写的!钱灵冒充了我的笔迹!高中时我们互相摹仿对方笔迹,都能以假乱真!我完全不知道这件事!请你相信我,那天下午,我是坐在爸爸的警车上被带走的,根本没机会去舱门等你——到底发生过什么?”
发完这条自我救赎的短信,牙齿不断打着冷战,看着口中呵出的团团热气,仿佛身体和心脏都已冻僵。无论如何,必须当面说清楚,纵然他听完就转身离去永远不会再见——只要能让他知道,那不是她写给他的纸条,甚至也不全是钱灵的错,而是命运给他们开的玩笑。
沉默了十分钟,还没有收到秋收的回复,她再次发出一条短信——
“我的一生,只爱过一个人。”
十一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
不是生与死
而是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
不是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
而是明明知道彼此相爱却不能在一起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
不是明明知道彼此相爱却不能在一起
而是明明无法抵挡这股想念
却还得故意装作丝毫没有把你放在心里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
不是明明无法抵挡这股想念
却还得故意装作丝毫没有把你放在心里
而是用自已冷漠的心对爱你的人
掘了一条无法跨越的沟渠
——中文互联网
火车站,寒冷拥挤的站台。
白色灯光打在秋收脸上,他已在寒风中站了好久,终于看到背着行囊的古飞。
“阿飞!”
他深深拥抱了一下古飞,就像拥抱自己的手足兄弟。
“阿秋!”古飞也有些伤感地抱着他,抬头看着他的眼睛,“对不起,我的手机被她抢走了,我实在追不到她。”
“算了,她刚才给我打过电话,还发过短信。”
临别的古飞犹豫再三,还是决定说出来:“阿秋,我想告诉你,那个漂亮的女生,真的很喜欢你,也很在乎你!”
秋收,无语了许久,抬头看着苍茫的夜空。
“我想,她的心是真的。”
古飞又补充了一句,可是秋收继续沉默着。
“我很羡慕你!”古飞自顾自地说下去,“如果能有这样一个女孩,不顾一切地喜欢我就好了!我在这呆了那么多年,没有一个上海女孩看得上我,当我穷困潦倒的时候,就连来自家乡的女朋友也离开了。现在,我很难再真正喜欢一个女孩了。”
“我更羡慕你。”秋收爽朗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这些被羡慕的事情,也就没有那么多痛苦了!兄弟,快点上车吧,祝你一路顺风!”
古飞微笑着点点头:“阿秋,能在生命中遇到你,是我最大的幸运!”
随后,他攀上北行的列车,向秋收挥手告别。
这辆车将穿越冬天的大地,碾过白雪皑皑的北国,带着一个破碎的梦回到家乡。
送别古飞以后,秋收低头离开站台,穿过长长的地道,回到火车站前的广场。
还是这个宽阔的广场,四周树立着霓虹灯与广告牌,中间是不计其数行色匆匆的旅人们——身边走过一群刚出站的年轻人,他们可能第一次来到这里,放射忐忑与憧憬的目光,渴望在这座城市圆梦。另一些人却是面目灰暗垂头丧气,有的已不再年轻,脸上充满岁月刻画;有的依然保留孩子气的脸,却再没有孩子天真的目光,他们背着沉重的行囊,带着无数已经破碎的梦,像个失败者逃离这座城市。
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要留多久?
1995年的夏夜,十三岁的少年秋收,同样茫然地来到上海,紧张而兴奋地仰视这座城市——只是当年到车站迎接他的妈妈,就在那个夜晚被人杀死在他的眼前。
妈妈,早已化作幽灵的妈妈!已经十五年过去了,似乎再也记不清她的容颜,唯一记得的是那条紫色丝巾。
虽然,妈妈的脸记不清了,爸爸的脸却永远不会忘记,那是他被关在地下舱门里想念最多的脸。
十八岁的夏天,秋收捧着父亲的骨灰回到老家安葬。
不久,他收到了撞死父亲的司机的赔偿款,他用这笔钱给父母修葺了坟墓,偿还了父亲遗留下来的所有债务,再也没剩下多少钱了。他跟着外婆相依为命度过一年,在小县城的网吧和餐厅打零工养活自己。
他总是从那个恶梦中惊醒,荒野上深深的沟,还有通往地狱的舱门,无边无际的黑暗与寂静……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他想到了死。
秋天,深夜,他爬上小县城的一座楼顶,默默地数着天上的星星,准备数到第一百颗的时候,就从楼顶跳下去落个干净。
未曾想楼顶又出现了一个人,与他同样年轻,身材相貌都非常像他,普通话却带着浓郁的西南口音。他看到同在天台的秋收,就找到了一个倾诉对象——他说自己老家在贵州的农村,全家靠种玉米四处借债,才勉强供他读了大学。但他每天都活在自卑里,经常被来自城市的同学们欺负,为凑足生活费做学校的清洁工。家里的妹妹只读过小学,十五岁就出去打工了,爸爸妈妈卖玉米的所有收入,全都用来给他读书的钱还债。他的大学很一般,很多学长毕业找不到工作,看不到未来的任何希望。他觉得因为自己的存在,才让父母与妹妹受了那么多苦。他从学校逃了出来,用身上仅有钱买了火车票,来到这千里之外的小县城。
