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一些志趣(1)

作者:沈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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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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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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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1684字

§§§第1节情绪的体操


(我文章并无何等哲学,不过是一堆习作,一种“情绪的体操”罢了。)


先生:


我接到你那封极客气的信了,很感谢你。你说你是我作品唯一的读者,不错。你读得比别人精细,比别人不含糊,我承认。


但你我之间终有种距离,并不因你那点同情而缩短,你讨论散文形式同意义,虽出自你一人的感想,却代表了多数读者的意见。


我文章并不骂谁讽谁,我缺少这种对人苛刻的兴味。我文章并不在模仿谁,我读过每一本书上的文字我原皆可以自由使用。


我文章并无何等哲学,不过是一堆习作,一种“情绪的体操”罢了。


是的,这是一种体操,属于精神或情感那方面的。一种使情感“凝聚成为渊潭,平铺成为湖泊”的体操。一种“扭曲文字试验它的韧性,重摔文字试验它的硬性”的体操。你厌烦体操是不是?我知道你觉得这两个字眼儿不雅相,不斯文。它使你联想到铁牛,水牛。那个人的体魄威胁了你。你想到青年会,柚木柜台里的办事人,一点乔装的谦和,还有点儿俗,有点儿谄媚。你想起“美人鱼”,从相片上看来人已胖多了。……可是,你不说你是一个“作家”吗?不是说“文字越来越沉,思想越来越涩”?


先生,一句话:这是你读书的过错。你的书本知识可以吓学生,骗学生,却不能帮助你写一个短短故事,达到精纯完美。你读的书虽多,那一大堆书可不消化,它不能营养你反而累坏了你。你害了精神上的伤食病。脑子消化不良,晒太阳,吃药,皆毫无益处。


你缺少的就正是那个情绪的体操!你似乎简直就不知道这样一个名词,以及它对于一个作家所包含的严重意义。打量换换门径来写诗?不成。痼疾还不治好以前,你一切设计皆等于白费。


你得离开书本独立来思索,冒险向深处走,向远处走。思索时你不能逃脱苦闷,可用不着过分担心,从不听说一个人会溺毙在自己思索里。你不妨学学情绪的散步,从从容容。五十米,两百米,一里,三里,慢慢的向无边际一方走去。只管向黑暗里走,那方面有的是炫目的光明。你得学控驭感情,才能够运用感情。


你必需静,凝眸先看明白了你自己。你能够冷方会热。


文章风格的独具,你觉得古怪,觉得迷人,这就证明你在过去十年中写作方法上精力的徒费。一个作家在他作品上制造一种风格,还不是极容易事情?你读了多少好书,书中什么不早先提到?假若这是符咒,你何尝不可以好好地学一学,自己来制作这些符咒?好在我还记起你那点“消化不良”,不然对于你这博学而无一能真会感到惊奇。你也许过分使用过了你的眼睛,却太吝啬了你那其余官能。谁能否认你有个魂灵,便那是发育不全的灵魂。你文章纵努力也是永久贫乏无味。你自己比别人许更明白那点糟处,直到你自己能够鼓足勇气,来在一个陌生人面前承认,请想想,这病已经到了什么样一种情形!


一个习惯于情绪体操的作者,服侍文字必觉得比服侍女人还容易。因为文字能服从你自己的“意志”,只要你真有意志。至于女人呢?她乐于服从你的“权力”。也许……得了,不用提。


你的事恰恰同我朋友xx一样:你爱上艺术他却倾心了一个女人,皆愿意把自己故事安排得十分合理,十分动人,皆想接近那个“神”,皆自觉行为十分庄严,其实处处却充满了呆气。我那朋友到后来终于很愚蠢的自杀了,用死证实了他自己的无能。你并不自杀,只因为你的失败同失恋在习惯上是两件事。你说你很苦闷,我知道你的苦闷。给你很多的同情可不合理,世界上像你这种人太多了。


你问我关于写作的意见,属于方法与技术上的意见,我可说的还是劝你学习学习一点“情绪的体操”,让它把你十年来所读的书消化消化,把你十年来所见的人事也消化消化。你不妨试试看。把日子稍稍拉长一点,把心放静一点。到你能随意调用字典上的文字,自由创作一切哀乐故事时,你的作品就美了,深了,而且文字也有热有光了。你不用害怕空虚,事实上使你充实结实还靠的是你个人能够不怕人事上“一切”。你不妨为任何生活现象所感动,却不许被那个现象激发你到失去理性。你不妨挥霍文字,浪费词藻,却不许自己为那些华丽壮美文字脸红心跳。你写不下去,是不是?照你那方法自然无可写的。你得习惯于应用一切官觉,就因为写文章原不单靠一只手。你是不是尽嗅觉尽了他应尽的义务,在当铺朝奉以及公寓伙计两种人身上,辨别得出他们那各不相同的味儿?你是不是睡过五十种床,且曾经温习过那些床铺的好坏?你是不是……?


