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世相漫议(3)

作者:林语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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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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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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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2118字

由此可知世界大道理。吾人病而请医,因己之茫渺,遂信医之高明,以为医言神圣不容致疑。而行医者为生计关系,亦必掩其茫渺,故示高明,中心所疑,对病家必曰定系某病。苟老实曰吾不知也,则必失病家之信仰。于是开方投药,在医家原作一尝试而已,幸而中则痊,不中则改投他药。惟吾人未学医道,惟医言之是听,初未知此中玄奥也。实则每每人死而医尚不知何症,世事揭穿,皆与此相类。


读书人最应头,脑清楚,然读书人偏最常上当。世上上医家当者莫如读书之中等阶级。病在读书人好看书报,四处摭拾一点似是而非的卫生常识,于是岌岌皇皇,不可终日:满空中皆痨病菌也,饭店手巾皆传染媒介也,众牙齿皆病菌巢穴也,花柳病必烂鼻发疯也。于是中学回来,不擦饭店手巾,不饮他人茶杯,不吸烟,吸烟有尼古丁毒,不喝咖啡,咖啡必害心脏,而成一书呆。实则痨病菌不能侵入健全身体。饭店手巾若不擦眼皮、嘴唇及伤口,决不妨事;若多食硬物蔬菜,少吃糖饵,不刷牙亦无妨;牙膏皆无用,牙刷一角钱一支便可;吸烟不害卫生;花柳病皆可预防。此皆中等阶级读书人所不知者。


《论语》有人作《投考记事》一文,述其本年投考经验。既考清华,医验并无沙眼,并发证明书,又投考北大,北大医生,谓必有沙眼,不许与试,生出证书与辩,无效。吾以此事询之海上眼科专家,专家曰,沙眼最难判别,曰必有,曰必无,皆向外行人示威而已。彼行医六年,诊断无讹,确知为沙眼者约二百余人而已。此亦足破除吾辈之迷信乎。吾小儿在校,校医谓有沙眼,吾大奇之,以吾生四十年尚不知沙眼为何物,而二女皆有沙眼,吾不信也。每星期五校医拿刀刮其眼皮,小女哭。余止之,谓若有沙眼,吾自负责。吾从不请眼科专家检验,而至今无事。幸而居未上当,否则眼皮必致刮坏。


人生世上,最用得着一点常识,读书不可读昏了。银价大跌,经济专家甲曰必禁止运银也,乙曰,必不可禁止运银也,断断争辩,有似街犬。棉麦借款,专家甲曰,必影响于中国农民也,乙曰,必不影响农民也,亦似街犬。教育专家订课程标准,年年几何代数,读了又读,汝以为教育专家懂得教育乎?无此事也。若懂得教育,岂有一人自六岁读书至廿五岁而一封书信写得不通之现象乎?要人治国行政治河筑道。汝以为懂得治国乎,治河乎?无此事也。世上只是大家混饭吃而已,或吃政治饭,或吃教育饭,或吃江湖饭。吾辈既然读书,至少亦须留一点常识,凡事能看穿真理,将来受用无穷也。


运气是什么


道家不信幸运和否运的这种思想,对中国人好悠闲的性格的形成,有着很重要的关系。道家的重要思想是戒过度性格胜于事业,静胜于动。一个人能不受祸福的扰动,才能获得内心的宁静。道教哲学家淮南子曾写过一篇很有名的譬喻,名叫塞翁失马。


塞上翁失马,人皆吊之;叟曰:“此何讵不为福?”数日,马将胡骏马而至,人皆贺之。曰:“此何讵不为祸?”家富马良其子好骑,堕而折髀,人皆吊之,父曰:“此何讵不为福?”一年,胡夷大入,丁壮者战死十九,予独以跛故,父子相保。


显而易见,这种哲学,使人能够忍受一些磨折而不烦恼,他相信祸福是相连的,正如古钱必有正反面一样。这种哲学使人得到宁静,不喜忙劳,淡于名利。这种哲学似乎是说:“你以为不要紧,便什么都不要紧了。”成功的欲望和失败的恐惧,两者是差不多的东西,有了这个聪明的意念,成功的欲望就不会太热切了。一个人的事业越是成功也越怕失败。不可捉摸的功名报酬及不上隐晦所得的利益。在道家看来,有识之士在成功时是不以为自己成功的,在失败时也不以为自己是失败。只有一知半解的人才把外表的成功和失败当做绝对真实的事情。


