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作者:辻井乔

|

类型:都市·校园

|

更新时间:2019-10-06 10:03

|

本章字节:9566字

另一个就是扔下孙清一走了之的岩边苑子。一想起她,次郎便感到心中有一种怀疑在抬头——这次的参拜天皇问题与恭次的生母有关。次郎从年轻时起,就经常这样受猜忌心的折磨。这并非是因为理性或是推理的作用,而是基于直觉的感情活动,所以自己无法控制。这难道是在从土墙上凿出的窥视孔里眺望来路不明的霸主骑着马挺着胸走过大街的过程中渐渐变浓的血液在奔涌的缘故?


静下来想想看,她隐居在桃源乡深处,不可能在这种事件上出头,但次郎的猜疑心早就把这个判断吹散了。在次郎看来,她性格很是古怪。从大正末期到昭和初期,常有债主拥到家里威胁着催债,阿樱都没法待在下落合的家里,要搬到上大崎那边正在分售的一处独门独院的住宅去才行。为此,曾让一直住在那里的恭次的母亲像球一样搬到了偏远的国立站附近。这处房子位于以东京商科大学为核心建造的日本第一座大学城的住宅区,次郎曾豁出公司的命运加紧建设,甚至在被命名为富士见大街的路旁盖了一座面向大学教职员工子弟的小学。次郎隔了一周再去那处房子时,便不见了她的身影,桌子上放了一个雪白的信封。情形和孙清的母亲失踪时有些相似,但信中所写内容却全然不同,都是些让次郎费解的话。


“我无法与你共享时间。”信的开头写道。


“我感到,我心中的楠次郎,是我造出来的幻影,和现实的楠次郎毫无共同之处。是我抱着幻影不放,所以我并不恨你。但我又恨你入骨。”看到这儿,次郎想,她是疯了,同时,心里也十分不快——我照顾了你那么多,你凭什么还要“恨”!真是不要脸!


可是,后面还有更费解的话:“今天国立的天空格外清澄,仿佛可以让人预感到神的旨意。我觉得我应该侍奉的是这个神,而不是楠次郎。这大概就是神的启示吧。而让我尽早感知这些的,正是你的愚行。在这个意义上讲,我必须要感谢你才是。以后我也许还会伤害几个人,但那也是楠次郎让我发现的这种叫做愤怒的俗情使然。为了不成为加害者,我必须消失。我的赎罪只奉献给神灵。”


这什么乱七八糟的!次郎气得瞪起了眼睛。他又一次想,她是疯了,这一次,他又觉出了一丝恐怖。


她好像是看透了次郎的心,继续写道:“但是你没有必要害怕。复仇在我,复仇也在神。”


开什么玩笑!次郎再次成了愤怒的俘虏。


“如果你心生寂寞,那便是因为我侍奉神的存在。我忘却了应该是人类无法企及的花朵的前世,是失败的。请自重。”信写到这里就结束了。


次郎很无措地想,奇怪,真是奇怪了。心中随即隐约生出一些不安,好像自己伤害了那个异常骄傲的女人。


为学习国文学,她曾经作为无论在资料及图书收藏方面还是教授阵容方面都早有定评的东京的大学的旁听生,主要学习和歌、短歌。她在不知不觉间开始心仪次郎,第一次遭遇恋爱。对她来说,楠次郎就是光源氏1。


她自己也能吟咏短歌时,便以和集中精神创作短歌时同样紧张的感性,描绘着楠次郎的形象了。他有两次婚史,还有两个孩子,现任妻子正照顾着两个不是自己亲生的孩子……这些事她想都没有想过,也许,更确切地讲,是她根本没有意识到想这些事的必要。


这些都是普通女人所介意的事情,对她来说,现在,自己心中描绘的光源氏就在眼前,这就足够了。再说,楠次郎是士族还是平民,对她也不是问题,她是个平等主义者。然而,最初在上大崎独门独院的宅子里、后来又在国立郊外的房子里一同生活了一段时间之后,她的幻想破灭了。次郎从未想过在已经到手的女人面前掩饰自己,所以,理想中的男人形象一旦崩溃,便一泻千里,不可收拾。


虽然次郎以前曾多次陷入穷途末路,但每一次,都有新的女人出现,给他以杀出重围的力量。祖父死时,是山东友梨。按次郎的说法,女人成为自己的囊中之物,便是恢复自信的契机,所以,说他在公司濒临破产时越发不检点这种责难是极大的误会。次郎心想:这种看似有识之士的评说之类的意见交给见习修身教员好了,一次领导都没当过的人,怎么能领会政治家、经营家的精神起伏?!


