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卷五(上)

作者:卡尔·耶勒鲁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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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诗词·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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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8 1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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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31768字

当我点灯的时候,手发抖得如此之甚,以致几乎打碎灯罩。


不可能有错。桌布上躺着那封又大又奇怪的信,里面含着生或死,或者,对我而言,那比生死尤为重大,尤为可怕。有一刻我极想逃跑。然后我神经质地撕开信封。


第一件抢入眼际的是明娜的铅笔画像。


正如铅盒中波西亚的影像向巴桑尼奥揭示了他幸福的选择,这明娜的可爱影像则宣布了我不幸的命运。


屋子在我面前晃动起来。我坐在沙发上,拿起信。字在我眼前跳动,扩散;两三分钟以后我才能看下去——


“我至情所爱的亲爱朋友,——一切都过去了!我必得是他的。我犹豫过,并愿仍旧犹豫下去,但我感到不可能有另一个样子。我感到无力断弃我年轻的第一次情感,擎起你亲爱的手重新起步。而设若要把推动我这样做的原因一件件告诉你,我得写整整一本书。然而同时我却觉得,在我做了这个决定之后,我再写什么都已无用,何况实则你已完全知道。只有一件我必须告诉你,以便你不致误会我。


“我做这样的决定并非为了预期跟斯提芬逊比跟你更为幸福,相反——不,要想恰当地把我的意思解释明白是不可能的,不过,或许终究你已了解我。我的意思是说,使我做此决定的并不是为了我,而是——对,我的意思正是这样——(因此我才写了‘相反!’)如果没有往事,没有自责之感,或者,简言之,如果是新开始的事情,则我必然确定跟你比跟他要幸福。但是,你不能看出来吗?‘现在’,在已发生过的那些事情之后,我已经能够给你你所值得的幸福了。我会觉得我背叛了我的初恋。真的,这种感觉或许将会停止,但也可能因环境的影响而变得变态的强烈,而以你那温柔厚爱的天性,必将因之感受极大的痛苦。


“当我说若我离开他我怕有太多的自责时,你或许会以为我太为斯提芬逊着想了,一点也不!我太清楚他了,他不会做出任何亏待他自己的事来,而我甚至不能说我可以使他不幸——虽然他确实热烈地爱我。然而,尽管如此,我却仍然可能对他做出不可弥补的伤害。像他这种天性的人总是暴露在许多危险之中。要把我的意思说明白是十分困难的,我很容易看似虚荣、自负、高估了自己的影响力——而你对我的评价则超出了我应得的份,而反过来又太低估了他。我惟一能说的是,他坚决地、全心全意地相信,‘只有’跟我结婚,才能使他的性格与艺术趋向高贵(我真羞于这样写,但这是他自己的话)。过去,我自己也会有类似的想法,觉得婚姻与家庭生活可能会对艺术家有益,使他更与人接近,使他将温暖的情感融入艺术。我不大会表达我的意思,但希望你会了解——在那些日子(我们曾公开讨论过,那时他住在这里,而我希望他娶我)——在那些日子,他一直执著于他的观念,认为艺术家必须自由,不可有这类的束缚,在他跟他的艺术间,他有许多事须奋斗。而现在,他又来到我的眼前,他说,他已明白,不能没有我,他日渐僵硬了,狭隘了,无以为生命之寄托,他把手伸向我,正是那最初领我走出精神之冥暗与空无的手。我可能拒绝他吗?——不,不!——你明白了,这是我的义务与命运——对,是我的命运!


“许多年以后,当岁月已冲淡了热情,愿神使我们再度相遇。岁月将永不能损及友情,我知道我们没有一个可以忘却对方。但我想你会住在国外,如果有你住在附近做朋友,将是太快乐的事了。


“别了,我所爱的朋友,别了!


明娜”


我把信读了又读。那爱的语气平服了我的痛苦——是的,甚至有一刹那使我甘愿放弃,但反而立即随之而来。


“不行,我不能承认就此已定。这算是什么?她爱的是‘我’——‘我’!她跟他的关系只剩下回忆与义务——对,‘命运’!好个命运!把她新鲜温暖的生命像石膏像一样放在他已因放浪而厌倦了的人生上……然而,那当然是我自己的错!为什么我不自做决定?我是何等的呆子!所有这些谨慎、这些慷慨与愿望都不过是缺乏意志的借口,我任自己被他吓住了。像那天明娜说的,他真的‘为他辩护’了。‘他没有她不行’——不,我不相信!他跟那么多轻佻女子交往过,又被有钱的女人甩掉过,然后,他才又想到可能还能得到‘那最好的一个’——只为他是她最早寄情的人。也或许原因只是如此:他无法忍受另一个人获得她,对,这是真正的真相,我想。”


对!我是个懦弱的人,是个呆子!一个“男子汉”能够放弃这样一个女人吗?