佛道二家的区别在于佛家的意念是要一个人无求于世,道家的意念却相反,要一个人不被世人所求。世上最快乐的人,也就是不被世人所求的无忧无虑的人。道家最有名最有才智的哲学家庄子,他时常告诫我们,不要太着名,也不可太有用。大肥的猪要被人杀死,去供神;羽毛太美丽的飞禽,易遭猎户的注意。他又说了一个譬喻:说两个人协同去掘坟,偷窃死人所穿戴的衣物,为了要得到死人口中所含着的珍珠,竟连死人的头颅,连同颊骨和下颚都用铁锤把它敲碎了。


为什么不去过悠闲的生活呢?这是这些哲学理论的必然结论。


苦矣!左拉!


据说五十三期“闲话”“大报”的贡献第一是不“党同伐异”。而且据说这是“在中国评论界里开一新例”,自从东吉祥胡同诸“君子”隆世,公平亦同时诞生。依“闲话大家”的意思,大报出现,可以把十八世纪的中国人(党同伐异的)一变为二十世纪的近代人(讲公理的)。然而据我观察,“十八世纪的中国人”之不肯为私人做侍卫还远在同代的学者之上。不一定二十世纪留学生这种的气节与德性,便进步得那么快,真要使我们替中国欢欣赞叹不胜啊!


大报的第二点贡献据说是:“所有的批评都本于学理和事实”,可惜于第二期已把他所谓根据的“学理与事实”的性质完全暴露,什么叫做暴露呢?就是根据女大学生会的一张宣言说:女师大学生二百人有一百八十人改入女大,只剩了二十人在女师大。这么一个片面宣传话,就是常人也要加以怀疑,更不必说是注意“中国舆论是怎么样东西”的闲话家。不想这回却被正人君子奉为典要,认为事实,于是乃“根据”这“事实”却加上他的很多漏洞的批评。原来大报所根据的“事实”亦不过如此,“学理”更不必过问了。未知正人君子果是太忠厚呢,还是故意愿受其欺愚呢?于是“正人”“君子”“学者”“绅士”“学理”“事实”“公评”“公论”“招牌”“架子”的真情便一齐暴露了。


于第五十六期,我们似乎也得了许多新理及开了不少眼界,据说:“中国人无公道,但是英国人却有,法国的学者也有,你只须看法国德雷夫案做为证,反对德雷夫党虽是多数,然而我们所最倾倒几个近代法国文人如zo,anaolefrance,ronainrolnd却都在被人唾弃的二十数人中,为了一个毫不相干的犹太人却费了许多光阴,抛弃了自己的事业,……冒了身家性命不保的危险,去奔走呼号,主持公道的当然只有傻子才肯干,然而法国居然还有不少这样的傻子”。这文真有味道呵!


按上下文看,闲话家是爱管闲事,但是左拉佛兰西等也爱管闲事,而且“批评家”站在少数方面,左拉佛兰西也站在少数方面,所以这个结论,也就有点玄妙。我们于惊愕失措之余,亦颇觉其滑稽。计得以下五比例:(1)德雷夫孤桐先生,(2)小卒教育总长,(3)左拉我(批评家),(4)佛兰西我(批评家),(5)罗兰又是我(批评家)。原来使左拉,佛兰西生于今日中国,便应替压迫人的鸟总长说话,应为率领老妈的刘百昭宣传。苦矣左拉!辱矣佛兰西!原来捧教育总长,可以与替一陷冤狱的无名的犹太青年伸冤相比拟,原来左拉是勤王的,佛兰西是蛋白质章士钊解散北大,又怕张胡子、李胡子解散北大的!原来左拉,倾吐兰西就是住在东吉祥胡同!苦矣!辱矣!左拉!佛兰西!总而言之二十世纪的中国留学生虽然已替我们发明“中国评论界的一条新例”,但是我们于欢欣鼓舞拱手相贺之余,仍不免要替左拉佛兰西悲哀。