你嫌中国文字不够用,不合用,别那么说,许多人皆用这句话遮掩自己的无能。你把一部字典每一页皆翻过了吗?很显然的,同旁人一样,你并不作过这件事。你想造新字;描绘你那新的感觉,这只像是一个病人欺骗自己的话语。跛了脚,不能走动时,每每告人正在设计制造翅膀轻举高飞。这是不切事实的胡说,这是梦境。第一你并没有那个新感觉,第二你造不出什么新符咒。放老实点,切切实实治一治你那个肯读书却被书籍壅塞了脑子压断了神经的毛病!不拿笔时你能“想”,不能想时你得“看”,笔在手上时你可以放手“写”,如此一来,你的大作活泼起来了,放光了。到那个时节,你将明白中国文字并不如一般人说的那么无用。你不必用那个盾牌掩护自己了。你知道你所过目的每一本书上面的好处,记忆它,应用它,皆极从容方便,你也知道风格特出,故事调度皆太容易了。


你试来做两年看看。若有耐心还不妨日子更多一点。不要觉得这份日子太长远,这只是一个学习理发小子满师的年限。你做的事应当比学理发日子还短,是不是?我问你。


§§§第2节致一个读书人的公开信


(要活下去,就必须硬朗结实的活下去。)


先生:


我收到了你的来信,很感谢你。你所说的困难我明白,我懂。


这是每个编者所熟知的事情。我曾经接收过从国内各处寄来性质相近的信若干封,皆说到如下的话语:


先生,文章若可用,请你放宽容点,救救我,把它很快登载出来;若不合用,请你说明一下,什么地方不对,指导我,退还给我。


一个编辑人当然乐于作这件事。凡是能帮忙处无不愿意尽力。


一个编辑应尽的责任,能尽的责任,编者从不躲避。


只是想不到一个报纸小副刊,会有那么多来稿,这小副刊的编辑,会被你们那么看得起。更想不到一个小副刊编辑,还有那么多责任和义务,这责任和义务纵有十个编者也实在担当不了。


照一般情形看来,一个编辑的责任和义务,不过是检稿、选稿、发稿而已。你们要他作的却常常是他作不到的。第一件事如“穷困”,家庭社会或政府皆都应负点儿责任。他们若不能负责,就只有慈善家可以注意能够注意!第二件事是修正文章,你们目前或过去不是大学生吗?你们学校教国文教习作的先生每天做些什么事?他们工作如果不称职,你们为什么还居然让他虚拥高位?


他们若偷懒,你们为什么就许他长此偷懒?


每个刊物篇幅原有个限制,经济原有个限制。编者读者和出版者三方面自然皆愿意刊物办得很好。要办好一个刊物,就不能借刊物作私人的工具,就不能作慈善事业!朋友既然爱护这个刊物,愿意把文章送来听凭编者取舍,因此每天我们就得收到十件或二十件来稿。为了看这些稿件,在每一个篇章上改正一些错字,加上一点意见,退还时还得客客气气写一封信,试想想,每日得需要若干时间。你们一定想象不到一个编者为了这些事,得费去多少精力!一件事倘若当真对于旁人有益,谁不乐意来尽力?但个人能力那么小,精力那么少,有心无力的地方自然免不了。文章不合用,不得不退还,文章可用的,因篇幅太小积稿太多安排不下了,照例也只好割爱奉还。在这类情形下,编者当然觉得很抱歉。但是不退还,留下来又怎么办?有时退还得稍慢了些,你们就来信质问或辱骂(这种信我们接得真不少!)。来信上常那么说,“喂,先生,你压迫无名作家,压迫天才,包办你的刊物……”


那么天真烂漫把你们在这个社会里所受的种种苛刻,一起皆派给一个编辑头上。只仿佛作编辑的把你们文章一登,就一切好办。


其中气焰最大、话说得最天真的,自然便是一些在大学校被称为才子,校刊上或文学会上露过面的先生们。另外就是迷信自己是天才的先生们。先生,看到这类来信,作编辑的应微笑还应皱眉?


我问你。


就编者所知道的说来,任何编辑实在皆极愿意得到无名作家好文章,皆希望从一般青年作者中发现天才。但任何编辑,若存心把刊物办得像个样子,也就决不能用刊物篇幅无限制的登载自以为天才或才子的无聊作品。


先生,你真万想不到,你们在学校里所受的作文训练,那个态度,那个方法,如何不适宜于从事创作!放公平一点说,你们在学校只是做“国文”。你们倘若真有天才,那点天才也就早被教员同教员指定要你们读的书本,以及那些名流演讲,杂志上的批评说谎,共力合作毁尽了。每个作编辑的或许皆不免有点偏见,有点私心,有点势利,然而目前国内刊物那么多,一个作者文章倘若真能达到某一个高点,这里碰头还有那里,今天碰头还有明天,出路实在并不困难。最为难的只是你们的文章,如何就能够同学校的习气离远!