我这样谴责着自己——对,我甚至责备自己在许安道的那个晚上未曾到她的房间去,否则她便只能是我的而别无选择了。但我忘了若要此事发生,我们两个必须都有不同的本性。因为,一件行为越是跟它相反的一面接近的时候,自然的屏障往往越深。


然而现在,我能做什么呢?去找她,收回我的话,用她自己的诺言约束她,由我自己背负一切责任,不论过去的还是未来的?对。但是我到何处去找她?很可能她已离开梅森,至少,明天我到达时必已不在。


我头痛,我纷乱的思想,神经质地从此处跳到彼处。要使我的心念固定在某一事物上是不可能的了。我是多么需要听听别人的劝慰啊,听听比我具有成熟经验的人的忠告!我那母亲般的朋友,赫兹太太似乎是我惟一的庇护所。


对,我必须把一切立即向她坦诉。


2


正在这时,门开了,伊曼纽尔·赫兹进来。


他那好性情而诚挚的脸带着非常惊惧的表情。


“赫兹,是你!我希望令尊没有——”


“家父病况严重……家母拍电报给我,我勉强赶上火车……家父认不出我来,他发高烧。我怕……他会……故去。”


若在其他任何时刻,这样的话必然会导致我至为尖锐的悲痛,但现在它带给我的第一个念头却是:在这个时候,赫兹太太的丈夫躺在临终的床上,我还如何去打扰她呢?赫兹将死,这在我似乎是十分自然而必然的,而同时,我却觉得我自己的希望消失了……。然而,我还是试图说了几句常见的安慰话。


“家父现在入睡了。因此我跑来找你……跟我回家,芬格!你陪我们过夜,我知道家父看到你会高兴——”


他眼中含满泪水。我迅即拿起帽子,熄灯——而在这一瞬间他看到了明娜的画像。


“噢,何等可爱!我全忘了祝贺你,但你可以了解在这种时刻我的疏忽。现在,我全心全意地祝贺你。因为我‘能够’这样做,我的祝贺不是像一般空洞的形式说说而已……明娜!真可说这是件幸运的事!”


他像老虎钳似的紧握我的手。


“谢谢你,亲爱的朋友!”我幽幽地说,把脸从街灯投进的光线中转开——“你在这样的悲伤中还这样祝贺我,真是太好心了。我知道你是多么为你的境遇难过……”


我们走下楼梯,而他则一直谈着明娜,“嗯,”我想,“你这个人真是直肠子。”事实上我的惊奇是对的,他自己既是这样坦直,便以为别人也都一样。


“你真的有理由认为自己幸运了。明娜,这样的女孩子!我是多么嫉妒你呀一说嫉妒!不很正确,不过,真的……我猜明娜告诉过你,我非常喜欢她一不止于朋友的喜欢。”


“没有,她从没有提过任何类似的话。虽然我知道她喜欢你,但她却始终避免提你。不过,既然你现在自己提起来,我不得不承认我确实有点猜疑到……”


“你知道,我从没对她说过。我想向她求婚,她感觉到了,女人总是这样的。不,我的感情都留在心里,我想在那时候她没有心情回应这种情感。她父亲刚刚去世,另外还有别的事,或许你比我知道得更清楚的……我向母亲坦承了——你什么事情都瞒不了她,她把你看得透透彻彻的,你真可以说她是个人性的判断者;母亲的意见跟我相同,尽管她十分喜欢她做媳妇。而不久,我又必须去莱比锡。但我永远无法忘记她!好了,现在你明白,她得到的正巧是你,让我多么高兴了。”


我觉得,如果这样的谈话继续下去,我会喊叫出来,而幸亏,赫兹家的街角已到,他开始忧形于色:“家父变了很多,脸凹陷得不得了!’


刚刚派人去叫医生。我从赫兹太太的表情瞥见——或不如说是感觉到——她已不抱希望。赫兹不省人事地躺着,体温高得吓人。


伊曼迪尔和我不久即走入客厅。我谈起一个瘦弱的老太太的事:整整两天,肺炎几乎夺去了她的性命,然而她竟然又拖了过来,我也说到,一个医生曾谓,犹太人的生命力特别强,即使高龄亦然,往往可以病而复愈。这显然让我乐天的朋友欣慰。


他常到病人间去几分钟,赫兹太太则一直守在床边。有时我也跟他进去,但大部分时间则坐在客厅,蜷在椅子里,成为沉闷与烦恼的牺牲品。我坐在苦痛之屋中,但自己并不能感受那苦痛与悲伤;我自己不幸,却不能哭泣。夜已如此之深,明娜不可能再来。一切于我都漠然而厌倦。真的,我真的是厌倦了,并感到这种厌倦状态会一直延续,越来越不堪忍受,直至死亡来将我攫取。我宁愿我能替换赫兹——如果还能说我有任何愿望的话。


午夜,我终于被沉闷的昏睡制服,而不久小赫兹进来,说:


“他认出了我。家父现在意识明白了,他请你进来。”


那病人看到我时模糊地现出笑容,说:“亲爱的芬格!”片刻后他又幽幽地说:“明娜!”


