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偶然，巴比特有机会和s·a·r·e·b接触。

s·a·r·e·b，它的会员都这么称唤它，这乃是全人类对神秘而堂皇的缩写代号的一种狂热，它的全称是房地产董事会的州协分会；其实，是一个经纪人和掮客构成的组织。今年年会将在蒙那克举行，而在本州内蒙那克是天顶市的主要竞争者。巴比特是天顶市的正式出席代表；另一位即是希西儿·朗诸理，巴比特欣赏这人在建筑业的大胆投机作风，却对他能够参加皇家山区的豪华舞宴的社会地位感到嫉恶。朗诸理是会议策划委员会的主席。

巴比特一度这么向对方嚷嚷：“那些博士啦、教授啦、牧师啦，惯会装腔作势，自以为是专家，真会找厌烦。一个好的房地产经纪人可比他们有更丰富的知识和智谋啰。”

“你说得对！这么吧，何不把你的高见写下来，在s·a·r·e·b年会上发表？”朗诸理这般建议。

“好罢，如果那有助于你准备策划的话——告诉你，我的看法是这样：第一，我们应该坚持大家称唤我们为‘房地产经纪人’，而不是什么‘搞房地产的人’。这样听来比较像个正规的职业。第二——专门职业，和一般交易，单纯的商业，和一般职业如何区分？区别何在？喔，那就是为大众服务的精神，以及专业技术，嗯，训练出来的技术和知识等等的。而一个仅仅为钱工作的人，他从不会考虑为大众服务的精神，和训练技能等等的。身为一位专业人员——”

“可不是！好棒！太好啦！现在就把它写下来。”朗诸理说着，一面匆匆而坚定地走开了。

2

不管巴比特如何热衷于广告和信函的写作，那天黄昏，他坐下来准备一篇整整十分钟的演讲稿时，他一筹莫展了。

他打开一本值一毛五分钱，崭新的学校作业簿，放在他妻子那台可折香的缝纫桌上；这缝纫桌可是为了这件大事，才摆到起居室来的。整家人被要挟不准出声，威珞娜和泰德被迫离开那儿，连妲卡也被威吓，“如果我听到你发出一点声响——如果你大叫讨一杯水，就只要一次——你最好不要，一边去！”巴比特太太坐在钢琴旁，一面做着一件睡衣，一面满含敬意地凝看着，巴比特在吱嘎吱嘎摇晃的缝纫桌上，就着作业簿书写着什么。

他站起来，满头大汗，显然亢奋着，喉咙则呛满了烟味。她惊叹说，“真看不出你还能这么坐下来，就从你的脑子内把事情策划出来哩！”

“喔，那是一个人在现代商业生活中，所获得的建设性想象所创出来的成果。”

他写好了七页，至于第一页是如此开始的：

其他六页和这第一页差不多。

而后一星期中，他忙于使自己看来一副身担重任的模样。每天早晨，他穿衣服时，总会这么明说，“别懒得思考，蜜拉，你可曾想过，得在房地产经纪人把土地卖给人们后，一个城市才能有建筑和繁荣等等的？整个文明都由他而创。难道你没想到这一层吗？”在运动俱乐部，他强把人拉到一旁，问说：“喂，如果你得在一个重大会议里朗读；一篇演讲稿，你会以一些逗笑的事来开头，或是把它们散到中间各处？”他向哈伍德·小野索取一套有的房地产销售的统计数学，而且必须是好看的令人印象深刻的东西，而小野提供于他某些颇为可观的资料。

然则，巴比特最频于求教奇姆·福林克。每天中午，他都在俱乐部，逮住那位面带畏避之色的福林克，追问他，“嘿，好小子——你在写东西这方面可是个高手——这句子。换你的话，会怎么写。看这儿，我的稿子——原稿——那该死的东西溜到哪去了？哦？对啰，在这儿。你会说，‘我们不该老是显得形单影只的！’或‘我们不该老是显得影只形单的！’或——”