你对于读了十年书写了五年文章,以为所读的书同所写的文章还无出路,不受社会注意,觉得十分不平。先生,这件事应当埋怨谁?难道这是编辑的过错?谁告给过你,读十年书就可以把文章写好?谁预约允许你这个希望?学校要你读书,做做国文,你纵能背诵《项羽本纪》,默写《秋声赋》,摹仿鲁迅茅盾写过几篇,学徐志摩闻一多写了五十首新诗,从先生口里知道一点文坛动向文人佳话,且同时在本校周刊上写过了不少关于男女同学的小文章,以及讽刺学校当局一类小论文,这就算从事文学吗?你学的根本就要不得,你写的就可能永远不对劲。把你放在社会里去同人竞争,这失败岂不是平常得很。“从事文学”如果真如你所想象的那么简单,先生,每个文科大学生,谁不读书一大堆,谁不同你一样,他们该早已成为大作家了。


先生,提到这件事,想起你们的命运,我很难受。就因为你们在学校,天真烂漫过日子,什么也不明白。学校即很少为你们设想,好好的来培养你们有创作兴味的学生。你们又各自胡胡涂涂,只在学校小小集团里混下去,到把时间全部浪费后,末了要饭吃时,你们发急了,就胡乱写写文章,附上个信,来逼迫编辑,埋怨编辑。


先生,倘若你当真还以为写在生活上纵无出路,在感情上至少还有条出路,那么,相信文字能使人心与心相通,能把人与人之间距离缩短,信托编辑,原谅编辑,实在是从事文学十分需要的德性。文章呢,你得勇气悍然的写下去。只管写,只管各处寄去,只管尽它失败。在工作上不儿戏,不马虎,而且永远不气馁搁笔,自信非笔直走到所要到的地方不止,你走得到!一切伟大的作品,伟大的事业,就是这样产生的!


至于你还想寻找一下那个使你白读十年书的负责者,要好好的算算账呢?莫徒然埋怨编辑,你应当同多数人一样,看看社会,看看代表社会的人物,以及形成社会的一切制度同习气。你有知识有本领,就思索如何去应用你的知识与本领,同那个多数肚子瘪瘪的在一块儿去争回吃饭的权利。你觉得历史有了错误,去努力修改历史,创造历史。谨慎,勇敢,伶精,结实,不幸你仍然还在半路上饿死了或在别一情形下死掉了,好,赶快霉烂,(多数人不早就那么死了吗?)不碍事,让更年轻更结实的继续来占据你那个地方,向人类光明努力。……倘若你所谓知识和本领,仅仅只是明白《文心雕龙》的内容,说得出《文选》的编者同体例,以及零零碎碎知道一点什么国学常识,书既不能教,小差事又爱脸面不肯屈尊,作人又事事马虎模棱两可,又怕事,又小气,先生,我同意你去“自杀”!自杀本是一种罪过,为神经衰弱的懦夫最容易发生的罪过。但因为你那么无用,不懂事,爱空架子,软巴巴的如同一条害病的青虫,怕努力,怕冒险,怕出丑,怕失败,生活永远不能自拔,眼睛永远不敢正视社会,你死了,世界上不过少一个吃白饭的人,对人类真无多大损失。


你说你想作个人,想知道一些成功的人如何成功。好的。作人有什么希奇,一切人其所以能成功,据我想来也不过是他们先前不怕失败,咬紧牙关苦干一场罢了。一个人自己不能控制自己,不能支配自己,却让社会习气造成的机会左右安排,这就是个不配活下去也配在事业上成功的人。你要活,从大学毕业出来,纵作过一次中学校长,作过教员,再去作一个听差,一个小书记,有什么为难?你若真有计划,有目的,更要紧的还是你有魄力,这时作的即便是洒水夫,也不会长久委屈你。你要活得比别人更热闹,更丰富,冒险去各种生活里找经验,想作个巨无霸,除了你的懦弱拘迂观念阻拦你向前,谁也不会妨碍你。


先生,改造你自己!忘了你受的那个大学教育,忘了你那些身份,来作个人,分担这个时代多数中国人的命运吧。再不要充斯文等待机会了。你应当自己来调度自己,要活下去,就必须硬朗结实的活下去。只有这样才有个光明的明日可以希望,其余全是空话,全是不现实的梦。


编者某甲廿四年元月一日


§§§第3节青年运动


(一种求民族和个人的健康的运动。)


一般人对于自然界的能力和变动,容易发生“迷信”,对于历史上的哲人英雄言行,容易发生“信仰”。迷信或信仰,在人类文化史上都大有用处。如统治一个国家和民族,如因宗教而产生的人生观,以及种种伟大艺术品,就全得迷信和信仰。然而迷信与信仰同时也极妨碍人类进步和社会的改良,它们固然产生某种文化与文明,却常常妨碍另外一个更新的文化与文明出现。从科学研究看,从社会组织看,差不多全是这个样子。


思想解放的问题,就是个人对于旧迷信旧信仰的束缚,想法解除,对过去当前未来一切,能重新思索,重新估价,否认或承认的问题。对一切加以惑疑,思维追究,不受任何拘束,惟以理性批判是非,选择取舍。换言之,就是思想自由。


这种思想解放运动的要求,青年人和老年人照例观点不同,即在青年人中,多数人和少数人照例也不相同。譬如晚清时代,多数老年人作八股文,写白摺大卷,考秀才,廪生,拔贡,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