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作者:雷吉·格兰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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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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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8 1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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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2640字

1525年5月11日


海尔布隆女修道院


伊丽莎白一来到海尔布隆女修道院就开始发烧。到这里快三周了,前两周的大部分时间她都是昏昏沉沉的,时睡时醒。从第二周的下半周起她的热度逐渐退去,但是头痛仍在持续,健康也恢复得非常缓慢。第三周她慢慢地恢复了一些体力,但是她的忧虑却不断增加。乔纳森几天前就应该回来了。她努力让自己不去想这件事,但是这只能让她的心情更糟糕。她还极其害怕英格丽和小约翰遭遇不测。


这天下午她感到烦躁不安,决定下床走走。她在小屋里关了几个星期,觉得外面的空气格外清新。她正贪婪地吸着园子里的花香,突然看见有个人坐在花园尽头的一把石椅上,那人看起来如此眼熟。她走近一看,竟然是英格丽·冯·赫尔芬斯坦!


“伯爵夫人?”伊丽莎白轻声叫道。


英格丽回过头来。伊丽莎白跑到她身边。


“哦,伊丽莎白,伊丽莎白。”英格丽满脸泪水地说。两个女人抱头痛哭了好一会儿才开始说话。英格丽讲了叛军进攻的那个可怕的早晨之后所发生的事,说小约翰的伤口正在痊愈。但是更神奇的是,她说上帝正在她的生命中做奇妙的医治的工作。


“这很难解释。我想我并不真正明白我身上所发生的事情。上帝使用在魏恩斯贝格发生的一切来让我看到自己的罪。”


“但是你并没有做什么应该受到那样的惩罚。赫尔芬斯坦伯爵……”


“伊丽莎白,”英格丽打断她说,“在魏恩斯贝格的城堡里,我们每一次的谈话——在我们所有的谈话中,我都在寻求某种事物。我拥有一个女人想拥有的一切,但我的内心仍然空虚。你知道那种感觉吗?我一直在寻找某种东西来填补那种空虚。奇怪的是,我读了那么多的书,提了那么多的问题,却从没找到那种东西。但是,当我站在那片田地里,失去了除小约翰之外这个世界上对我来说曾有意义的一切时,我找到了。感谢上帝为我留住了小约翰。那天早上,他让我看到真正的我是多么贫穷,多么可怜,多么赤裸丑陋,还有我是多么需要基督用他的义来遮盖我。”


英格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握住伊丽莎白的双手:“来到这里后我想了很多,祷告了很多。我和这里的修女们谈过话,我所知道的就是上帝正在改变我的心。”她的眼睛闪烁着光彩,仿佛她刚刚接受了一个国王的求婚。“我想让我的余生过得有意义,伊丽莎白。我想帮助那些受苦的人,就像上帝在我受苦的时候帮助我一样。”


伊丽莎白非常震惊。她所了解的伯爵夫人是一个脆弱的女人,既自私又虚荣,迷恋于她的社会地位和物质财物。在魏恩斯贝格城堡的那几年里,她的确经常谈论上帝,尤其喜欢谈论那个拿撒勒人。但是伊丽莎白认为她的兴趣不过是简单的好奇心而已。她无法想象英格丽能够经受住亲眼目睹丈夫和朋友们被屠杀的恐怖。但是现在她就在这里,坚强、达观,谈论着她对基督的信仰,并且还希望帮助他人。


“但是,那些人杀了你的丈夫,”伊丽莎白说,“他们还可能会杀了你和小约翰。”


英格丽的眼睛流露出深深的悲伤和痛苦。“我知道。”她喃喃地说。她低头看着地面,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流下来。“我知道。这是最奇怪的部分,伊丽莎白。上帝已经使我宽恕了他们。”


“宽恕了他们!”伊丽莎白来不及掩口,这句话便脱口而出。


“是的,”英格丽带着泪痕微笑着说,“哦,不要误解我,我必须每天都要重新宽恕他们。但是上帝对我的宽恕更多。我已经决定了。”


“但是……”伊丽莎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宽恕他们!她理解什么是力量和决心,那都是可贵的品质。她也能够理解什么是复仇的欲望,那是她多年来在心里怀有的对斯科拉的恨恶。但是宽恕意味着放弃所有对正义的盼望,和所有对伤害她的人实施报复的希望。也许这就是英格丽所做的。放弃。放弃是软弱的,但是伊丽莎白却从英格丽的宽恕中感受到一股强大的力量。也许真的是基督在她心里,帮助她宽恕敌人,赐给她平安,赐福于她。