闲话与谣言


今天看见“京副”里头三篇关于北大教授闲话大家的文字,一篇是岂明君作的,一篇是孟菊安君作的。两位都是以事实的证据证明,白话老虎的闲话大家所散布关于杨德群女士的谣言之不确。孟女士学是杨女士的朋友,并且三月十八日同杨女士一同赴会的,所谓“半路又回转,一个教职员勉强她去,她不得已去了……中弹死”,自然是这些走狗献给它们大人的狗屁,以求取得主人之欢心。其实用不着郑重的去辩。叫狗放“人类之屁”,本来是没有这回事。还不如董秋芳君破口骂狗的文章合式,即所谓“这种畜生的畜生,生殖在人类里面,早就可怕,而且早就可杀了”。关于这“畜生的畜生”我还有几句话。


“畜生”生在人类里面,本来已经够奇了,但是畜生而发见于今日的大学教授中,这真使我料想不到。我要畅快的声明,这并非指猪,狗,猫,鼠,乃指大学教授中“亲亲热热口口声声提到孤桐先生地一位”,亦即“白话老虎报社三大笑柄”之一。


我也不必联想到以前白话老虎“闲话”捧章及造谣的事迹了。总而言之,就是我得了一种印象:曹锟之李彦青,段祺瑞之章行严,白话老虎报之闲话家,是同样的东西。国之将亡,必有妖孽,今日之妖孽,单以北京首恶之区而论,已经指不胜屈了。


这回三一八的屠杀,虽然是出于政府之丧心病狂,但是事后发见政府以外丧心病狂的同胞就不少,正在那边敷衍政府。你们不知道屠杀后第二天九校教职员联席代表开会的丑话吗?为要通过声明此次段执政应负责任的一案,还大闹意见,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通过的,而且是以五与四之比通过(换言之,即九校中有四校代表不造成使政府负杀人责任的,里头尤其是北大代表燕树棠及师大代表马名海大卖力气,因为马君武在那边,那天校长团也列席)。结果会闹散了,连一个屁也不响。论理教职员应该有痛痛快快的宣言,请政府解散各校,若马督办之所为,才略与此案情之重大相称。但是事实上校长团虽然有一个简单的小小的敷衍的宣言,教职员连一个屁都不放。可见得丧心病狂之同胞实在多。


但是这只是一方面。至于言论界正也有人在那边大出风头,肆弄其鬼蜮伎俩,一方对政府的罪轻轻抹过,一方却用动抹淡描的笔法将此祸的责任嫁于民众领袖。


《晨报》社论家曰,“这回民众请愿是和平的,被卫队抢夺的也不过几枝手枪木棍”。这是何等公正的态度啊,但是暗中已给人阴险的暗示,当日实在有几把手枪给卫队抢夺去,这手枪自然是共产党带去的,于是大家可以,并且应该,攻击共产党了。


闲话大家曰,“要是李鸣钟真有信去保护,事实上却并没有军警去保护,那么李氏百口也不能辩其罪;要是李氏并没有信去,那么宣读的信,出于捏造,那捏造的人,又犯了故意引人去死地的嫌经疑。”


你看这是多么公平中正的面孔,的确是研究系的老把戏,他用的方法是阴险的暗示的方法,因为他不肯明说李鸣钟的信是捏造,你要驳他,他却说我并没有说一定是捏造的,但是他却要给一班读者暗示李鸣钟的信有捏造的可能性,所以结论是徐谦等“又犯了故意引人去死地的嫌疑”,及“至少有一部分的死,是由主席的那几句话”(《现代评论》六十八期十及十一页)。


徐谦等会不会捏造李鸣钟来信宣读于众,自从惨案发生以来,没人想得到,就是闲话家替他想到,并且用不负责的不明不暗的句法散布出来。在这个国民一致愤慨的时候,这个东西还有功夫来干这种阴险玩意,是否全无心肝,大众可以明白。


其实闲话家自己知道决非捏造的,因为李鸣钟的来信是在各报提到的,若系捏造,李鸣钟早已出来否认了。李鸣钟既没有否认,国民大会主席又敢在报上发出这种消息,即无知如陈源亦已明其决非出于捏造。况且徐谦女公子自己加入赴院请求,从枪林弹雨中幸逃出来,徐先生若是事前知道,难道要他女儿去送死吗?