有天晚上，他太太不在家，他眼前没有卖弄的对象。巴比特一时兴起抛开文体、结构，以及其他的技巧，涂写下他对房地产业和对他自己的感受。他发现自己竟然完成了演讲稿。他诵读一遍给他太太听，她赞叹说，“啊，亲爱的，真了不起，写得太美了，既清楚又有趣，还有那绝妙的主意！啊！那真是——真是太美了。”

隔天，他调侃奇姆·福林克，自鸣得意地：“喂，好小子，我昨天晚上把它写完啰！一举把它编出来啰！我一向以为你们这些写文章的人一定很辛苦，不过，老天哪，那真是简单透了。你们真是太轻松了，赚钱赚得那么容易！那一天，当我准备退休，我想我会改行写作，让你们看看什么才是真正好文章。过去，我总认为我能比那些印出来的东西写得更好，更有力量和创意，而现在，我更有把握啰！”

他准备妥四份演讲稿，每一份俱打上漂亮的红色标题，装订在淡蓝色的纸页内。他殷勤地奉送一份给《拥护者时报》的总编辑老艾拉·路昂。艾拉说，好的，好的，他很高兴能得到一份，一有时间他一定会从头到尾读一遍。

巴比特太太不能去蒙那克。她在妇女俱乐部有个会议。巴比特说他感到遗憾。

3

除了五位正式代表——巴比特、朗诸理、罗杰斯、艾文、沙尔和亚伯特·文因——到会外，还有五十个非正式代表相偕赴会，他们大都携了太太同行。

他们在联邦车站碰面，等待开往蒙那克的夜车。除了希西儿·朗诸理，这位老式派头主义者从不肯佩戴证章，每个人都别上一枚二元铜币大小的赛璐珞证章，上面醒目写着“天顶市万岁”。正式代表佩着银色和红紫的彩带，显得十分抢眼。马丁·陆逊的小男孩威利，高举着一面有流苏的旗帜，上面绣着，“天顶市，活力之城——真诚，热心，哇——1935年，打破百万人口。”这些代表不是搭计程车抵达的，而是搭由大儿子同行或朋友驾驶的自用轿车，他们临时排成行列穿过车站的候车室。

这是一个新建的巨大候车室。大理石壁柱，艾朱·佛兹神父在1740年到查露沙河谷探险的壁画。固定着的桃花心木板凳。铜架大理石作的报摊。代表们列队在威利·陆逊的旗帜后，他们的哗噪声在大厅回响着，男人挥比着雪茄，女人炫耀着她们的新衣裳和珠串。大伙吼唱着由奇姆·福林克作词的那首“市歌”：

好棒天顶市

我们的亲友

不论到那里

我们相争妍

大家齐歌颂

你我的兴隆

股票经纪人瓦伦·怀特比，有替酒宴和生日赋诗的天分，他为房地产经纪人大会，特别在福林克的市歌中添上另段歌词：

啊，我们来了

从天顶市。这

活力之城

我们想叙说

房地产业里

无人比我们更富

朝气

巴比特被激起了歇斯底里的爱乡爱国心。他跳上板凳，朝群众叫喊：

“天顶市怎么样？”

“她很棒！”

“美国最棒的城市是哪个？”

“天天天天天——顶市！”

那些耐心等候夜车的可怜人们，冷漠漠地凝盯着这不寻常的场面——围着披肩的意大利女人，穿着破鞋的疲倦老人，浪荡的年轻人，穿着褪色起皱的套装，那衣服也曾一度华丽过。

巴比特突然意识到，作为一位正式代表，他必须显得更加威严。他和文因和罗杰斯在等候开动的普尔曼车旁月台上来回踱着步。机动的行李车，和扛着包裹戴红帽的脚夫，织成一副忙碌的景象。弧形的水银灯在头上闪烁着，明灭不一。光洁的黄色卧铺车厢在灯光下闪射出动人的亮泽。巴比特装出有分量而威严的声音，推推腹部。大吼说：“我们一定得让州议会明了他们该如何减轻房地产过户税。”文因发出咕噜般的同意声，而巴比特越得意了——他变得沾沾自喜起来。