伊丽莎白改变了话题。接下来的一小时两个人都在谈论后来发生的事情。最后,伊丽莎白谈到了乔纳森和他回来找伊丽莎白的计划。


“我担心他出事了,”伊丽莎白说,“乔纳森几天前就应该来了。我必须找到他。”


英格丽握住伊丽莎白的手,温柔地说:“伊丽莎白,如果发生什么事,你什么也做不了。他会希望你……”


“我不知道,”伊丽莎白打断她说,“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做什么。但是如果他受了伤或者被抓起来了,我必须要知道。至少我需要试一试。以前我从没有试着去找他,没有真正尝试过。我不能再次失去他了。”


“伊丽莎白,乔纳森把你送到这里是为了你的安全。”


“不,夫人。他把我送到这里是为了让我痊愈。现在我已经好了,我要去找他。”


英格丽叹了口气,笑了。“这样做很危险,尤其是现在。昨天有个骑兵来过,说乔治·特鲁西斯和他的斯瓦比亚军队从南方一路赶来,已经占领了鲍勃林根。他们接下来要向魏恩斯贝格推进。”


“但是为什么要向魏恩斯贝格推进呢?”


“我想到的原因只有一条,”英格丽说,“他想惩罚那些杀害我丈夫和朋友的人。”


伊丽莎白像是被打了一闷棍。她呆呆地坐了一会儿,努力理清思绪。“也许这就是乔纳森没有来的原因,”她似乎自言自语地说,“马丁·路德可能派他去劝阻特鲁西斯了。我必须走了。”她刚要站起来,英格丽把手放在她的肩上。


“那我和你一起去。”她说。


“什么?”


“如果我去了,而且特鲁西斯在那儿的话,他可能会听我的。我们认识他很多年了。他是个粗暴的人,但是如果我恳求他放过魏恩斯贝格的话,他会明白道理的。”


伊丽莎白摇摇头:“夫人,小约翰需要你,要是你有什么不测……”她从英格丽的脸上看出来这句话说到了她的心里。“如果我找到特鲁西斯,我就说我是你的仆人,请求他来这里见你。”


英格丽点了点头:“我给你写张便条带给他。你还需要一匹马。我丈夫和海尔布隆的一个人有生意往来。他是本地人,开着一家铁匠铺。我会把你介绍给他,相信他愿意看在我的面子上借匹马给你。”


她们走进修道院里,英格丽给乔治·特鲁西斯写了张便条,说明伊丽莎白、马丁·路德和乔纳森是值得信任的。她把便条折叠好,装进一件长长的黑色披风的内兜里。


“给,”她说着把那件披风递给伊丽莎白,“这是我丈夫的,我想让你穿上它。”


“哦,我不能……”伊丽莎白说。


“我在这儿用不着这个,它至少能为你遮风避雨。去吧,不要等到太晚了。上帝祝福你并保护你的安全,伊丽莎白。”


“你也一样,夫人。”


伊丽莎白借到那匹黑色的母马时已经是傍晚了,她上了马,便策马向魏恩斯贝格飞奔而去。

红日西沉,伊丽莎白离魏恩斯贝格仍有四公里远,这时她看到黑烟从那座城市盘旋上升到橘红色的天空。离城门还有八百米的时候,她减慢了速度,让马由飞奔变成小跑。


她突然呆住了,吃惊地盯着看。魏恩斯贝格到处都是火光,大多数重要建筑和许多房屋都成了一堆灰烬或尚未燃尽的红炭。火光烟雾之间不时有人影飞快地掠过,有的步行,有的骑马。看来他们是魏恩斯贝格残存的居民和留下来剿杀暴民的士兵。


她听见士兵们大呼小叫,但是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那里时不时地传来女人或男人的一声惨叫,随后是一片寂静。士兵们对整个城市进行了灭绝性的大屠杀。她为乔纳森感到深深的担忧。如果在这场恐怖的屠杀中他正好在这里怎么办?她的心里又产生了新的恐惧,但是她竭力让自己镇静下来。她没有证据证明乔纳森回到了魏恩斯贝格,所以她可以继续抱有那种假设——那种希望,就是乔纳森是安全的。她所拥有的仅剩下这点希望了。