“明天她一定会来。”赫兹太太说。


“她就会为你弹奏。”我附加道,尽管我感到舌结,几乎难以启口。


“贝多芬。”老人小声说,然后闭起眼睛。


赫兹太太把枕头放得更舒服些,然后她量体温,体温降到106度略下。未久,他开始说,时间与空间是知觉形式,但是灵魂则是一种“dingansich”,是一种本质,一种“实体”,“可解的”——这几个词他反复说了很多遍。


那因这些话似乎指示死亡将近而悲伤惊恐的儿子,握住他的手说——


“现在你一定不要思考了,父亲,你必须休息。”


“也许库涅明天会来,那你就可以跟他讨论哲学了。”赫兹太太说。


“明天!”他叹道,含着一种奇异的意味。


赫兹太太别过头去。


“是,真的,等他来,他比我们都懂。”


“progressus。”老人说。


“阿门!”那修女幽幽道,并划十字。她以为那是圣人的名字,或先知的名字。


伊曼纽尔和我不觉略做微笑。我竟还能发现有可以让我笑的事情,着实令我惊奇。但最能因这个错误所含的幽默而欢喜的,莫过于赫兹本人了,然而他已冥然于周遭的事物。


很长一段时间,赫兹没有声息,然后,他的心念开始流动。从我们捕捉到的片段言词看来,他似乎神回哥尼斯堡与里加的时代。有好几次我听到他说:“钟不敲……”——而我认为这一定是交易所那件事的回忆,那是不久前他告诉我们的。我重又看到阴雨的天气下整幕的午后咖啡景象,闪烁的酒精灯微微照亮明哪可爱的脸;那脸跟我是如此贴近,笑得是如此开心。赫兹太太注意到我脸上有泪,便紧握我手,因我的同情而感动。天将破晓,我跟伊曼纽尔在客厅沉睡时,老赫兹悄然辞世,而一刻未离床边,甚至未曾转目他望的赫兹太太,竟亦未知死亡确系何时来临。


那时护士已熟睡数小时之久。


3


三天后,赫兹葬于“derweiekirchhof”。我不知道这是由于德勒斯登的犹太人已不再严格遵守摩西的葬仪,还是这非正统派的家庭早已脱离了犹太人聚会所。在那个时候我什么都不想!——真的我几乎什么都没有注意到。因此,入葬时有没有人演说,是犹太教的长老主持仪式还是基督教的教士,我一概没有概念,如果有目击者坚持说是回教的苦修僧或路德教教徒,我都无法反驳。整个的事情在我都如一场混乱的梦。我记得巨大的意大利白杨沉实而慰人地窸窣着,有几只小鸟在寒冷的阳光下啁啾。然后我看到在右前方不远处,明娜披黑衣的身形。对我而言——我想对她而言亦是如此!我们所埋葬的主要不是那亲爱的老人,而是我们既快乐又短暂的共同生活——我们的爱。在基园的栅门,我们久久互相紧握——许多年里最后的一次。


明娜已把一切告诉赫兹太太。


“你做得对,”第二天那老妇人对我说,“可怜的明娜!无论如何她认为她已尽心做好了。但这让我痛苦得难以忍受,她也是一样。”


我听赫兹太太说,斯提芬逊先回丹麦数日以便准备一切,明娜不久亦去。至于我——我惟一想要的就是立即离开。我舅舅不反对我马上去,而在老赫兹去世后一个星期,我已准备启程。


赫兹太太把席勒那首小诗的原稿给予我做临别赠礼。现在它又何等苦涩、何等恰当的适用于我啊!然而我仍然是那般珍惜它。我把它当做宝藏收存,使那些千方百计想搜求的英国收藏家们极感绝望。


一年接一年几乎不断地在最努力的工作中过去。一开始我除了工人和雇员之外自然少见任何人。这种情况则变成了一种令我喜欢的习惯。我虽跟舅舅从未十分亲密,却相处甚善。他因我的工作能力而高兴。两三年以后,他开始怕我会过分注重工作了,怕我会变成他所谓的“事业单身汉”。他试图说服我去参加一部分社交活动:一个处于这样地位的人理当缔结一些关系。


我一点点地让步了,而逐渐改变了我的习惯。


既没有听说海德公园有骑马队,也未曾在乡间别墅度过假日,但我确实结识了一些中产阶级的好家庭,几乎全都是小康的厂主。年轻的女士们不是百万金镑的继承人,但并不为此而减损她们的美丽(当然是指那些本来就美的),而没有一个会空手出嫁。然而,我心中有另一个理想,因之我的冷淡往往激怒了我的同志们,使他们认为我装模作样。


最后,我终于结识了一个年轻女孩,她在我心中造成了某种程度的印象,照我舅舅的说法,她对我不算无情,而这个肯定自然大大阿谀了我的虚荣心。她是一个纺织厂厂主的独生女,依照丹麦的标准,她的父亲实已不算仅只小康而已了。她对我相当好——尽管只是在社交的意义上所表达的。我不十分确定是否可以如我舅父所说定能赢得她的心与手,但我认为可能性是有的。无论如何我约略有了赢得她的愿望,因之开始从“社交”的关系向前迈进。


那是圣诞节之后不久——是我离开德勒斯登之后的第四个圣诞节了。


有一天晚上,在音乐会之后,我由一位朋友介绍认识一个德国音乐家,他大约比我大一两岁,或更多一些。


他刚刚演奏的是一首小提琴短曲。音乐会是小型的、半私人性的,他很少在大音乐会中露面,尽管我认为他的才华已经足够。他教钢琴与小提琴,收入渥厚。在他的表情中带有某种非凡而又怠倦的东西。


凑巧我们一同步行回家。这德国人话很多,大为戏谑英国人的音乐能力,讲了几个颇幽默的插曲,其中之一是一个有钱的年轻女士来找他,要在八天之内学会“月光奏鸣曲”(当然是第一乐章)——而以前她却连摸都没有摸过钢琴!