有一节普尔曼列车车厢的窗帘被拉起来，巴比特无意间瞥见一个陌生的世界。这车厢的乘客竟是露茜儿·马克贝，那位百万承包商的美貌妻子。巴比特激颤了，或许她正前往欧洲旅行哪！她的座位旁是一大束兰花和紫罗兰，以及一本看来似外文书的黄皮平装书。他直直凝瞪着她，她拿起那本书，然后转向窗外，一脸无聊的表情。她必定已看清楚是他，他们目光曾碰触过，然则她却不动声色。随后，她慵懒懒地拉下窗帘；他愣在当地，感到一种自卑的冰冷。

然则上了车，他和从史巴达、派尼尔及其他州里的小城市来的出席会议的代表碰面，他们把他视为从天顶市这个大都会来的显要人物，恭敬地聆听着他解释政治，以及良好的企业管理，他又重新恢复了自尊。他们陶醉地谈着本行的生意经，这是世上最纯粹、最兴高采烈的话题。

“朗诸理这家伙如何把他那公寓大旅馆搞起来的？他怎么做？用债券来筹资金吗？”一位史巴达来的经纪人问。

“好的，我告诉你，”巴比特说，“如果是我处理这事的话——”

“就这么办，”亚伯特·文因平板着声腔说，“我租用橱窗一星期，在那上头挂起一个大招牌，写着：‘小孩的玩具城’，然后在橱窗内塞入许多娃娃样品室，和几棵小树，然后在下端写着，‘娃娃喜爱这娃娃谷，可是爸爸、妈妈会更喜爱我们美丽的平房别墅！’你可知道，这引起议论纷纷，头一个星期我们就卖出——”

火车驶过工厂区，卡车“利可地——利可，利可地——利可”般的响着。熔炉进着火焰，动力锤铿锵敲击着。红灯、绿灯，以及炫眼的白光飞闪而过。巴比特重又感觉自尊自重，再度燃起热情了。

4

他做了一件乐不可支的事：他在火车上烫衣服。早上，到达蒙那克的半小时前，服务生走到他的铺位，按低声音说：“有间私用车室空出来，先生。我把你的套装放到那儿。”巴比特在睡衣上添了一件黄褐色外衣，轻溜过两旁垂着绿色窗帘的走道，朝他生平第一间私人车室的荣耀迈进。服务生的举止显示，知道巴比特是个习于被男仆侍候的人。他拎着巴比特的裤脚，免得这件漂亮的海绵底衬的长上衣沾到地上，替他把浴缸放满水，手肘搁着毛巾，等在一旁侍候。

列车上有间私用浴室，是奢侈的。不管普尔曼车上的吸烟室在夜晚是多么活泼有趣，一到早上却令巴比特倒尽胃口。早上，吸烟室挤满穿毛织内衫的胖男子，每支挂钩挂满着起皱的棉质衬衫，皮椅上堆满肮脏的盥洗用具，空气中充满令人作呕的肥皂味和牙膏味。巴比特平时不太在意隐私与否，然则现在，他沉迷其中，陶醉于给男仆二元半小费时的满足感，他快乐地吟哼希。

他在蒙那克下车时，穿着一身新烫的衣服，一位顶帅的侍者恭做地为他提着行李。他恨不得每个人都凝看着自己。

在赛维旅馆，他和那位乡巴佬模样，其实狡诈无比的天顶市土地经纪人罗杰斯，共一个房间。他俩一起共进一顿豪华的早餐，鸡蛋酥饼，和非装在小杯子而是大壶的咖啡。巴比特爽落无讳了，他向罗杰斯畅谈写作的艺术。他给服务生二毛五分钱要他到大厅买份晨报，然后寄一张明信片给妲卡：“爸爸希望你能在这儿，陪他到处玩乐。”

