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斯蒂芬·茨威格
|类型:历史·军事
|更新时间:2019-10-06 10:15
|本章字节:8612字
接下来,当他一页页挨着往下翻阅的时候,他的手指不停地颤抖。天哪,他被彻底唤醒了,这里的每一句歌词都在呼唤着他,每一句歌词都以无法抗拒的力量重重地敲打着他。“主这么说!”——这句歌词不也正是送给他的吗?这不正是主用双手把他按倒在地,然后又慈悲地将他从阴冷的地面上拽起来的吗?“他将让你心灵纯净”——是呀,这句歌词附着在了他的身上了:他心中所有的阴郁都被一扫而光,心胸明亮了。这声音,犹如天使的光明,涤荡着他水晶般的心灵。这个可怜的詹宁士,住在戈布萨尔的这位蹩脚诗人,只有他知道亨德尔的困境,除了他,还有谁能够在字里行间倾注这样激励人心的言语力量?“他们虔诚把祭品呈献到主的面前”——是啊,献祭的烈焰已在炽热的心中点燃,它直冲云霄,要去答复这样一个美好而庄严的召唤。
“这是主对你发出的强大召唤”——这句歌词好像是专门送给他一个人似的——是啊,这样强劲的歌词就该用最响亮的长号和雷电般的管风琴来演奏,配上怒涛般的合唱,如同神圣的基督耶稣在第一天唤醒全部的还在黑暗之中绝望地行走着的人那样,“看,暗夜将笼罩着大地。”没错,黑暗仍旧笼罩着大地,别人都还不懂得被拯救的极乐,而亨德尔却在此时此刻领略到了获得拯救的极乐。当他刚把歌词读完时,那感恩的大合唱:“伟大的主啊,你是我们的领路人,是你创造了奇迹”此时已幻化成了音乐在他心中澎湃汹涌——是啊,这创造了奇迹的主,本就该这样赞美他,他知道怎样指引世人,而实际上主已经给了这颗破碎的心以安宁!在歌词中还写道:“因为主的天使正向他们走去”——是啊,天使携着银色的翅膀飞落到他的房间,触摸到他并拯救了他。不过是此时没有成千上万人的声音在欢唱、在感恩、在赞美:“光荣属于主!”仅仅是存在他一个人的心中。
亨德尔俯首细细看着一页一页的歌词,如同置身于暴风雨中。所有的疲惫都消失了。他还从来没感到过自己的精力能像此时这样充沛,也从来没感到过浑身充满着如此热烈的创作欲望。这些歌词就像能使冰雪融化的暖暖阳光,不断地倾射到他身上。这里的每一句话都击中了他的心坎,多么富有魅力,他的心胸顿时豁然开朗!“愿你快乐!”——当他读到这句歌词时,如同置身于气势磅礴的大合唱中,他情不自禁地仰起头,张开双臂。“他才是真正的救主”——是啊,亨德尔先生就是要来证明这一点,在尘世间还尚未有人这样尝试过。他要高举自己的明证,想要在世间树立起一块辉煌的丰碑。只有饱经患难的人才真正懂得欢乐;只有经过罹难的人才会预知到仁慈所获得赦免;而他就是要在世人们面前证明:他在历经死亡之后再次复活了。
当亨德尔先生读到“他曾遭鄙夷”这个剧词时,他又不由得陷入悲苦的回忆之中,音乐的声音也随之转入压抑、低沉。别人都以为他彻底失败了,所以,在他的躯体还活着的时候就打算把他埋葬,他们尽情地嘲讽他——“他们曾面带嘲笑死死看着他”,“而那时也没有一个人能给予这个苦难者以安慰”。是啊,在他孤独无助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愿意帮助他,没有一个人想到安慰他,但是这神奇的力量再次帮助了他。“他信赖上帝”,是啊,他信赖上帝,他看到上帝并没有忍心让他躺在坟墓里——“只要你不把他的灵魂留在可恶的地狱。”不,上帝并没有把他——一个身陷绝境、心灰意冷的人的灵魂挽留在绝望的坟墓中,留在束手无策的地狱里,而是再一次唤醒他要肩负起给人们带去欢快的使命。“请昂起你们的头”——这样的词句就像是从他内心深处迸发而出的。因为这是上帝赋予的伟大使命!他蓦地惊醒,因为恰恰在这句后面就是那可怜的詹宁士亲自用手写的:“这是主的旨意。”