我们到饭店晚餐,要了麦酒。


“祝你健康,”我说,向他举杯,赞道,“好酒!”


“以它自己的标准来说算是不错,”那德国人默默地说,一边从唇鬓上抹掉几滴,“不过,我仍旧要说,我希望坐在‘三鸦’里,面前一杯斯巴丹一布劳,像以前这个时辰我经常享受的那个样子喝喝。”


“那你也熟悉德勒斯登了?”我冲口而出。三鸦,跟斯提芬逊的一幕又在我眼前活生生的了。


那德国人小小笑了一声。


“我自以为还算熟悉的,不过我不知道你也在那里呆过。多久?”


“约两年。我念工艺学院。现在已离开四年了。”


“嗯。我比你早两年以前在那里。跟劳特巴赫演奏……这跟在伦敦真是不可同日而语呀。何等的歌剧!噢,真是的,真是的!”


他手指敲着桌子,眼睛茫然地看着前方。


“服务生,约翰尼斯堡许洛斯酒!德国回忆,德国酒!”


“黄金的年轻时代,艺术家的生涯!”我想。“他也紧紧执著他德勒斯登的回忆不放!但是,啊,跟我的相比,那又算得什么呢!”


酒来了,他倒酒。“为我们的易北河的弗罗伦斯的日子干杯!”我们碰杯而饮,默然呆视前方良久。


“我想你也常去赛马?——我是指‘三鸦’,”他心不在焉地问我。


“没有,我只去过一次。或许你住在那附近?”


“嗯,近得很。”


“什么地方?”我立刻问,因为我的心狂跳起来。


“或许你还记得一条小街——绳厂街?”


“绳厂街?”我复述道,瞪着他。


他面现微笑。


“或许你也是住在那里?何等的巧合!”


“不,我并不住在那里,但我常去。我认识那里的一家人。”


“我明白了!嗯……在那些小街上,每个人都互相认识。也许你凑巧听过我住宿的一个家庭,房东是个公立中学教员。”


“杰格曼?”我叫起来。


那音乐家刚刚把满杯的酒举到唇边,这时泼下来,以致金色的液体沾在他大衣的翻领上。


“对,我就住在他们家!”他说,一边小心地擦领子。


现在我知道他是谁了。他就是她最初的、半孩子式的爱情的对象,是斯提芬逊看到她吻别的那个人。


“我常拜访的就是这家人,”我说,“其实只是夫人跟女儿——杰格曼已经过世了。”


“明娜——那可爱的女孩!”


我们两个都盯着酒杯,犹似席勒,在其中看到了一切:


但最明显的乃是,


我所爱老的面庞,


映在莱茵金液中,


那天使般的形象。


“你是否知道她——明娜·杰格曼——白那时以后——是否已经结婚?”他问。


我告诉他她已嫁给一个丹麦画家,大略说了一下他的地位与环境,以及少许我听过的一些事:她生过一个女儿,一年前死了。


那音乐家默然与我相对而坐,不时一干而尽,而又不常记得为我斟酒——他又叫了一瓶,并以一杯献予“dieschonejagema


”。我也默然,如舒曼有一次所说,“wirschwiegenunsaus”。


那天晚上当我躺在床上,我了解到,在精神的怠倦中我险乎做了可鄙而愚蠢的事——尽管无人会称它为可鄙,甚且所有的人都会说它聪明。从那天开始,我不再造访那纺织厂厂主家。


我舅舅责备我的不专。我则诉苦想家,告诉他我要回去访访旧友。一星期之后,我回到哥本哈根。


我在哥本哈根的熟人不多,又没有一个直接认识斯提芬逊。但谢谢我们首都的闲言,我三折四转地听到不少关于他们的事。打听在德勒斯登的一个德国熟人本无任何特异之处,而假若有人猜疑其中有较深的意义,我也并不在乎。我要知道的是实情。


一般的看法是他们过得幸福——那是爱情婚姻,年轻时的感情,说不定还是初恋。有些人则提到他与女人的调情——一个嘴尖的人则说那是“私通”——说那不可能逃过她的注意,而她则是个颇为热情而烈性的人。可是另有人说她温柔而傻气。“傻气!”有几个人解释道,“她能够闪烁着原创的思想,但这个特点却并不是人人喜欢的,她对别人的缺点很有明辨力。”“无论怎么说吧,她是个有趣的人。”一个年纪相当大的人说。“但她自己却没有任何兴趣。”一个年轻的新闻记者这样补充。然而一个住在他们公寓上层的妇人却说无论如何她是个热烈的音乐爱好者,因为她常常弹琴,一弹就是半天。这使大家都吃惊了,因为在社交场合她从不碰钢琴,也绝少去听音乐会。她的仪表则得到众口同声的赞美。


我到哥本哈根已经将近两个星期,仍未见她一眼。我是否该直接去拜访她?我把这个问题思前想后了一百余遍——只有神知道是多少遍,终于有一晚当我走进港口咖啡屋,在人少的外间找位置要坐时,听到边间一个人声,绝无错误,那是斯提芬逊的,只是比以前更大舌头了一些,更甜腻了一些。我尽量安静地找了个最能俯视邻间的位置坐下。


