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陷阱与钟摆(1)

作者:爱伦·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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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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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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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1446字

邪恶的暴徒曾怀着恶毒的敌意,于此地用无辜的鲜血祭奠其噬血的灵魂。现在,祖国已得解放,可怕的死亡巢穴消散在历史的尘埃之中,安康宁静也已重新回来。


现在,巴黎的“雅各宾俱乐部”旧址成了市场,这一诗句就铭刻在市场的大门上。


我有恶心的感觉,有种呕吐的冲动,我差点被连续不断的呕吐感折磨死了;他们总算是给我松了绑,我又可以站起来了,可是我没有什么感觉,我知道,我的知觉正变得麻木。判处死刑——我最后听到的一句话就是这个,我被判以死刑,然后,宗教裁判所的法官又接着喋喋不休——算了,不用再管了,那些嗡嗡作响的话语在我耳边萦绕,由此我想到了水车轮运转的声音,于是我觉得天地都在旋转,上帝啊,我一点声音都听不到了!


可即便我无法听到声音,我依旧能够看见,我看到了那无比恐怖的——嘴唇,那些法官都穿着黑色长袍,他们嘴唇的苍白居然比白纸还甚,并且单薄得让人感觉诡异,他们一字一顿地、坚决冷血地、麻木不仁地从唇间吐出“死刑”这两个字眼。


我看到,对我的死刑判决依旧从他们不停蠕动的嘴唇间流泻而出;我看到,他们嘴唇开合的形状正是在念我的名字,然而让人恐惧的是我的耳边依旧寂静。在这近乎精神崩溃的时候,我却看到墙上的深黑色挂毯正以肉眼难辨的速度轻轻摆动,然后,我又看到七根摆在桌上的长蜡烛。起初,我还错把长蜡烛当成了解救我的仁慈的天使,可是过了片刻,好像有一股电流在我身上乱窜,全身的所有细胞都在战栗发抖,心头涌起一股致命的恶心感。蜡烛转眼间就从天使变成了戴着火焰之冠的可怕幽灵,此时我才明白,它们不是来拯救我的,它们压根就不是什么仁慈的使者。


然后,我的脑海中闯入了一个音乐般柔和低沉的念头:“在坟墓中,你就可以安然憩息啦!”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这让人心中安慰的念头就来了,好像它很早以前就在那儿,只不过是我此前并未察觉而已,可是,当这种念头被我接受,我做好了迎接死亡的准备时,诡异的景象出现了。就好像变魔术一般,法官们不见了,那些长蜡烛连同燃烧的火焰也一并消失了,黑暗笼罩四周,一道强烈的旋涡将我向下带去,就像灵魂在堕入深渊,然后,绝对的寂静和绝对的黑暗成了这里唯一的声音和色彩。


我昏过去了,可是知觉还没有完全丧失;不过我也不想多说还留着什么知觉,总而言之,我还剩下稍许知觉。通常来说,人即便是在睡梦之中,在昏厥的时候,在精神错乱的时候,甚至在死亡后躺在坟墓中时,也都有可能还有些知觉存在,否则,人类怎么能做到不朽、做到精神长存呢?比如说梦境和睡眠,一般而言,我们都是从梦境的蜘蛛网中突破出来后,才会回到现实中来,可即便梦境之网是如此透明纤细,然而只需要一秒钟时间,我们就会把梦境的内容全部忘却。而昏厥呢,一般有两个阶段存在于从晕倒到苏醒这个过程中,首先是恢复精神或心理层面的知觉,其次是恢复肉体感官的知觉;一般而言,在我们即将苏醒时,即第二阶段的肉体感官的直觉就要恢复时,在第一阶段所感受到的精神知觉还会留在脑海中,即会记得灵魂被激流旋涡席卷而下后陷到深渊之中的那些印象。可是,要知道,灵魂因为死亡而陷入幽谷阴影与因为昏厥而掉入深渊旋涡,两者之间的差别是很大的,这是两种迥然有异的经验。然而,我们即便在马上就要苏醒的那一瞬间还是记不得第一阶段中的那些印象,这也没关系,因为在日后,这些印象会不一定在什么时候出现。一个人只要有过昏厥的经历,这些记忆的片段就一定会在脑海中闪过——看到狂乱熟悉的脸庞和诡异的宫殿出现在炭火的光亮中;看到其他人都看不到的在半空中飘浮的凄凉幻影;突然感悟到某种以前从未注意过的音乐旋律;忽然“闻”到某种奇异花卉的芳香。