但是,不要紧的。“我并没有说一定是徐谦捏造的”,我似乎听见陈源这样预备回答。


中国究有臭虫否


臭虫大约古已有之。考之古籍,无所谓臭虫,而有所谓猖蝨(又作虱,作蚤,三字通。)或者虱就可包括臭虫,所以不另造一字。但是古之所谓虱,似多是跳蚤,见人身上者,可以入赋,入诗,入文,而床上臭虫则少有吟咏之者。如王猛扪虱而谈,明明是在身上捉来,王荆公入朝“御览”的虱,也是正爬在荆公须上,所以可邀御览,“上顾而笑”。据阮籍说,则虱系处“裈中”,不敢离缝际,“犹君子之自以为得绳墨”(见《论语》第一期)。抱朴子屡言虱,然既言“夫虱生于我,我非虱之父母,虱非我之子孙”,可见也是指人身跳虱的一种。韩非子的虱,是生在豕上开辩论会,料与人身之虱,大同小异。淮南言“汤沐具而虮虱相吊”,也是指人身上的虱而言。至于王充谓“人生天地之间,犹蚤虱之在衣裳”,更明白是身上之虱,而非床上之臭虫。虱之见于床上者,比较的少,如苏隐闻被下有数人齐念《阿房宫赋》声,急而开被视之,惟得虱十余枚,其大如豆(见《清异志》)。最早恐怕还是宋朝朱敦儒(卒时约一一七五年)。《樵歌》中有“饥蚊饿蚤不相容,一夜何曾做梦”之句,颇近臭虫,或是可以假定便是臭虫。至郑板桥“九九八十一,穷人受罪毕,才得放脚眠,蚊虫虱虫出。”这已经是十八世纪乾隆时代了。且被中之虱,扰眠之虱,皆不能证明确是臭虫,而非跳虱。惟李商隐《虱赋》,谓其“回臭而多,跖香而绝”,似虱可有臭味,或可指臭虫。总之,臭虫在古代之有无,无明证。


所以我们可以放开远代。而讨论今日臭虫之有无。关于此问题,个人因有读书涵养,所以也没有什么意见。但是报端席上,每每听人议论,却觉得各种意见都有由于极右派之辜鸿铭,张宗昌,至于道士,和尚,中外学者如胡适之,罗素,所及最左倾的党部人员,都有他的意见。这些意见,很值得研究,培根曾谓人之思想,受各种偏见“偶像”所蔽囿,如“酋族的偶像”,“穴洞的偶像”,“市井的偶像”,“戏台的偶像”(指种族的偏见,个人的偏见,俗套的偏见,哲理的偏见)。我们可由对这繁难解决的问题各方的态度,看出这各种偶像形形色色的表示。


为避免空论起见,假定在某高等华人寓中的中西士女宴会席上,忽有一只臭虫,明目张胆地,由雪白洁亮的沙发套出席。这种事情,是在各国人家都可有的,无论英美法意俄,但是我们不妨假定是中国人家,因为我们在中国,有一位善操英语的高等华人首先发见,为爱国观念所冲动,决心去坐在沙发上,碰一碰造化,或者可用屁股之力硬把这臭虫压死,不然便只好(这比较可能)为争国家体面而秘密受这臭虫的咀嚼。可是祸不单行,一只出来,另一只,成群结队,蠕蠕而动,由是女主人面红耳赤,全场动容,而我们可以充分证明:在中国某城之某一人家有臭虫的铁案。于是我们可以听见以下关于中国究有臭虫否的意见,大约可分为以下十类。


(第一类),(辜鸿铭)“中国有臭虫,固然,但是这正足证明中国之精神文明。只有精神文明的民族,才不沐浴,不顾物质环境。”按,依此说,用扬州马桶者,比用抽水马桶者精神文明。


(第二类):(爱国者)“中国有臭虫便如何?纽约,伦敦,维也纳,蒲达配司脱也有臭虫。其实,这几城中有的臭虫很着名。这不算什么耻辱。”这是“东方文化家”,“神州国光家”,“国粹家”及“亚洲大同盟家”的态度。张宗昌曾在日本温泉发见臭虫,大喜,从此与人谈时,每以此为中国文明高尚之证。


(第三类):(哥伦比亚博士)“哥伦比亚大学也有臭虫。所以中国若没有臭虫,便是野蛮民族。不但此也,美国臭虫的身段色泽都比中国臭虫好。所以应该捉一只,尤其是加尼福尼亚产的,带回放在中国床上传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