他屏住了呼吸。一个人很偶然地从嘴里说出来的话竟然如此之准确,这分明就是主传达给他的圣旨。“这是主的旨意”——也是从主那里得来的话,是从主那里传来的声音,这就是天意!必须要把这话的回声送回到主那里去,热腾的心必须以排山倒海的气势向主迎去,赞美主是每一位作曲家的愿望和责任。哦,应该牢牢抓住这句话,并让它不断地延伸、扩展、突起、飞翔,充盈到整个世界,一切的赞美都要绕着这句话,要让这句歌词同上帝一起伟大。噢,这仅仅是句随时即逝的歌词,但是要通过无比的美与无尽的激情将使歌词达到上升的永恒的境界。
现在你来瞧,上面写着:“哈利路亚!哈利路亚!哈利路亚!”(哈利路亚,原意为“称颂上帝之歌”,常用于清唱歌剧结尾的部分。)这一定是要用多种音乐进行反复吟唱的一句,是啊,世间所存在的一切嗓音,无论是清亮的嗓音,还是低沉的嗓音,不管是男子坚定的嗓音,还是女人们柔顺的嗓音,都将会在这里融合成一个声音。这“哈利路亚”的和谐音应当在富有节奏的大合唱中充溢、高升、旋转,时而聚拢,时而分散。大合唱的歌声会顺着器乐的音乐天梯时上时下。歌声将伴随着小提琴那甜美弦法而悠扬,伴随着长号瞭亮的吹奏而激烈,并在管风琴奏出的雷鸣般乐声中高昂:这种声音就是哈利路亚!“哈利路亚!哈利路亚!”——从这个词,通过这个感恩的词创造出一支赞美歌,这激昂的赞美歌雄浑而有力地穿透尘世升向高空,上升到万物的创始主那里!
亨德尔先生满怀激情,泪水已经模糊了他的双眼。但是还剩有几页歌词要读,那是这个清唱剧的第三章节。然而在这句“哈利路亚,哈利路亚”之后他无法继续读下去了。仅这几个用元音歌唱的赞美音符已经充满了他的心胸,不断地在弥漫,在扩大,如同即将喷发的滚滚燃烧的火焰,让人感到灼痛。啊!这个声音在攒动,在簇拥,它已经从他心底迸发出来,向上飞升着,回旋到了天空。亨德尔先生快速地拿起笔,记下乐谱,他那神奇的笔飞快地在纸上画出一个个的音符。他无法阻止,就像一艘鼓足了风帆的船,在暴风雨中一往无前。黑暗中,四周万籁俱静。黑魆魆的如鬼魅般的潮湿的夜空静谧地笼罩着这座大城市。而在他的心中处处都是光明,在他的房间里,所有的音乐声都在齐鸣,此时无声胜有声。
第二天上午,当仆人蹑手蹑脚地走进房间时,亨德尔先生仍然还坐在写字台旁不停歇地写着。助手克里斯多夫·史密斯走上前轻声地问亨德尔先生是否需要帮他抄写乐谱时,他也没有回答,只是喉咙里粗声粗气地咕噜了一声。于是便再也没有人敢靠近他身边。就这样他一连三个星期没有离开房间半步。仆人把饭送来了,他用左手匆忙地掰下一些面包塞嘴里,右手仍在继续写着,他不能够停下来,此时的他已完全如醉如痴了。每当他站起身来,需要在房间里走动时,他便一边高声唱着,一边打着拍子,眼睛里还射出异样的目光。有别人同他讲话时,他如梦初醒,嘴里含含糊糊,语无伦次。在这些日子里可苦了仆人。
先前的债主们来讨债,一些歌唱演员来要求想要参加即将到来的康塔塔大合唱节,王室的使者们来邀请亨德尔先生到王宫去,忠诚的仆人都得尽力把他们拒之门外,因为即便他只想同正在埋头创作的亨德尔先生说一句话,他也将会遭到一顿雷霆大发的训斥。在投入创作的那几个星期里,乔治·弗里德里希·亨德尔先生已经不再知道确切的时间和具体钟点,甚至也分不清白天还是黑夜。他完全沉浸在一个只用节拍和旋律来计量时间的生活环境里。他的身心已经全部被从灵魂深处涌现出来的奔腾的激流席卷而去。浩大的激流愈来愈湍急,愈来愈奔放,作品也即将接近尾声。他被自己的心灵囚禁着,踩着富有节拍的步伐,走遍了这个专属于自己的世外桃源。他一会儿大声唱着,一会儿站身去弹奏羽管键琴,然后再重新坐回来,写呀,写呀,直至手指发酸手腕疼痛;在他的有生之年,还从没有过这样旺盛的创作欲望,也从没经历过这样历尽心血的音乐创作生涯。
