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辻井乔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03
|本章字节:12208字
这种自信给了楠次郎以巨大的力量。只是,不只是他一个人这样,这是世上领导人共有的特性。我时常认为,自己是为了解社会背后的真相、了解学生时代把我打倒在地的力量究竟是什么东西才当这个秘书的,那里面有一些东西是用科学理论无法分析和把握的,虽然它给人一种晦暗、怪异的感觉,但是,既然它握有实权、正统治着日本,那么只把它看做是反动的、是旧体制、是前民主主义而将其从外部斩断,这个世界是不会有任何变化的。
由于将来当个学者也是我的选项之一,所以我把当秘书时每天留意到的事情都尽量记在本子上。在这个意义上,国会这个地方的观察资料可谓丰富至极。而最初向我通报《妇女新闻》动向的议长办公室的常客熊井慎之助等便是重要的领航员。
虽然我并不知道父亲把熊井慎之助看做是出家人,但八角告诉我议长对熊井的看法时,我却能够理解,想来这都是当然的。对父亲来说,不想飞黄腾达并为之付出努力的人都是愚民,其中勉强可以不受轻视的,便是那些出家人。然而在我看来,那些为出人头地而争权夺利、尔虞我诈的人无一不是粗野的凡夫俗子,而受八角和甲斐田秘书冷遇的院外团体的熊井慎之助则是个令我感兴趣的人。按照我的分类,他很像我在城北地区当组织干部时认识的自由劳动者郡山弘史,此人曾把祖辈传下来的仙台的酒类批发商店的资产捐给了党,自己则成了一文不名的穷光蛋。
在为了年轻时执著的梦想而断送了一生这一点上,我和他们是同类。对此,我暗自早有认识,只是不好意思说出口而已。
熊井也曾为了爱情而让出了身为地方政界权威人士的父亲的地盘。
“我第一个老婆啊,是县议会议长的孙女,人长得漂亮,我就给迷上了。议长捻着山羊胡子说:‘把你父亲的地盘让我儿子用用吧,然后我找机会把你推举到国会去。支持孙女婿,也是当然的喽。’那时候我们正谈婚论嫁呢,于是我就退出了县议会的选举。我之所以听了他的话,还不是因为我想和他那孙女在一起!”熊井说着,还不停地点着头,好像是在再一次说服自己。
这些话是熊井陪同众院议长参拜伊势神宫那天晚上在住处主动对我讲的。听了以后,我重新打量了一下熊井,意识到他年轻时可能是个仪表堂堂的男人。
然而,他只在辅弼选举中入选过一届国会议员,战败后还因此被解除了公职,此间执县议会牛耳的前面提到的儿子参加了选举并一举当选,从此熊井便不再有出场的机会。此后的十年,他就一直是议长办公室里的常客。他为人善良,据说现在每个月从议员儿子那里领一点补贴。
“那,那个夫人后来怎么样了?”在伊势的住处,我一边给他斟酒,一边问。
“死了呗。”熊井答道。停了一拍,他突然抬起脸,说:“恭次啊,人这东西啊,总要死的,而且要变老。”说完,又把目光从我身上移开,补充道:“她这一死,我觉得自己好像上了个大当似的。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开始觉得,她死得挺是时候的,在还没到人老色衰的时候死了挺好的。”
熊井总是穿一条又肥又大的裤子,说话的时候比议员还有政治家派头,对他这些掏心的话,我不禁听得入神。我觉得,他比我活得有人情味多了。
我也在想,自己对人和人的关系大概是过于漠不关心了,不论是父子关系还是朋友关系,都有些不负责任。我是有意用漠不关心的外衣包裹着肉身的生活方式,不让血液流动。这种性格,在疗养院时代的态度上就有所体现了——即使一个疑为生母的女性身患不治之症,也只是向歌人高田打听一下情况而已,而没有任何其他举动。也许还是学生党员那会儿,体味了太多的组织的冷淡,才使得我的这种性格更冥顽不灵的吧。
这种性格,也许是对楠次郎人际关系过剩的一种反动吧。学生时代曾热衷于运动,也是因为想从内部突破冷漠的外壳。破壳的力量,于雏鸟是生存的本能,于人又何尝不是如此?!这也无可厚非,因为在土墙上掏洞观望过往霸主的队伍也是出于生存的意志,其中还包含着嫉妒、野心、憎恨和迷惘。我其实完全可以更轻松地听任感情的起伏。党以有利于党内斗争为由将我定为间谍进行谩骂时,我不也曾义愤填膺,甚至想到要当一个***产主义者,喜怒哀乐无法不在胸中翻涌吗?!