这活跃的一群人中我惟一认识的是明娜,她离我不到十二步,几乎正以profileperdu对着我。斯提芬逊显然坐在墙角沙发里,而我只看到这沙发的最末端。一个微笑着的金发碧眼的女子一只胳臂依在沙发角,显然在跟他说话,她的脸具有某种俗丽,每一分钟她都把头侧在一边,让她略呈红色的头发触及她半裸的、透过黑纱花边向外窥视的肩膀。从她不断向斯提芬逊的角落所投的笑眼看来,证明她处在一种颇为兴奋的状态——我不说那是喜悦状态。有一位先生叫她的名字,而这名字在关于斯提芬逊的闲话中我曾听人提过。明娜靠背而坐,目光落在她自己的脚前,但显然她不时在注意他们。


服务生过来问我要什么。我很为难,因为怕我的声音会立刻被明娜认出。但正在这时那一伙人,除明娜以外,大声爆笑出来,是那种通常在低俗的笑话之后所发出的笑声,而我赶快借着这笑声的掩藏告诉服务生我要的东西。有一位先生——如果我不是新来哥本哈根,他的大名必定我早已久闻——为明娜的冷漠表示起不满来。“为什么你像根拐杖一样坐在那里,斯提芬逊太太?轻松一点吧,不要做德国俗人……请记得你是处在艺术家之中……干了你这杯。”“我只是累了。”明娜说。“那你就必须喝酒。”——“可是我不喜欢香槟。…‘啊,哈!这太法国味了是吧?太淡了太轻了,不对你的胃口。但莱茵酒,那你就非喜欢不行了吧?……我想一定!好!服务生!”服务生飞了进来。“不要,不要这样瞎闹了,请你!”她说,一半生气,一半风趣。——“真的不要?一定不?”——“真的,但是我谢谢你的好意……只让我坐在这里自己管自己就好了。我好累,头痛。”“你是不是已经要回家了,我猜?”斯提芬逊的声音,这一次则是极为不快的。明娜没有回答,只是捂着手帕打呵欠;她仰向椅背,侧面下望。她看起来真的是累了,但不是尖利的,而是长期的疲惫。她的脸——这时我看得比较清楚了——几乎未变,但面颊已不若以前丰腴。我注意到她的丹麦语说得非常纯正,外国腔已非常轻微。


她周围人士的谈话现在非常活跃起来。中心主题是美学——设若可以这样说。易卜生、左拉、杜斯妥也夫斯基、华格纳、白辽士、米雷、巴斯将勒帕芝之类的名字被提了出来,甚至连达尔文、米勒这样的科学家也回绕在他们嘴边,令人头昏脑胀。不过,我并不怎么吃惊,因为在我回来的这短暂时期,我已听惯了这类话题。一开始,你会大吃一惊。天啊!这些人必定念过多少!听过多少!竟有这般的教养与真知灼见,这样广泛的兴趣!但不久我就更有批评眼光了。我察觉那些说得最多的是最没有兴趣的,而许多高谈阔论时声音最大的人,深入的程度连我都不如——我这个忙着事业,而在文学与艺术上“赶不上时代”,又因身在英格兰,读的东西跟在丹麦时兴的作家很不相同的人。我甚至怀疑那斯提芬逊——虽然他的话越来越多——也未必熟知文学,很可能他只是想在那金发碧眼儿面前炫耀,而后者则因赞美之情时时要陷于晕倒状态。那要为明娜叫莱茵酒的漂亮金胡子魁伟男人则一再把斯提芬逊又吹又捧,使他越来越走向极端,像把整个那一伙人当做傻子似的。


斯提芬逊滔滔不绝的言词最后终于降格为关于未来艺术的胡说。他乱飞惊人之句,如“艺术的民主公式,”“对生活的科学性描绘,完全跟装饰性的奢侈品相反”,而结论道,在真正艺术家的手上,画笔要成为社会病痛的探针。


“那么,我的建议是要先把画笔彻底洗干净。”那漂亮金胡子男人说。


哄笑的声音有一阵盖过了讨论,但斯提芬逊的空洞言论却一直漂浮在上面,像一块软木。明娜抬头,看他。她可能会被这胡吹所动吗?我想。她转开的眼神我看不到。但瞬即她的眼睛半低下来,把头别过,因之我可以看到她大半个脸。这时,我几乎被她嘴角周围冷酷厌恶的笑容以及使她眉宇与眼神间之阴沉的恼怒吓住了。她就是这样看他的,然后她把头转开,因为她觉得她的表情太明显了。她绝未想到此时有一个人可以把她脸上的语言逐字逐行地读得那么清楚,犹如那是他的祖国语言,而其他的人则至多只能辨认出几个字来。“没出息!”那紧闭的嘴唇说:“谎言,骗子!”那宽阔的前额喊叫道:“不忠!”那清澈的眼睛喊着,那本可如此温柔凝视的眼睛现在却变得如此冷硬;但她整个的脸则叹道:“而‘他’竟是我年轻时的恋人!”


“可是拉菲尔!”那一伙中一个年轻人反对道,“不能这样以偏概全——”


“算了,拉菲尔!‘距离增加魅力,’”那漂亮的金胡子、好性情的魁伟男人大声说,“只不过是几百年的距离造成的。让斯提芬逊冷藏两百年,你就会看到他会变成什么人物了。”


“对,但是,”那金发碧眼儿叫道,“那时候,我们现在这一切……我们的艺术……是不是都会变成古物了,就像我们现在看以前的东西一样?”