所以,听到死刑判决我昏厥过去之后,到底有什么东西被我隐约地意识到了呢?我总是在急切而认真地回忆,有那么一瞬间,我总算是找回了那种印象。我隐约地记得自己被几个壮汉抬着,就那么默默地向下走、向下走,那种永远没有尽头的向下走的感觉,让我觉得一阵犯呕。我还模模糊糊地记得,自己当时被无边的恐惧笼罩着,好像没有了心跳,我感觉自己的心脏已经死了!然后,一阵无声无息的忧虑感弥漫在我身边,似乎是那些抬着我的壮汉累了,因此把我放下,休息一会儿……我觉得一阵潮湿、平坦……可是,然后,记忆突然中止,我的脑子一片混乱,我努力地想记起来后面的东西,然而徒劳无功。


忽然,知觉再次回来了,可是,回来的只有一部分知觉;我感觉心脏在疯狂地跳动着,心脏跳动的声音击打着我的耳膜。可是然后,有那么一瞬间,这些又都消失了,脑海重新变成了空白。过了一阵子,知觉再次归来,我感觉全身刺痛,这一次我的触觉回来了。这一刻,所有的感官知觉我都找到了,可是还没法思考,脑袋一片混沌,这个情形持续了好一会儿。接着,我终于恢复了思考能力,我在惊恐中战栗着,渴望赶紧恢复全部的意识,好明白自己到底处在什么状态下,可是我没料到,突然有一股我没法掌控的强烈渴望袭来,让我再次失去了意识。


过了一会儿,我突然又恢复了意识,并且还可以自由活动自己的身体……所有的事情都在我脑海中闪过,包括法官的模样、审判的情形、墙上深黑色的挂毯、判决死刑的声音、呕吐感、晕厥,还有昏厥之后一切残缺或空白的记忆,全都一清二楚了。此后我花费了很大一番功夫,终于模模糊糊地记起了所有的事情。


到现在为止,我的眼睛都没睁开。我感到自己已经被松绑,平躺在这儿。我用一只手摸索四周,某种潮湿而坚硬的东西被我摸到了,我用了好几分钟仔细摸着这个东西,并努力猜想自己到底在哪里,到底应该如何行事?我很想把眼睛睁开,把周围看个明白,却又不敢,我对于睁开眼睛后会看到的景象感觉恐惧;要是睁开眼睛后出现什么恐怖的景象我倒不怕,可周围若是空无一物、什么也没有,我就无法承受了。终于,我在绝望之中还是睁开了双眼;果然,想象中最坏的情形出现在我眼前。


我被无尽的黑暗包裹着,四周除了漆黑还是漆黑。我的呼吸混乱,挣扎的四肢同时在战栗着,这周围的黑暗是那么深沉而彻底,我被压得无法喘息,我感觉窒闷难耐。这时,我还是安静地躺在那儿,并竭尽全力让自己的理智恢复过来。此前接受审判的情形在我脑海中闪过,我试图猜想自己到底处在什么状态下。从宣判我死刑到现在,时间已经不短了,死亡的感觉时时刻刻在侵扰着我,虽然大多数的情节都是如此发展的,然而我如今所面临的真实境况却很不一样,我到底是在哪里、处于什么状态之下呢?