和熊井慎之助谈话后的第二天,我列席傍晚开始的祭神仪式,心中就涌起了如此荒谬的想法。回顾过去,虽也有过犹豫,但还是相对顺畅地当了父亲的秘书,这背后的原因,大概就是对人际关系冷淡的负面性格把我推向了前方。
埼京电铁的法律顾问奈间岛多次往返于楠次郎和阿樱之间,为早日签订离婚协议奔走斡旋,但还是很难得到《妇女新闻》的人的认可。
八角提出的以广告费的名目为报社提供资金以及收购出版物的方案遭到失败,这表明,对手并非业界报社之流。尽管如此,如果归纳一下双方的意见分歧,就会发现,这是一场墨守封建思想成规、无视女性人权的惯犯和维护妇女立场的正义一方的对立冲突。为使事态不至于激化,奈间岛极力解释楠次郎是个有人格魅力、充满同情心的人,但对方却只是默默地听着,只在奈间岛说完后,才回以怀疑的目光,仿佛在问:“那你到底打算怎么办?”
有好几次,奈间岛都禁不住要从心里慨叹妇女拥有参政权的民主主义现状。所以,他一问“那出什么条件你们才肯呢”,就被反驳道:“这是当事人决定的,我们只需看看结果,判断一下议长是否是一个好人。这有什么好难的呢?”
阿樱说,她有离婚的意向,莫如说她这方面正想着要提出来呢。这可是个救命稻草。奈间岛虽然知道这种问题最好慢慢来,但无奈国会会期末这个制约条件等不得。《妇女新闻》方面也似乎了解了次郎这面的情况,故意让人摸不着头脑地试探道:“议长先生在会期末之前至少也要拿出个基本方向吧,否则,会不会闹出什么不好的事情来?”
经验丰富的奈间岛律师自然不会放过“基本方向”这个词,便提议:“怎么样?离婚要在法律上成立是需要时间的,而且日后能使双方放心,所以拟一个‘双方均同意离婚’的意向书如何?”
《妇女新闻》方面,平林泰子和那个年纪稍长、会长模样的人几乎不太说话,倒是经常坐在平林泰子右边的瘦女人和那个唯一的男性、年轻律师显得有些喋喋不休。
“好啊,只要阿樱也有这个想法。”右边的那个女人回应道。
奈间岛律师虽然觉得自己的提案没有受到应有的重视,但心想,总算向前进了一步。他年轻时当律师之前,曾以外交官身份在上海领事馆工作过,并在那里练就了一套斡旋的本领。从一个外交官的角度来看,陆军及其上级近卫文麿对中国的策略简直就是幼稚的,有时甚至是愚蠢而拙劣的。在这一点上,奈间岛觉得自己和与永井柳太郎、重光葵一脉相承的楠次郎有很多地方是有共鸣的,所以才在当律师的同时,接受了埼京电铁法律顾问的工作。
6月3日,国会最后一天,到底还是乱了个一塌糊涂。与一年前不同,断定正式会议会场必将乱成一锅粥的在野党的战略奏效,次郎甚至没能到议长席就座。次郎准备进入正式会议会场时,两次遭到了在野党议员和秘书团组成的人墙的拦截,只好决定动用警察排除障碍。半夜十二点之前如果不延长会期,伴随占领终结而生效的各项法案就会流产,于是,次郎决定,无论如何,也要延长会期。
辞去议长职务后,每当回想起当时的心情,次郎都觉得,那时支撑着自己的,是这样一种信念——自从可以偶尔见见天皇陛下以后,自己和吉田茂一样,都是代表国民的。即使违背了祖父“别想着要用自己的力量撼动天下”的训诫,也必须要担负起天下大任。
在次郎指示下一度回到自己房间的事务总长鱼住,三十分钟后出现在议长室,问道:“都准备好了,请警视厅出马吧。可以吗?”他有心理准备:既然是支持叫警察来国会这种戏剧性请求的,议长自不待言,作为事务总长,也是要负责任的。
“好!快点!”次郎语气强硬地叮嘱道。
我奔出议长室,朝八角和秘书甲斐田使了个眼色。
“好嘞!冲锋嘞!”熊井嘀咕了一声,前来侦察的社会党众院议员秘书也立刻消失了身影。就在第三轮混乱即将开始时,警察在守卫队的带领下出现在了走廊上。见此情状,在野党方面打了胜仗一般,发出一阵阵高叫。
“看哪!权力居然让警察进了国会!”