“噢,当然!”那金胡子吼道,“你的名字是simpliciaspmfana!真的,夫人!一切都是相对的!即使我们伟大的斯提芬逊也不完全是绝对的;因此要小心,不要把他太auserieux!”“好个嘲讽,”斯提芬逊说。“不错,让一切都是相对的吧,但是我们——”


他,即使是他,这时都被一阵笑声惊住了,那笑声冰冻了整个那一伙人,是我永不能忘的。


笑的人是明娜。她站起来,手帕掩口,在她从那一伙人转身走开的时候,又忍不住笑了出来。


“有什么事情值得这样笑的?”斯提芬逊说,声音恼怒异常。


“nien、esiszudrollig!”,明娜默默地说。同时在这一刹那,她的眼睛从我身上扫过,但若说在我身上停住,那也只是时间中的一微尘,使我不能确定她到底有没有看到我或认出我来。她慢慢走向空无一人的邻间,那里的煤气灯已熄。


“你到哪里去?”斯提芬逊问。


“我在这里觉得窒闷。”她回答,随则消失在黑暗中。我听到她开窗户的声音。


那不知疲倦的斯提芬逊又重开话匣子。但那粗壮的金胡子男人却站起来,走入邻间。我也穿上我的毛皮大衣,因为我也觉得窒闷。当我付账的时候,我听到粗壮的男人声音从内间传来:“侍者!拿一杯水来!”


不久那金胡子又走回那一伙人这边。


“好了,你蠢话讲够了,斯提芬逊。你太太不舒服,凭良心说,你那个太太比你所有的‘未来的艺术’都有价值得多!”


第二天我接到舅舅的信,问我何时可以舍离丹麦,前往斯德哥尔摩和圣彼得堡,因为在那里他有业务上的朋友,要我认识。


不错,我可以含离丹麦了,我已经太够了,而我又一点也不能尽力。从这个地方逃走是我能够做的,但不能逃的是我得到的印象,它昼夜侵袭我,只有勃斯尼亚海湾的晕船有足够的原始力量战胜了它一夜。在彼得堡我留了约一个月,在第聂伯河沿岸坐三头马车,每隔一个晚上参加宴会,直至清晨三点。我懊悔我的心不自由,不然也许我会在这些俄罗斯淑女中赢得一位。


自然,在我回英格兰的路上我参观了一些德国工厂。我前往萨克森,而德勒斯登则不可抗拒地吸引我,我借口要去看看“工艺学校”,并跟校长取得联系,而得以成行。


路上我去莱比锡看伊曼纽尔·赫兹。他娶了一个强壮的犹太女子,已为他生了几个孩子。在他的性格中有着某种不安加添进来,但他还是像以前一样温柔。当他说到他母亲时,热泪盈眶——她跟他住到一起,六个月前去世,这件事他已在信中告诉我。她葬在德勒斯登,她丈夫的旁边。


“明娜呢?”他问,“母亲去世时,她来过一封信,但她很少提她自己的事。你看到过她吗?”


“只偶然一次,但她没有注意到我。”


“嗯!你认为她快乐吗?”


“我想是吧,这是说,她有过苦恼——失去了孩子。”


“是啊,那时候她写过信给家母!噢,是啊,对一个做母亲的来说,这必然是可怕的!”然后他把话题转到一份自由主义的报纸,他是一半股东;又谈到对俾斯麦的反对。


4


到了德勒斯登,我立刻前往“绳厂街”。杰格曼早已搬走,而那公寓的住户无人知晓她迁往何处。我愁困地看着小庭院中的凉亭,彼处一切仍旧。我又到“雄猫”,以便探知寡妇杰格曼是否仍去。这里的人知道得多一点:明娜的母亲已于两年前去世。


我在城里四处走动,回顾我们那宝贵的地点乃是我不可缺少的享受。这些地方并非完全未经时间的手触动。台地上那亲爱的小陶尼阿芒咖啡屋,连同它纯朴的列柱,已被拉倒,是在那个地方,我产生了去莱丹的念头,也是在那个地方,我们遇见了斯提芬逊。那几条我们最后漫步的街道已不复存在,在跋扈的新建筑区上,几乎已难于再见到它们的踪迹了。“大花园”和公园中,灌木叶芽的新绿历历在目——已是三月初春——一切看来皆已不同。但在黑色的枝条上我仍看到那相同的树名标签,这些,我们当日曾经一同研究过,其中一种的名字非常异国风味,在毛利人或大溪地人口中或许十分顺畅,明娜念起来却做了许多至为可笑的鬼脸。我在那里站了很久很久,站在那些枯枝之前,凝视它们,凝视那小小的标签,犹如那是必须解开的谜,而它又抗拒被解,而我真的有一种无法领会整个事情的感觉,我无法了解这同一株植物何以仍旧站在这里,仍旧带着那难以发音的名字,更不了解我自己怎么会站在这里,而最不了解的是,怎么明娜会不在这里,或者,何以我不能去“绳厂街”拥抱她。我什么也不了解。


