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晋康
|类型:科幻·灵异
|更新时间:2019-10-06 10:15
|本章字节:5194字
“好了,我刚才说过,我的当事人承认他杀死了‘罗大义’——注意,这三个字应该加上引号才准确。不必讳言,这个被杀死的人,确实是地球上那个罗大义的精确复制品,带有那人的全部记忆。而且,如果原件的法律身份已经转移给他,那么他就远不是什么替身或复制品,他干脆就是罗大义本人!正像经历过空间传输的在座诸位,包括我,也都是地球上相应个体的‘本人’。我想,在座诸位没人怀疑自己的身份吧,没人认为自己只是一件复制品或替身吧。”他开玩笑地说,然后话锋陡转,目光凌厉,“但请法庭注意我的当事人杀死罗大义的时间,是在他完成重建后的第八分钟。此时,火星空天港的确认信息还没有到达地球,原件还没有被销毁,虽然那个原件被置于深度休眠,但一点不影响他法律上的身份。如果硬说我的当事人犯了杀人罪,那么在同一时刻,太阳系中将有两个具有罗大义法律身份的个体同时共存。请问我的法律界同行,可敬的公诉人先生,你能否向法庭解释清这一点?你想颠覆‘个体生命唯一性’法则吗?只要你能颠覆这个法则,那我的当事人就承认他杀了人。”
在他咄咄逼人的追问下,公诉人颇为狼狈。这个狡猾的律师当然是诡辩,但他已经成功地把一池清水搅浑。其实,只要有正常的理解力,谁都会认可金老虎杀了罗大义。但如果死抠法律条文,则无法反驳这家伙的诡辩。根本原因是:现行法律上确实有一片小小的空白。往常人们习惯于把它作为一个不可分割的“点”,这就避开了它可能引起的悖乱。但如果把它展开,把时间的一维长度纳入法律上的考虑,则这个“点”中所隐藏的悖乱就会宏观化,就会造成法律上的薛定谔猫佯谬。公诉人考虑一会儿,勉强反驳道:
“姑且承认那个被杀的罗大义尚未具备法律身份,但此刻罗大义的重建已经完成,那个确认信号已经在送往地球的途中,它肯定将触发原件的自毁,这一串程序都是不可逆的。也就是说,在被告捅出那一刀的时候,他已经决定了两个罗大义的死亡,包括替身和真身。所以,被告仍然应对被害人的死亡负责。”
戈贝尔律师轻松地说:“照你的说法,只能说原件是死于不可抗力,与我的当事人无关。其实这串程序也并非不可逆嘛,没准哪一天科学家们会发明超光速通信,那么,重建的罗大义被捅死后,他的原件仍来得及挽救。所以——”他从容地笑着说,“现在又回到了我刚才说过的那句话——我的当事人其实是想以‘恶’的方式来完成白女士的未竟之志,想把有关法律的内在矛盾显化,以敦促社会尽快修改有关法律,或取消空间传输的延迟销毁程序。当然,不管最终是否作出修改,反正我的当事人是在法律空白期作案,按照‘法无明律不为罪’的原则,只能作无罪判决了。”
他与被告金老虎相视一笑,两人以猫儿玩弄老鼠的目光扫视着法庭。法庭的气氛比较压抑,从法官、陪审员到普通旁听者都是如此。这番庭辩,可说是大家听到过的最厚颜无耻的辩护,但又非常雄辩。被告方几乎是向社会公然叫板:
没错,老子确实杀了人,但我狡猾地抓到了法律的漏洞,现在看你们能奈我何!
三位法官目光沉重,低声交谈着。陪审员们都来自于民间,没有经过这样的阵仗,都显得神色不安,交换着无奈的目光。只有白王雷女士仍然从容淡定,细心的人会发现,她看被告方的目光更冷了一些。
双方的陈述和庭辩结束了,戈贝尔最后还不忘将法官一军:
“本案的案发经过非常明晰,相信法庭会当庭作出判决。”
劳尔法官落槌宣布:“今天的审理暂时中止,由合议庭讨论对本案的判决。现在休庭。”法官和十名陪审员陆续走进法庭后的会议室,劳尔法官要搀扶白女士,但她笑着拒绝了,自己找了一个位子坐下。虽然已经是百岁老人,她的身子还算硬朗,尤其是经过这次身体重建后,走起路来似乎更轻快了一些。会议室里气氛压抑,刚才法庭上的压抑感一直延续到了这儿。大家入座已毕,法官简短地说:
“各位陪审员有什么看法,请发表吧。”
陪审员们都下意识地摇头,然后都把目光转向白王雷,他们都尊重这位老人,希望她能首先发言。白女士没有拂逆大家的心愿,简单地说了几句:
“这是两个地地道道的恶棍!”她坦率地说,“他们是在公然挑战法律,挑战社会的良心。我想,如果不能对被告求得死刑,罗先生会死不瞑目,而我们将背上终生的良心债。”
陪审员泽利维奇叹息道:“我想这是所有人的同感。问题是,戈贝尔那只老狐狸确实抓住了法律的漏洞!如果判被告故意杀人罪,的确会颠覆‘个体生命唯一性’法则。”
年轻的女陪审员梅伦激烈地说:“但我们绝对不能让这个罪犯逃脱!这不仅是为了罗大义先生,也是为了以后。正因为法律存在这片模糊区域,本案的判决结果肯定会成为今后类似案件的参照。咱们不能开这个头。”
门外有喧闹声,是罗大义的妻女和奸杀案被害人家属来向法官请愿,经过刚才的庭审,他们非常担心凶手会安然逃脱法网。他们被法警拦在门外,喧闹了很久,最终被劝回去了。会议室内大家认真讨论着,所有人都愿意对这个恶棍判处死刑,但无法走出法律上的困境。有人建议修改法律,作出明文规定:在“两个生命并存时段”内,无论是真身还是替身都受法律保护。但这个提议被大家否决了,因为它会带来更多法律上的悖误;也有人建议采纳当年白女士等人的意见,干脆取消那个销毁延迟期。但戈贝尔那只老狐狸说得对,即使这些修改生效,也不会影响到本案的判决。被告是在法律的空白期作案的。
白王雷女士在首先发言后,一直安静地坐着,没有参加到讨论中去。法官看到了她的安静,不时用目光探索她的表情。讨论告一段落后,法官说:
“大家静一静。白女士在这段时间里一直没发言,也许她有独到的见解。我相信,以她老人家的睿智和百年人生的经验,一定能领我们走出这个法律上的死胡同。”
大家静下来,期盼地看着她。白王雷微笑着说:
“我试试吧。我想大家已经有了两点共识,那就是:一定要让两个恶棍受到应有的惩罚,同时不能违犯现代社会的两条神圣法则。我刚才忽然想到一则古老的民间故事,关于一名聪明法官的故事。当然它不会领咱们走出法律困境,不过我还是想讲给大家,也许多少会有启发。”她加了一句,“全当是中场休息吧。”
劳尔法官很感兴趣地说:“请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