现在,他决定结束自己的生命。
秋收劝他不要轻生,至少他比自己幸福多了,还能拥有父母和妹妹——秋收想一个人独自死去,不想有人陪着他一起死。
然而,那个人把钱包交给秋收,说里面有自己的全部证件。
没等秋收反应过来,那个可怜的农村孩子,已先一步跳了下去。
他的名字叫李罡。
深夜。
楼下是空旷的大院,没人发现有人跳楼自杀。秋收心惊胆战地跑下去,发现那人死得异常惨烈,头部着地面目全非,完全看不出长什么样了——如此血腥的场面,却让秋收打消了自杀的念头。
心底掠过一句话——反正,一年前我已经死在地底了,我现在是个幽灵。
秋收掏出自己的身份证,塞到死者的衣服口袋里。
随后,他带着死者钱包里的证件,溜回家带上吉它,买了张火车票永远离开了县城。
渐行渐远的火车上,他想自己最对不起的,就是一直爱着自己的外婆。至于其他亲戚才不会来关心呢,更不会有人去检验dna,死者身上连个包都没有,警察看到秋收的身份证,再看看大致相仿的年龄和身材,谁都会以为是秋收跳楼自杀。
他在法律上已经死了。
十二
2010年12月22日。
冬至。
一年中白昼最短黑夜最长的一天,也是江南传统扫墓的日子,很多人选择在这天给死去的亲人下葬。
所以,今天也是田小麦给父亲的骨灰下葬的日子。
但在去殡仪馆之前,她先去了一个地方——锦江乐园。
午后,冬日的阳光触摸着瞳孔,暂时融化凛冽的寒风。这天乐园里游人稀少,小麦穿着黑色大衣,仰望高高的摩天轮,看着口中呵出的白气,迅速消逝在风中。差不多和十年前一样,几乎没有什么变化,摩天轮四周的景物也还是那样,只是从高考前夕的夏天,变成了如今寒冷的冬至。那年夏天,十八岁的田小麦,与十八岁的秋收,一同坐进这部摩天轮,被送到高高的天际,又缓缓地降落下来。
她已经在遗忘中等待了十年,等到二十八岁即将青春逝去,终于有一天等到了那个人,却又要再一次擦肩而过?昨晚,仍然不停地给秋收打电话,发出去十几条短信,但他从没接起过一次,也没回复过一条。
田小麦给自己买了张票,冷静地坐进摩天轮。六个座位的悬挂客舱中,只有她孤单单的一个人,看着窗外的世界慢慢变化,不知是自己在缓缓上升,还是世界在渐渐下降?
就在她随着摩天轮而升起,努力眺望城市的远方时,却并未发现在数十米外,大约六七个客舱之后,有一双眼睛正注视着她——她不知道自己正苦苦思念着正疯狂寻觅着的这双眼睛,同时也在看着摩天轮里的自己。
秋收同样独自坐在一个客舱里,在这个冬至的午后,巨大的摩天轮上,六十多个悬挂的客舱之中,竟只剩下他和小麦两个人。
虽然,隔着六七个客舱的距离,仿佛是在两栋高楼之间,一个在十楼窗口,一个在二十楼窗口,他却还能依稀看到她的背影。他看到小麦像尊雕塑似的站着,趴在玻璃后头面向远方——尽管就在同一架摩天轮上,但秋收确信她看不到自己。
因为,人们往往会忽略近在眼前的事物。
当小麦被摩天轮带到了最高点,距离地面108米的高空,几乎俯瞰大半个城市,远方那些此起彼伏的高楼,明显比十年前密集了不少——那时还没有环球金融中心,也没有世博会那些场馆,胶州路那栋楼还是好好的,十八岁的她和他还一起坐在摩天轮上。
“传说只要在摩天轮上许愿,就一定会实现。”
这是十年前她对他说过的话,可惜摩天轮并没有为她实现愿望。
此刻,就在她独自哭泣的时候,秋收脑中浮起的也是同样一幅画面。只是他强压着自己不流下眼泪,依旧仰头看着田小麦那小小的身影。他的右手插在口袋里,手指反复摩擦着手机屏幕。这是他的另外一部手机和号码,平时用来和淘宝买家联络的,而不是小麦从古飞手里抢去的那个号码。
他的手指微微颤抖,在手机里输入一串号码,然后却迅速地删除。但是隔了几秒钟,他又重新输入一遍,轻轻按下拨号键。
对方铃声只响了两秒钟,他就看到摩天轮彼端的小麦,慌忙从包里翻着什么,随后拿出手机放到耳边。
“喂……喂……你好……喂……请说话……喂……你是谁……是你吗……秋收……是你吗……说话啊……我想要告诉你……十年前……”
秋收的手剧烈颤抖片刻,却还是把手机挂断了。
赶在小麦重新打回电话之前,秋收立即关掉了手机。为什么还是放不下她?本来不想再见到她的,可是一想到几天之后,可能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她了,便又忍不住要来看她一眼。于是,这一眼就从她家跟到了锦江乐园,跟到了记忆中无法删除的摩天轮。
很快,小麦就从摩天轮的最高点,缓缓地往下降落。而秋收所在的客舱,已爬到了108米的最高点,这回轮到他居高临下看她了。
田小麦反复地拨着电话,却永远都是“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她悲伤地仰起头来,可惜隔着那么空空的客舱,却没看到就在摩天轮上的秋收。
十分钟后,她回到了地面上,再也不敢回头看伤心的摩天轮,匆忙地离开锦江乐园,前往不远处的龙华殡仪馆。
十三
两小时后。
墓地。
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