最后,当我转身,看到几码之外有几个孩子在聚头指指点点,笑,跑开。显然他们以为我疯了。而谁又知道呢?孩子们让人见到真相。


回程上我走过那优美的文艺复兴风格的别墅,那我跟明娜戏称为我们的别墅。一个新的谜!在那个时候,我们两个觉得理所当然的要共筑一个家,但筑这么辉煌的家,则是胡思梦想。而现在,我买下这栋房子的可能性却比我把明娜带到一个至为卑微的家的可能性更大了。不可理解!这是否或许已是疯狂了?——在这事实上我猜根本无物可以让你了解不了解,在这头脑清楚的人看来根本一切都明澈如日光一般,一切都“已经”如此,一切都“必然”如此之处,我却有一种不能了解任何事情之感,却有这一切都“必不可能”——如此之感——这是否已经是疯狂了?疯狂!日光岩!我又何须不疯?“如果我住在那里,”我想,“总有一个好处,就是不会有拿破仑把我赶出去了。”


日落时分,信号炮响,表示易北河水异常涨潮。第二天早晨,当我仍半睡半醒,被第二日炮响惊起,那表示有洪水的危险。我立刻起身。我住在美景旅社,离河很近。门房说,从昨天晚上起,就有人涌到桥上观潮,彻夜不绝,而现在,桥栏杆上人已挤满。原先在高柱上傲然俯临河水的桥梁,现在已只剩穹顶,搅着激越的泥浆,泥浆里则挟带着翻覆的小船,树干,木材,桶和灌木,在汹涌的河道中翻滚。我挤到桥上。码头整个不见了,新城前面的草地也是一样,而河的此岸,河水则卷舔台地的石壁。


“噢,我们可怜的小菜丹,”我想,“现在那边不知成了什么样子了!不知我们在一起共度了那么多时光的亲爱的房子还在不在,也许已被冲走了吧!”


我无法抗拒要去一看的愿望,几个钟头以后,火车把我载到了碧尔纳。在萨克森一瑞士,是无法横渡易北河的。过了桥,我回头转看碧尔纳镇。自从我至莱丹那趟旅程以后,便不曾再这样看过它,那时在船上,从客舱的窗口看它,由于夏日的雨,显得又闪亮又潮湿,而目光岩的屋角上透着前程美好的光芒。而现在,这市镇,以及那充做精神病院的阴沉城堡亦复浸在阳光中,但那光是冷的,没有一点春天的意思。


我走过乡城河湾,穿过著名的泽尔台地,这本是所有的游客必经之地,而今则静寂无人。那带有巴洛克风格的陡峭萨克森山景深深感动着我,而同时——说来奇怪——又让我愠怒。我希望,或者,至少我以为我希望,那些高悬的岩石会有一块落下来,把我压碎。约四点钟,我终于到达棱堡,站在台地上,看到脚下那可怕的残破景象。


朝臣台地上只有枫树梢冒出河水之上,在河面的边缘看似矮丛,而对岸的“玫瑰园”则已全被淹没。两岸之间,洪水则把那至为卑微的小溪流入其间的莱丹山谷淹没。在“玫瑰园”的一些残枝后面,那三栋小屋,被挤在巨大不动的岩石间,任水撞击,呈现凄残的景象。第一栋半在水中。采石场场主的房子位置略高,并有六英尺的地基,此时只剩前门仍可进出,但也必须涉水,河水回绕淹没的石阶,如同暗礁。我们常坐的那小凉亭已被摧毁。第三栋则吃水更深。由于我携带了望远镜,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在对面平坦的河曲一带,没有特别引人注目之处,只是河岸后退,而无任何明确的河边,水浅处则草尖参差。


令人哀伤的景象,尤其因为其中并无任何惊涛骇浪。从这个制高点下望宽阔得异端的河面,不仅水流不疾,甚至滞缓,穷目所及,只见不可抗拒的巨大浆团在幽幽移动。在那些日子,这河水曾平静流过我们田园诗般的生活,流过我们那快乐的、对它无所祈求的生活,它自己则如同有它自己的生命,沉浸于它自己的事务;而今,它则冲破了这田园诗,摧毁了它,洗劫了它。但它执行它的毁坏工作却是不带热情的,是漠然的,它只是走过——一如生命——一如命运!


冷风吹起:原已阴云密布的天,竟至微雪飘散。郁人的景象,但我宁愿其如此,而不愿它是微笑的丽景。因为在这种阴霾下,重见莱丹我还堪忍受。未曾在这些高地与明娜同游,也是让我痛楚略少之事。


然而,一件颇为平凡的事却干扰了我,使我未能完全沉溺在这悲歌式的情态中。我几乎饿得头晕了。吃饱以后,要下莱丹已经太迟,便延至次日。我顺着一条森林小径走下易北河,这小径系从通在莱丹的路分岔出去,并标着“禁止通行”的牌子。那粗鲁的森林管理员又出现在我脑际,我希望能够遇见他。这小径会把我带到明娜跟我从采石场下来之后所走过的路上。但刺骨的风挟着的融雪不断打在脸上,越来越重,使我未几即已折回。在高地的上端,要找一个歇脚处自然容易,但处处都不适意,而我则懊恼重于郁结了:整个的行程似乎是一桩愚行。日落之后,我即退居屋中,而屋中的穿堂风十分可怕。最后,我终于被呼啸的松涛欺哄入睡。