“这是践踏民主主义!”
他们声讨着执政党和变节的楠次郎议长。看在野党方面的反应,越是年轻人就越是情绪激昂,他们挥舞着拳头,发出近乎狂喜的喊声。
保守派的议员们则以次郎为中心,冲进了会议会场。恭次(我)1也在其中。警察是以疏导楼道交通为由进入国会的,所以无法进入正式会议会场。熊井站在保护议长的最前头,嘴里叫着“我打死你”、“混账!让开”吓唬人。甲斐田在我耳边低语道:“恭次君,不要举手,会被拍照的。用脚踹!踹!”
混战持续了将近三十分钟,议长才得以在正式会议会场入口处宣布,会期延长。
大约过了三周左右,恭次(我)在电影院看到了一个电影正式开演前放映的新闻纪录短片,其中一个大特写镜头,就是楠次郎议长代表议员协议会面向前方,低头谢罪:“会期末之际,国会发生了混乱,辜负了诸位国民的期待,对此深表歉意。”
观众们看了这条消息,都纷纷啧啧着叹道:“真不像话!”、“拿人开涮哪!”恭次(我)坐在后面,心里虽然嘀咕着:“不知道你们中间就坐着一个有关人士吗?!混蛋!”但是,羞愧的心情却挥之不去。他(我)已经是被群众看不起的那个集团的一员了。
3混乱中决定延长会期的国会结束后不久的7月6日,楠次郎离婚的消息被曝光。那是一则类似政界逸闻的花边新闻,“赠前妻八百万日元”的大标题下,还附以提示语:“因上月国会混战而名声大噪的楠议长,日前与其长年分居的发妻阿樱正式离婚。”消息还介绍说,阿樱是大隈重信的爱徒,是女性政治记者的先驱,多年来一直体弱多病等等。这篇报道笔调柔和,对楠次郎也很客气,是楠次郎的同乡、在通讯社留有编制的外村常务自己写的。
这篇报道刊出的那天,我接到了事务总长鱼住打来的电话。他说:“国会召开期间,恭次君想必也受了不少累,现在,议长个人的事情也似乎平安解决了,所以,今晚我想犒劳犒劳你和奈间岛律师,还有八角君,你时间怎么样?”
他的话让我很感意外,就试探着说:“哪里,倒是我们应该慰问一下总长的辛劳呢!”
他不肯,结果还是决定,他主持举办一个犒赏会。
按照约好的时间,我六点钟准时来到了小石川的冈野屋,据说,空袭过后,这里只剩下了这一点。我到的时候,鱼住事务总长和八角已经来了。
那天,奈间岛律师因为要替综合房地产公司和埼京电铁方面就小田急公司箱根——热海机动车专用公路侵犯私权案件进行陈述,要稍稍晚来一会儿,所以,等我一到,宴会就开始了。
“听到你明知对自己不利,却还要力劝议长夫人离婚,我非常感动。”鱼住说。
八角立刻附和道:“啊呀,恭次君明断啊。这就叫舍私利成大义啊!”