我明白,死刑犯一般都要接受火刑,我被审判的那个晚上,有个犯人就被实施了火刑。莫非,他们决定几个月之后再处死我,我现在被送回了牢房?不,没有可能的,判决过后就会行刑,他们不会给我例外的。并且,我当下所在的地方好像也并非牢房,我的牢房就跟托雷多别的死刑牢房一样,都是石块砌成的地板,所以,不可能会有这么黑暗的。


忽然,我的心头好像脑充血一样涌上来一个可怕的猜想,因为太过恐惧,我再次陷入昏厥。随后我醒了,就立即站了起来,我感觉自己身上的每个细胞都在战栗着。我疯狂地挥舞着手臂,可什么东西都没有碰到,我真的很怕,怕再向前走一小步,就会撞上一堵坟墓的墙壁。我的毛孔中渗出一颗颗汗水,冷汗洗刷着我的额头。极度的焦虑和痛苦压迫着我,我最后实在是没法忍受了,就试着将双手伸出,往前挪动了一下脚步;并且,我还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希望能看到哪怕一点点光线。我一连走了好几步,可仍然是漆黑一片。我松了口气,总算把心放了下来,所幸,我现在还没落到最恐怖、最糟糕的境况;最起码,我没有被活埋,这让我觉得无比庆幸。


此时,我还在小心翼翼地往前走着,不过流传在托雷多这个地方的种种恐怖传说却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有各种各样诡异的传说流传在此地的监狱中,以前,我总是觉得它们仅仅是流言而已,可是如今,我真的开始恐惧——万一那些传说是真的……


他们要让我在这隐秘而黑暗的地方挨饿等死,当成对我的死刑判决?抑或是,等着我的还有更恐怖的命运吗?不过无论如何,我明白,死亡是我唯一的归宿,我将在受尽折磨之后死去,这滴滴答答流逝的时间,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对我的折磨,宗教裁判所法官的性格,我太明白不过了。


就这么走着,终于有某种材质坚硬的阻碍挡在了我的面前,那是一道好像用石头砌起来的墙,摸上去无比冰冷、黏腻而光滑。我在恐惧之中一边沿墙而行,一边想着那些恐怖而古老的传说。不过我随后又想到,我这么傻不拉几地沿墙走,说不定只是在绕着牢房转圈而已,根本无法判断这牢房有多大啊。我于是就翻捡口袋,想把之前放在身上的小刀找出来,将之插到墙缝中当成记号,如此一来,我就可以知道自己是从哪儿出发的了。可恶的是,我没找到小刀,我现在穿的粗毛边长袍,是他们给我新换上的。没找到小刀,我就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感觉很是慌张,不过此后我才想到,还有别的方法可以做记号,并且很容易。然后,我把一条缝边布从穿着的长袍上撕下,将之塞到墙缝里;我明白,我要是真的在绕着地牢打转,就肯定能再次摸到这布条。然后,我就果断地决定要把这间牢房好好探索一番,而对于牢房面积的大小以及自己虚弱的身体能否完成这项工作,则全然没有考虑。我踏着湿滑的牢房地板,一步三摇地向前走着,不过还是被绊倒在地。我因为过度的虚弱和疲劳,跌倒后就没能再爬起来,所以,保持着这种向前趴的俯卧姿势,我随即陷入了沉睡之中。


醒来之后,我下意识地用手四下摸索,发现有一块面包和一壶水在我的身旁;处于那种状况下,我知道多想也无益,索性什么也不想,吃饱了再说。吃了东西,力气得到了些许恢复,我就接着沿墙而行探索这间牢房,走了很长时间,墙缝里的布条记号才又被我摸到。我曾经数过,在跌倒前一共走了有五十二步;醒来后走的步数是四十八步,这才摸到了布条。那么,走一百步就能绕牢房走一圈,如果将两步约等于一码,这牢房应该有五十码的周长。因为在行走时我碰到的墙角有很多,所以还不能确定牢房的形状;不过我想,我现在所在之处,大概是座地窖。


我对这间牢房进行探索,仅仅是出于某种好奇心,根本没想着要逃生或抱着其他什么目的。随后,我决定从墙边离开,走向对面的墙。起初,我每一步都走得很谨慎,因为这看似坚硬的地板,实际上到处都黏着软泥,稍一不慎就可能跌倒。后来,我总算鼓足勇气,让自己的步伐变得坚定而有力,试着沿直线走向对墙。可是,我这么往前走了不过十来步,此前撕了缝边布条后留下来的剩余长袍布条就被我踩到了,我的脚被布条缠住,于是我就以一个狗吃屎的姿势摔倒在地面上。