次郎对孙清母亲的气愤很单纯。当时他气得咬牙切齿,直想掘地三尺,把她找出来痛骂一顿,但这一次,对方却有着太多令人匪夷所思的东西。他甚至无法判断她究竟是正常的,还是发了疯,还是佯装发疯实则正常。他觉得她“奇怪”这个想法中,也混杂着轻易收拾不得的打憷的感觉。


次郎一直在想,究竟什么事让她生了这么大的气。首先记起来的,是那次在箱根芦湖驾驶水上飞机做游览旅行时,她说她想一起坐,次郎没同意。次郎早就对飞机感兴趣。为将箱根和轻井泽变成大众性场所,他想到了这个用飞机做宣传、兼做运输的办法,以消除人们觉着这里离东京很远的印象。但他到底不想和比自己小二十岁、美貌逼人的她一起降落在等满了知事、国会议员、町长们的湖面上,犹豫再三,他还是决定自己独自乘坐。接着,次郎又想到为保护阿樱免遭债主袭击而让她搬到国立的事情。她一到晚上就咳嗽得厉害,而国立那边空气好,又是田园风光,次郎觉得让她搬去那里合情合理。然而,不管次郎怎么挖掘这样或者那样的原因,都无法认定这就是能让她写下“决裂书”的直接原因。


她毫不隐讳自己的去向,在信尾以“又及”的形式写道:“你可以通过我姑母和我取得联系。作为一个尼姑,她已经习惯了和人们说话,所以也会告诉你我为什么会离开国立。”


看到这段时,次郎脑子里第一次浮现出这样的想法:这下不好办了。次郎又一次想起了当初平松摄绪对他说“把侄女交给你了”、自己决定照顾她的情景。现在,事实是,自己染指了一个人家信得过你才托付给你照顾的大姑娘。况且,平松摄绪还是曾经教给自己性的欢愉的女人。


想着想着,次郎又觉着有些奇怪。在高田马场车站后身的“松平”面馆认识平松摄绪后,有过一段空白时期,之后再见到她时,她便是尼姑了。但这似乎不是她深刻反省以前的生活方式并悔过自新的结果,次郎反倒觉得她当尼姑是她以前生活方式的当然的延长。也许是这个缘故,次郎和她的性的关系虽然中断了很长一段时间,但还是在偷偷继续着。平松摄绪介绍她侄女来的时候,次郎隐约感到其中隐含的意思是:今后让这姑娘代替我吧。在她关键时刻吃惊地拒绝、他几乎就是强奸了她的时候,他甚至没有产生一点罪恶感。权且不说这是他的性格使然,在次郎看来,这是有双方的默许做基础的,更何况她又是很依恋他的。


次郎想,平松摄绪和她的侄女之间有相同之处吗?摄绪比次郎年长很多,没有机会把自己的激情以战斗的形式表现出来,但从她把离了婚的丈夫的姓氏颠倒过来,当做比野摊好不了多少的店家的店名这点来看,还是能看得出摄绪风格的激情的。


时隔不久,平松摄绪就来信了。次郎紧张得不行,可拆开一看,信上的语气竟平静得有些让人失望。


摄绪在信中说次郎不应该和她的侄女同居,因为有无法生活在一起的星相,所以也不应该派人去要求恢复夫妻关系,至于她侄女,由于她打算自己退出,所以请次郎尽管放心,等等,虽然字面上很客气,但该说的话也都说得很清楚。接着,信上还写道:“尽管我觉得您不适合于和女人和睦共处,但由于您很有女人缘,因此我希望您克服弱点,修身养性,以坐怀不乱。”这让次郎感到很不舒服,但他确实又无法挺直腰杆否认对方的指摘,所以,看到对方威胁地写道:“因性情刚烈,今后也无法保证不再劳烦”,也只有“哼”一声,然后把信扔进迟早要处理掉的私人信件箱里。


出人意料的是,紧跟着又来了一封快件,说她侄女已经怀孕了,由于她也不适合教育孩子,所以希望次郎尽早接回去,托付给可靠的人,并要次郎做好将其当做自己孩子养育的准备。次郎看着这封快件,想起弟弟裕三郎跟自己提过要结婚的事,但还没有给他回话。