我虽心中有愧,但事后知道还有这种看法,便只好支吾道:“啊,我只是觉得在当时的气氛之下,也只能那样了。”
在他们看来,我是个不顾因斡旋自己母亲阿樱离婚而失去应得的继承权的利益、救议长于危机的儿子。我忍住自己,没有说出“我很早以前就放弃了所有继承权,而且这个母亲也不过是养母罢了”之类的话来。从以往的几次经验来看,讲出事实和真心话,是绝不会受到理解的。我早就知道,他们一直认为我是个隐藏自己的怪人,所以,再次,也就只好含混地应付着了。
没过多久,奈间岛律师急急火火地赶来了,这个话题便重又被提起。接着,鱼住事务总长问道:“恭次君,我想,你有朝一日可能会参加选举的,不过,要是结婚的话,还是选择滋贺县人吗?”
这个问题让我再次吃了一惊。
行助议长之大义,是为了瞄准政治家,我此次的善举是以继承楠次郎地盘为前提的——这种认识,似乎是鱼住、八角和奈间岛所共有的。我必须得谨言慎行了,违反常识的发言是会弄得三个人都不愉快、并埋下不信任的种子的。
“啊,怎么说呢,”我说,我觉着光这么说还不够充分,便借口身患疾病,搪塞道,“不管怎么说,得等身体完全恢复了,我想,至少要过两三年吧。”
如果是主义和理想尚很清晰的年代,我会作出清晰的反应——或以此为线索瞎说一气,或从正面否定对方的意见。
楠次郎一定没有考虑过把地盘让给谁的问题。让,是以自己的引退为前提的,而以此为前提的讨论定是想造反的人的所为。在他的逻辑中,不论他是孩子还是兄弟,谋反是绝对不可以原谅的。
也许是觉察到了我的判断,八角一边转着身子给鱼住斟酒,一边打断了危险的话题:“议长身体还好,大概还没有考虑引退的事吧。不过,国会的乱战也很消耗体力呀。”
我眼前立刻浮现出父亲当时的模样:宣布延长会期后便逃也似的回到议长室,躺在沙发上,额头上敷着湿毛巾,医务室的医生给他号着脉。就在这时,绪方竹虎代表执政党前来致谢,父亲气喘吁吁地说:“只能是保守联合了。请代我问候吉田先生。”
绪方竹虎握着议长的手,答道:“谢谢谢谢,我明白议长的意思了。”
在他们近旁,我觉得他们二人都陷入了那种救国志士的昂扬情绪中。
“恭次君,怎么样?还能再喝点儿吧?”奈间岛律师把酒壶推给我,说。接着,又用半是试探的语气说:“不过,倒是听不到有恭次君的艳闻啊!”
我慌忙说:“啊呀,我可不能喝……”我的回答语无伦次,只是想再次蒙混过去。
我亲眼见过长兄孙清夫妇的辛劳,所以并没有打算在父亲还算健康的时候结婚。当了秘书之后,我离开住了很久的网球场小屋,搬进了建在车库旁边的二层小楼的一楼,仿佛是从家乡上京的支持者。原来孙清夫妇居住的二楼,如今可以住七八个人,有一个宽敞的盥洗室和两个厕所,但有时候还是不够用,我隔壁房间还要住上三四个人。也有女性到过我的房间来,可我并没有想着要和谁结婚。她们多是音乐学校的学生和演员“坯子”,对她们,我还明显地流露过自己的态度:“结婚这么麻烦的事情,烦都烦死了。”
我从一开始就表现出这样一种姿态,加之“手枪楠”、“国会乱战主角”等印象,我想是会让年轻女性望而却步的。即便如此,也还是会有例外。我就曾受到过强烈的非难:“谁知道那些默契!那都是自私男人随便编造的口实!”
听到这样愤怒的言辞,我心里觉得怪怪的——自己曾经谴责过父亲自私,但现在居然也会被女人指责为自私。
对方感觉到自己的愤怒并没有刺到我的内心,便懒得再理我。这时,我虽然事后会生出一种失落感,但这里面也不乏那种迷失了从前那个认真老实的自己的要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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