天刚破晓时,伊丽莎白来到了下一个村镇。她在那里没有找到乔纳森,于是又骑马赶往更北边的一个村镇,第二天仍这样一个村镇一个村镇地找下去,不吃也不睡。她尽量选择走森林里的小径,因为巴符州的官道和大道两旁的树木之间,到处都可看到被特鲁西斯的大军残酷剿杀后丢弃的、正在腐烂的尸体。


第二天傍晚她又来到一个村子,遇到了四五十个刚到此不久的特鲁西斯的士兵。她认出了其中几个人,在魏恩斯贝格她曾看见他们站在大火旁边。她在镇子的一家店铺附近下了马,躲到几个大木箱后面。她偷听到两个士兵在和当地的一个居民说话,向他打听查克雷·罗尔巴克的下落。


她正要进店找点吃的,店老板刚好从里面出来,一手拿着一支草杈,一手提着一个袋子,袋子里装的好像是马铃薯。他把袋子放在地上,一只手在腰带上摸索着找钥匙。


“先生,”伊丽莎白说,“不知道您能不能……”


“小姐,对不起,”他仍在摸索着找钥匙,“我们已经关门了。”


“可是我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我有钱,我只想……”


“给你!”他说着伸手从袋子里拿出一个又小又硬的马铃薯,“拿着,拿着!不要钱!”他找到了钥匙,插进锁眼里转了一下,锁好了店门。然后他没再说话,拿着草杈和那袋马铃薯,匆匆地离开了。伊丽莎白已经从靴子里拿出了三枚铜币,她取了一枚,从门下的缝里塞进去。


伊丽莎白走回自己的马旁,街道尽头的一点火光吸引了她的注意。一群人正从阴影里走出来,领头的是查克雷·罗尔巴克。她立刻认出了他。就是这个人在魏恩斯贝格的教堂里把她打昏,留她在那里自生自灭,然后洗劫了她的城市,屠杀了她的主人。他就是英格丽所宽恕的人。


一群男女手持火把簇拥着他,高声交谈着,招呼后面的人跟上。他们手里还拿着长矛和镰刀。在他们中间,伊丽莎白看见了那个提着草杈和一袋马铃薯的店老板。


特鲁西斯的人不见了,但伊丽莎白肯定他们就在附近。查克雷肯定不知道他们在这里,否则他就不会这么招摇。他们顺着一条宽阔的大街向镇里其中一口水井走去,伊丽莎白上了马,悄悄跟在人群后面。他们的人数已经增加到一百多了,伊丽莎白在人群后边勒住马,观望着。查克雷登上水井旁边的一堵矮墙,开始对他的人讲话。在火炬的映照下,伊丽莎白可以看到他的脸。她回头看了看后面是否有特鲁西斯的人在跟踪。一个人也没有。于是她骑马向前走了几步,好看得更清楚一些。


突然有什么东西从暗处跳到她身边。是个女人,长着黑色的头发。一双有力的手把她拽下马来,掼到地上。


“我的查克雷比你更需要这头畜生,宝贝儿!”她大声说。


“黑侠霍夫曼!把她带过来!”查克雷·罗尔巴克压过众人的喧嚷高声喊道。


他的几名手下走过来抓住她,把她粗暴地推到查克雷面前。


“女人,你叫什么名字?”查克雷问道。他显然喝酒了。


被叫做黑侠霍夫曼的那个女人挤到人群前面,呼哧呼哧地喘着气,站在那里盯着伊丽莎白。


“我叫伊丽莎白,”她刚开口,就有个人从身后过来,一把揪住她的头发,拽得她的头向后仰。那个人把火把凑到她的脸旁,她看见……一双黄色的眼珠。斯科拉!


他的脸挨得如此近,伊丽莎白都能闻到他呼出来的气。


“伊——丽——莎——白,”他一字一顿地说出她的名字,好像这个名字是个咒语。他一手揪着她的衣领,一手揪着她的头发,咆哮着:“女巫!你这个又脏又臭的、邪恶的魔鬼!”他使出全身的力气用手背抽了她一记耳光。伊丽莎白倒在地上,查克雷抓住斯科拉把他扯到一边。


“查克雷,她是个魔鬼,如果你现在不杀了她,她会把你和你的人都带进地狱!”