5

会议在艾伦饭店的舞厅举行。执行委员会主席的办公室则设在会客室。他是整个大会中最忙的人；他是如此忙碌，以致一事无成。在一间满地散着揉成一团的废纸的房间内，他坐在一张镶嵌细刻的桌子前，从早到晚，有意主持各项讨论的各城市的宣传员、说客以及演说家纷纷前来跟他耳语一番。他听着，状似惘然，随即急切地说：“是的，是的，那是个好主意啰！我们会照办！”随后立即忘得一干二净；他点燃一支雪茄，就连这动作他也恍若无觉。电话毫不容情地响着，他四周的人不断恳求着，“喂，主席先生——喂，主席先生！”而这一切俱无能穿透他困惫已极的听觉。

展览室挂有史巴达新开发郊区的平面图，本州的新首府牛革市的风景照片，以及一大把长穗玉米，上面贴条写着：“从谢比区来的，上帝自己的田园，大自然的黄金。”

真正的会议是，几个人在旅馆卧房喃喃晤谈，或者是一个个小集团在拥挤的戴着证章的群众中，自愿交头接耳。另外公开的会议，倒是做做样子罢了。

会议由蒙那克市长致欢迎词揭开序幕。随后，蒙那克第一基督教会的牧师，一位前额留着令人窒息的长卷发的大块头，禀告上帝，房地产业者已来到此地。接着，来自明尼马干提的可敬的房地产经纪人卡尔登·杜克少校，朗读一篇演讲稿，抨击了连锁商店的存在。来自欧瑞卡的威廉·亚·拉肯对“增建率的未来展望”作了乐观的预测，并提醒大家厚玻璃板又跌价百分之二。

会议继续进行着。

出席代表不断接到殷切的邀请，参加各式各样的招待会。蒙那克商会办了一个晚宴，工会则举行一次午后茶会。招待会中，女士俱被献上一朵菊花，而男士则被赠与一个真皮皮夹，上面题刻着：“蒙那克无敌汽车商业中心敬赠”。

飞翼汽车厂大老板的妻子克劳斯贝·诺顿太太，敞开她著名的意大利花园，举办茶会。六百位房地产经纪人和他们的妻子，漫步于秋日道上。其中，约三百名沉静静的，一点也不显眼；另外，约三百名，精力充沛地四处嚷着，“这真气派呀！”一面偷偷地摘下刚开的紫菀，藏入口袋内，然后拼命试着接近诺顿太太，握一握她漂亮的手。天顶市的代表们（除了朗诸理），不待任何请求，齐聚在一个雕着舞踊美女的大理石雕像旁。高歌：“我们来了，我们来自天顶市，那活力之城！”

所有从派奥尼尔来的代表，碰巧都属于麋鹿慈善协会的会员，他们展示一幅巨大的旗帜，上面写着：“b·p·0·e——世界上最好的人——喔，艾迪，为派奥尼尔加油。”本州首府牛革市也不落人后。牛革市代表团的领队是一位大块头、肥胖、满面红光，但是很有干劲。他陡地脱下外套，把他宽大的黑毡帽掼到地上，卷起袖子，爬上日晷仪，先唾一口痰，而后大吼说：

“我们要向全世界宣告，并且向为我们安排这下午茶会的那位高贵的女士说，在本州里，最漂亮的城镇就是牛革市。你们男士尽可以大夸你们的活力之城，可是只要听我轻声说句话，牛革市在本州里，拥有最多有自家住宅的市民；而一旦人们拥有他自家的住屋，他们便不会搅什么劳工问题，他们会把精力用来养育孩子，不会该死的吵吵闹闹了！牛革市！这是恋家的人的城市！这个城市令他们生气蓬勃，喔，我们向全——世——界——宣——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