大约三个星期之后,9月14日,作品终于大功告成——这在今天大概也是无法想象的——剧词变成了声乐曲,不久前还是干巴、枯燥的言词,现在已成了生机勃勃、永不凋谢的声音。就像从前僵死的身体创造了复活的奇迹,如今是一颗被点燃的心灵创造了意志的奇迹。一切都写好了,也弹过了,歌词变成了旋律,并且已经展翅翱翔——只是作品的最后一个词“阿门”还没有配上音乐。现在,亨德尔要抓住这个“阿门”——这两个紧密连接的短音节,创造出直冲九霄的声乐。
他要给这两个音节搭配不同的音调,同时配上不断变换的合唱;他要将这两个音节拉长,同时不断把它们拆分开来,又合在一起,从而创造更加热烈的气氛。他把自己巨大的热情倾注在这个结尾的最后一个词上,要使它像世界一样的宏大而厚实。这最后一个词没有放过他,他也没有放过这最后一个词。他给“阿门”配上了雄伟的赋格曲,将第一个音节——洪亮的“阿”作为了最初的原声。这原声在穹顶下轰鸣、回旋,直至它的最高音冲上云霄;这原声愈来愈高,随后降下来,又升了上去,最后又加入了暴风雨般的管风琴。而这和声的强度也一次高过一次,四处回荡,充溢人间,直至在全部和声中,仿佛天使们也加入了这合唱,仿佛头顶上的屋宇梁架也在这永无休止的“阿门!阿门!阿门!”面前震裂欲碎。
亨德尔艰难地站了起来。羽毛笔从他手中掉了下去。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他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他只感到全身精疲力竭。他不得不靠支撑着墙壁踉踉跄跄地行走。他身体像死了似的,一点力气也没有了,神志迷迷糊糊。他像一个瞎子似的,沿着墙壁一步一步向前艰难挪动,然后躺倒在床上,睡得像个死人。
一个上午,仆人三次旋开门锁推开了房门,然而,主人一直在睡觉,身子一动不动,眼睛、嘴巴紧闭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就像石头的雕塑。中午,仆人第四次想把他唤醒,故意重重叩门,大声咳嗽。可是,亨德尔依然睡得那么死,任何声响都进不到他的耳朵。中午,克里斯多夫·史密斯来帮助仆人,而亨德尔还是像凝固了似的一动不动。史密斯向睡者俯下身去,只见他像一个赢得了胜利而又战死沙场的英雄,在经历了难以形容的拼杀之后终于因疲惫而死。他就这样躺在那里。只是,克里斯多夫·史密斯和仆人还不晓得他完成业绩罢了。
他们只觉到害怕,因为看到他躺在那里这么长时间,而且一动都不动。他们担心他可能又被中风彻底摧垮了。到晚上,尽管他们使劲地摇晃,亨德尔还是没醒来——他一动不动地软瘫在那里,足足躺了十七小时——这时,克里斯多夫·史密斯再一次跑去找医生。他并没能立刻找到詹金斯大夫,因为为了享受这宜人的夜晚,医生到泰晤士河边钓鱼去了。当最终找到时,詹金斯嘟囔着对这不合时宜的打搅表示不快。只是,听说亨德尔病了时,才收拾起长线和渔具,拿了外科手术器械——这用了不少时间,以便必要时放血用,他认为很可能需要这些。一匹小马拉着载着两人的马车,终于快步向布鲁克大街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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