他很了解裕三郎的对象青山莲,她性格温柔,容貌姣好,以至于擦肩而过的人总要回过头来再看一眼,只是,幼时因关东大地震失去了父母,她自己也被砸在坍塌的木材垛下,头部受过重伤,所以智力上略略逊于常人。她父母也都是滋贺县人,她就靠帮滋贺县同乡会做些事务性工作过活。


次郎深知,提出和她结婚,是看似游手好闲的裕三郎的善良使然。这本身虽有令人温暖的因素,但作为一家之长考虑到将来,次郎还是犹豫了,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轻易答应他们的婚事,于是他以需要慎重考虑为由,没有立刻做出回答。这时次郎想到的是,看看能否把即将出生的婴儿作为广田夫妇的孩子,并以此为条件答应他们的婚事。


奇怪的是,他忙着想办法从户籍上办得天衣无缝,心里非但没有感到任何为难,反而很高兴地认为那个矫情姑娘也算是为楠家赎罪了。次郎希望是个男孩。孙清会长成什么样,次郎心里没谱,一想到他的生母,次郎便感到不安。这次虽然也有些不安,但男孩越多,楠家的未来就越有保证。


有了这样的经过,次郎不由得想,恭次能为自己和阿樱的离婚露一手,也算是一种宿命吧。在这件事上,恭次虽然忠实地显示出了能力,但他已经成了一个能冷静处理此类问题的人,这个事实又让次郎感到了些许不安。激情有时候会变成过度冷静的形式出现。对恭次来说,阿樱是养育了他的母亲,而且他又提出来要离开楠家,从这些情形来看,恭次比自己更接近阿樱。也正因如此,次郎对恭次能以二人离婚为条件收拾事态还是感到有些不解,还多少感到有些后怕。


次郎的不解姑且不提,出于情感,恭次倒是赞成他们的离婚。只要次郎在议长的位子上,就一定会继续采取反对在野党的态度。恭次观察认为,这就和最终成为辅弼政治体制俘虏的永井柳太郎一样,等待他的只有有相对自由思想的保守主义者的命运。对这种人物,阿樱还是远离为好。


然而,恭次并没有对《妇女新闻》提出离婚这个条件,只是灵机一动,在和平林泰子的交涉中才想到离婚的。而想到这个方案,也不过是因为他平时也总觉得阿樱不适合做楠次郎的妻子。


经历了这些之后,静下来想想,恭次自己都觉得为忠于社会主义思想而离家出走有些荒唐。表面上虽是如此,但实际上,莫如说离开家才会有自己的人生这种想法是主要的。裕三郎夫妇死后自己就被交给了阿樱,又在楠次郎的管下,连自己的身世都是一团迷雾。自己本来不就是为独自生活而生的嘛!所以就应该选择洁身自好的生活。这种想法自然就和阿樱的离婚联系了起来。


次郎已经在为赔偿赡养费挠头了。他私下里曾向法律顾问奈间岛打探:“能不能控制在五百万以内?我的钱可都是我一个人挣的,不像别的政治家是人家送的,价值不一样的。”他的记忆里还留有不久前听来的逸事:一个他认识的资本家,花了五百万,终于离了婚。


“啊,情况各有不同,我会尽力而为的。”奈间岛的回答并不是很理想。


《妇女新闻》是有期限的,国会的定期常会又临近尾声,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这桩离婚交涉都很不利。


这次国会的最大问题还是随着占领结束而产生的关于相互安全保障协定的一些法案的设立,还有警察法的修改议案。次郎认为,不能不通过这些法案就结束国会,而会期末就会同去年一样有发生纠纷的危险,甚至危险性会超过去年,所以个人的这些乱事一定得在此前处理干净。


因此,次郎已经暗自做好了如果对方态度强硬就做些让步的思想准备。但问题是不知道究竟谁是真正的对手。尽管他知道阿樱并不想成为这个问题的当事人,但也许她无法拒绝后援团起事。何况她的存在足以为妇女解放运动鼓劲,可谓是独立女性的先驱,她不能背叛那些为数甚众的后援团。次郎并不认为《妇女新闻》旗下的人和自己年轻时的思想有什么联系,非但如此,自己现在的想法也和年轻时没有一点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