刚刚跌倒的时候,我感觉无比惊慌,情况的异常竟被我忽略了,我这么趴在地上好几秒钟之后,才发现——虽然我的下巴紧靠着地板,但是大半张脸包括嘴巴都是悬空的,下面什么都没有。而同时,我注意到一片湿冷的水汽浸透了我的前额,某种腐败霉菌散发的怪味也扑鼻而来。然后,我将手臂伸出,向前试探着摸索,这才惊恐地发现,我原来是在一个圆形坑洞的边缘跌倒了;而这个坑洞的大小,我还无法确定。我将手伸到坑里面,试着松动坑壁上的一小块石头,将石头扳下来后,我就将之往下丢。随后的好几秒钟,小石头向下坠落时摩擦坑壁的声音不绝如缕,最终,我听到它掉进水中的沉闷声音,随即就传来了响亮的回声。就在这个时候,我听到头顶上好像有人急速地开门、关门的声音,所以一道微弱的光线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


此时,对于自己面对的是什么死刑,我已经有底了,不过我也感觉庆幸,要不是刚才跌倒那一下,我这条小命就没了,因为若是再向前走那么一步,我铁定就会命丧此地了。原来那些无聊的死刑故事竟然都是真的,我现在就面对着这种死法。传说中,大致有两种性质的死刑处决,一是对人的肉体进行残酷的摧残而致人死地,还有一种就是对人的精神进行折磨而导致死亡;所以,他们就是要用精神折磨的办法弄死我。在长久的折磨和恐惧之后,我的神经早就变得无比衰弱,现在即便是听到自己的声音,我也会浑身发抖,大概,这种精神折磨早晚会把我送进地狱。


我挣扎着战栗的四肢,小心翼翼地回到了墙边。我不由自主地想象着,也许有很多坑洞陷阱布置在牢房中,就等着我掉进去,这么想着,我就决定在墙边缩着等死,这总好过失足跌进坑洞里。事实上,在别的时候,我也许会胆子一壮,干脆跳到坑洞里面,让这悲惨的命运有个了结,可是现在,我就是个十足的懦夫。因为那些古老死刑传说中记载的关于“掉进坑洞”的死法我永远也忘不了,在这种阴险恐怖的死刑下,一个人掉了进去是不可能很快就死掉的,里面说不定还有更骇人听闻的酷刑在等着我。


一连好几个小时,因为情绪太过烦乱激动,我都感觉很是清醒,不过最终,我还是经受不住疲惫而睡着了。醒来之后,跟此前一样,有一块面包和一壶水在我身旁。因为我的确口渴得厉害,就一口喝光了壶里的水;我刚喝了这些水,就感觉很是困倦,想要倒头就睡,看来水里面肯定是下了药。然后我就如死了一般沉睡了过去。不知道经过了多长时间的睡眠,醒来之后,我发现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清晰可见。牢房被一道不知从哪儿射过来的硫黄火光所照亮,因而我能够清清楚楚地看到牢房的布局和大小。


我此前对牢房大小的估计竟然都是错的,整个房间只有不到二十五码的周长。可是,在随后的几分钟里,我不由得觉着好笑,这儿的面积究竟有多大,对我这么个处在恐怖境况下的人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我当时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居然带着极大的兴趣去计算牢房的大小,我还在想自己此前为什么会误算了房间的面积。最后,答案终于被我找到了!原来,我沿着墙走了五十二步而后跌倒时,离布条的记号仅仅一两步而已,换而言之,我差不多已经快把牢房的一圈都绕完了,不过睡醒后,我又向反方向前行,如此就多绕一圈,把牢房的周长误算得多了一倍。而我为什么没有注意到起初出发时是向左边走,而醒来后再次出发是向右边走的呢?大概是因为那时的心绪太过混乱,因而才犯了这个错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