醒来时却是真正的舂日之晨了。景象未变,但据说河水已经开始退落。当我正要离去,一个孤单的客人从餐桌边站起,说,“啊,是你——教授先生!真没想到!”是小学教员斯陶赫先生。我不知看到他是喜是恼,但当他打算像水蛭一样要粘住我,跟我同行的时候,我恨不得他沉到易北河底才好。由于洪水,他放学生一天假,并到棱堡来,“鸟瞰”一番。除了任他做伴外,别无他法。我没有时间可以耽搁,除非我打算在棱堡再过一夜。


“看,你午餐有伴了,可能是整桌的菜,”当我们向桥的方向走下,他回头指着一辆有篷马车叫道,拉车的是两匹冒着汗气的马。“他们从碧尔纳来,我知道这辆车,那主人是个不折不扣的鲨鱼,他会好好吃你一顿。”


车窗探出一个妇人的头来,任她长长的黑面纱飞在一边。


“嗨,还有女的!是个年轻的,我敢说,有你的了。”


“好了,走吧。”我不快地说,匆匆赶在石桥。


最先的一部分,我们下行得很快,到了略为平坦的地带,如我所料,他立即谈起明娜,装作不知我们曾经订婚——而事实上他可能是真的不知。


“我想你会记得明娜·杰格曼吧?你一定记得的,那天在那森林小径上我亲眼看到你如何跟她调情……嗯,理所当然的。……可是,想想看吧,她终究还是嫁给了我跟你说过的那个画家,你的本国同胞,可真是‘海水洗不清’了,你知道。我猜你没有忘记我曾告诉过你她有一点……”


“是,是,我记得很清楚。”


“你在丹麦有没有看过她?那国家并不很大的。”


“我这些年都住在英格兰。”


“噢,懂了!我一直觉得你有点英国味。”


我诱使他转变话题,谈洪水和它对穷人造成的灾害;他则说顶多只有两个小旅社和两三家滨河房子遭殃。


当我们下至莱丹,我跟他道别,任我的“英国味”占上风,因而使那诚实的德国人感到不好再勉强与我同行。


易北河的洪水并未扩及如此之远,但那小河则水涨甚高。不过,搭在河上的木板桥仍未受到侵袭。我过桥,向齐德利兹别墅——当然,那别墅已经关闭——的方向前进,走过桦树小巷,突然间便站到了我的目的地:那“苏菲安休息处”。长椅已被收起,我坐在石桌上。鸟雀在我周围愉快的鸣唱,灌木用它们小小的绿腮呼吸温柔的春日空气,乔木的叶芽映着蓝天,在阳光中泛白。我再度产生那种一切无法了解的奇怪感受:既不了解我何以在此,又不了解她何以不在。那小小的发光虫又出现在我脑际,那一夜复一夜在石阶角等待的,发着讯号招配偶的小生命;我似觉得,如果我坐在这里,集中我所有的意志力在我所怀念者身上,我可以透过自然的力量,把明娜吸引过来。


有人说,濒死之人能在一秒之间回顾他一生所有的重要事件,犹似他的意识业已升到尘世的时间秩序之上。在这一刻,我的年轻岁月正在我心中濒临死亡,我于告别中回顾我整个的爱情过程,即我在这些篇幅中所告白的一切,以及比它犹多的、半已遗忘的枝节。我似乎在一闪之间看到了它的一切,并且是俯视它,犹如我从棱堡台地俯见它的诞生处。在这样回顾的时候,有一件事使我悚然而惊,即我们每个人都始终任凭外在力量的驱遣,而未曾热烈地插言道:“这是我的本意!”即使斯提芬逊,他的行为固然看似自发,本质上却仍然一样;他显然向他的嫉妒之情投降了,要在事情发展到不可挽回的程度之前见她一面,并且想道:“让我们看看我的本事吧!谁知道!说不定到最后她还是会跟着走。”


但现在呢?事情已经无可改变了?已经没有时间再走进去,说“我愿意”了?婚姻已不再是不可破除之物,何况她的婚姻是不快乐的。我比她任何言词所能告诉我的都更确定,她一切的希望都已无可挽回地失却,而他已经被她看透,在他这方面呢,则早已厌倦了她。再者,如他所自诩的,他是个不受一般偏见约束的人,那么,我料想他不大可能坚持不幸的婚姻仍得痛苦维持,妻子不愿留下而仍得勉强她留下。当然自由主义的理论在用到自由主义者的本身时,往往是不受欢迎的。但即使他会因虚荣心而退缩,如果明娜“愿意”,而我又“愿意”,他能终久反对吗?


她会愿意吗?她已经去试验过了,而且已经失败。为什么不放弃那不可能的去成就可能的?


她必定守护了她对我的爱与信心,这一点我毫无怀疑。


“我”愿意吗?是,我愿意!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在我跟她的关系中这样说,而且是欢呼的这样说。明天傍晚我即可到达哥本哈根,后天我就可以跟她这样说。


人生的如梦性是何等奇异!当明娜在我身边的那些日子,或许我也从不曾像此刻这样快乐过——此刻,我回顾我们年轻时的爱情,并瞻望它在婚姻之爱中完成,而过去与未来又在我们的意愿中混合为一!


那么,那“失乐园”与“重获乐园”的神话真是如此之真切了!快乐是回忆与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