查克雷把他推开,他后退了几步摔倒在黑侠霍夫曼的脚下。


就在这时,突然响起了滚雷般的马蹄声,一群骑兵好像从天而降,他们呼喊着,挥舞着手中的剑飞奔而来。骑兵们迅速包围了人群。“放下武器!”其中一人喊道,“马上放下武器!”


“你是谁?凭什么在这里发号施令?”查克雷责问道。


“我是乔治·特鲁西斯爵士麾下的上尉,你,先生,是我的俘虏。”


查克雷双手叉腰,“呸”地向那个上尉吐了一口唾沫,“让我见见乔治·特鲁西斯,上尉,或许我才能相信你。”


“你很快就能见到他,查克雷。”那名骑士说。然后他对人群说,“你们听着,只要你们把这个人交给我们,回各自的家去,我们就放过你们。”


人们开始动摇了。


“要么把他交出来,要么现在就死!”


查克雷开始说话,但是当骑兵们拔出剑来时,人们惊慌起来。站得较远的几个人向士兵们扔石头,但是站在前面的人争先恐后地躲避他们的剑。农民们的抵抗很快被击溃了,他们尖叫着、互相踩踏着,发狂似的争相逃命。


斯科拉从黑侠霍夫曼的腰带上抽出那把短剑。他冲她大喊,但是在混乱中伊丽莎白听不清他的话。骑兵们向查克雷逼近时,斯科拉扑向伊丽莎白,但是有人在他们之间绊倒了,将斯科拉撞倒在地,一袋子马铃薯滚得到处都是。斯科拉立刻跳起来,但是他刚站起来就踩在一颗像石头一样硬的马铃薯上,摔了个四脚朝天。这时,伊丽莎白已经站起来奔跑了,她从呼号的人群中竭力向外冲。


她听见斯科拉怒吼着让她停下,狂叫着让人们拦住那个女巫,但是她看不见他。骑兵们踢马闯进人群,用剑柄猛击人头,试图杀出一条道路去抓查克雷。查克雷仍站在矮墙上高声下令。但是他的命令根本没用,没有人听他的。受了惊的马尥着蹶子,用坚硬的马蹄又踢又踹。有的马在混战中失去了平衡,翻滚着倒下,压在那些倒在街上的人身上。


伊丽莎白看见查克雷从墙上跳下,只见他身边的一个士兵举起剑来,狠狠地砍下去。她在人群里奋力推挤着,要回到自己的马旁。她摔倒了又爬起来,从骑兵们的马中挤过,终于冲出了人群。她跌跌撞撞地跑到自己的马旁。黑侠霍夫曼将那匹马拴在了一根柱子上。那匹马正在狂暴地踢腾着前蹄,伊丽莎白松开了缰绳,设法让马安静下来让她骑上去。


“不!”人喊马嘶中传来一声凄厉的叫声。伊丽莎白知道那个穿黑衣的女人已经发现了查克雷·罗尔巴克的尸首。她回过头,看见黑侠霍夫曼向杀死了查克雷的骑兵冲过去。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她已经从他的马旁爬起来。


“你这个残忍的、肮脏的刽子手!”她尖叫着用指甲去抓他的眼睛,“你杀了他!你杀了我的查克雷!”


另外一名骑兵催马上前,拔出剑来,猛力向黑侠霍夫曼背后刺去,剑尖穿透了她的心脏。她的手仍紧紧地抓着她所攻击的那个骑兵,背部挺起,眼珠后翻,嘴里发出咯咯的悲鸣。那个骑兵掰开她的手指,把她一把推开。她背上插着那把剑,倒在地上,躺在查克雷·罗尔巴克的尸体旁边。


暴民们怒吼着、尖叫着向士兵们汹涌地冲过去。伊丽莎白的马又开始踢腾了。她抓着鬃毛保持身体平衡。突然有人狠狠地往后拽她的披风,差点把她拽得翻下马来。系在脖子上的带子松开了,披风被扯走了。同时她感到后背靠下的地方一阵刺痛。她本能地挣扎着躲避攻击者。扭过头,她看到了那张脸。斯科拉!她用尽全力踢了一脚,正踢在斯科拉的脸上。他惨叫一声摔倒在地,一只胳膊被那件黑色披风缠住了,另一只胳膊被压在身下,使他一时爬不起来。伊丽莎白强忍剧痛,骑着马奔进茫茫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