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亨德尔的复活(4)

作者:斯蒂芬·茨威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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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历史·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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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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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8734字

仆人已站在那里,挥动着手臂向他们招呼,隔着马路大声喊道:“他已经起床啦,正在吃饭呢,吃了很多,像六个搬运工那么多。他狼吞虎咽地,不一会儿就吃了半只约克夏白猪肘子;我给他斟了四品脱啤酒,可他还嫌不够呢。”


真的,亨德尔正坐在餐桌前,桌面上摆满各种食物,他俨若洋洋自得的国王。好像他在一天一夜之间就补足了三个星期的睡眠一样,此刻,他正用自己魁伟身躯的全部食欲和力量,吃着,喝着,似乎想一下子就把这三个星期耗在工作上的气力全都补回来。他几乎还没和詹金斯大夫照个正面,就开始笑起来。笑声愈来愈响,在房间里萦绕、撞击、震荡。史密斯记了起来:在整整三个星期里,他没有看到亨德尔嘴边有过一丝笑容,而只有紧张和怒气冲冲的神情。现在,那种出自他本性的率真、那种积蓄起来的愉快终于迸发出来。这笑声犹如滚滚怒涛溅起浪花,像潮水击拍岩崖,亨德尔在他一生中从未像现在这样笑得如此自然、如此纯真,见到医生的此刻,他知道自己的身心早已完全治愈,正满怀生活乐趣。他把啤酒杯高高举起,摇晃着它,向身穿着黑大氅的医生问好。詹金斯惊奇地问:“究竟是哪位要我来的?你怎么了?喝了什么药酒?你究竟怎么啦?变得如此兴致勃勃!”


亨德尔一边笑着,一边用炯炯有神的眼睛看着他,然后渐渐地严肃起来。他慢慢站起身,走到羽管键琴旁,坐了下去,先用双手凌空在键盘上摆了摆,紧接着又转过身来,诡秘地微微一笑,随即轻声地半唱半说地诵吟那咏叹调:“我告诉你们一个秘密,你们听着”——歌词就这样诙谐地开始,这就是《弥赛亚》中的歌词。然而,当他刚把手指伸进这温暖的空气中,这温暖的空气立刻就把他自己吹走了。在演奏时,亨德尔忘记了还有人在场,也忘记了自己。这独特的音乐激流占据了他全部的注意力。顷刻之间,他重又陷入到自己的作品之中,他唱和着,弹奏着最后几首合唱曲;此前,这几首合唱好像只在梦中听到过;而现在,他第一次醒着的时候听到:“啊,让你的痛苦死亡吧!”他把歌声愈唱愈高,好像自己就是唱着赞美歌、热烈欢呼的合唱队,此时此刻,他觉到自己内心充满了生活的热情。他不停地一边唱着一边弹着,一直唱到“阿门,阿门,阿门”,亨德尔把自己全部的力量深沉地、强烈地倾注到了音乐之中,整个房间似乎就要被各种声音的巨流冲破。


詹金斯大夫站在那里被迷住了。最后当亨德尔站起身来时,他急忙没话找话,不知所措地夸奖说:“伙计,你一定是中了魔啦。我还从未听到过这样的音乐。”


然而,亨德尔的脸色这时却阴沉下来。他自己也对这部作品感到惊讶,就像是在睡梦中天降于他似的。亨德尔不好意思地转过身去,轻声地说道:“不过,我更相信是神帮助了我。”这声音轻得其他几个人几乎都听不见。


几个月之后,两个衣冠整洁的先生敲着艾比大街上一幢公寓的大门,伦敦来的那位高贵客人——杰出的音乐大师亨德尔旅居柏林期间就住在这幢公寓。两位先生毕恭毕敬地提出了自己的请求。他们说,几个月来,这座爱尔兰的首府为能聆听到亨德尔如此精彩的作品而感到无上的高兴,在这块地方上他们还从未欣赏过这么好的作品,他们现在又听说,亨德尔要在这里首演他的新清唱剧——《弥赛亚》,他要把自己最新的之作首先奉献给这座城市,而不是伦敦,对此,他们感到不胜荣幸,而且这部大型声乐协奏曲必定是出类拔萃的,可以预料会获得巨大的收益,因此他们来问一问,这位以慷慨闻名的音乐大师是否能把这首演的收入捐赠给他们有幸代表的慈善机构。


亨德尔友好地望着他们。他如此深爱这座城市,因为这城市曾给予了他无比的厚爱,打开了他的心扉。亨德尔笑眯眯地说,他愿意答应,只是,他要知道这笔收入将捐赠给哪些慈善机构。第一位先生——一个白发皤然、满面和善的男子说:“救济那些身陷各种囹圄的人。”“还有慈善医院里的那些病人。”另一位补充道。他们又说,当然了,其余几场演出的收入仍归大师您所有,这种慷慨的捐赠仅限于第一场演出的收入。


但亨德尔还是拒绝了。他低声说道,“不,演出这部作品,我不要任何钱。我永远不收一个钱,也从不欠别人的债。因为我自己曾是一个病人,是这部作品治愈了我;我也曾身陷囹圄,同样是它解救了我,这部作品永远应该属于病人和身陷囹圄的人。”


两个男人抬起眼睛,望着亨德尔,显得有点迷惑不解。他们有点不太明白这话的意思。不过,随后他们再三表示感谢,鞠着躬退出了房间,去把这天大的喜讯告诉都柏林全城的人。


1742年4月7日,最后一次排演的日期终于来到了。只有两个主教堂的合唱团团员的少数亲属被允许参加旁听,而且为了节约,坐落于菲施安布尔大街上的音乐堂里的大厅,只有微弱的照明光线。在空荡荡的长椅上,人们三三两两地坐着,准备聆听那位伦敦来的音乐大师的新作。敞阔的大厅显得潮湿、阴暗、寒冷。就在此刻,一件令人瞩目的事发生了:当宛若奔腾的急流的多声部合唱刚转入低鸣,先前长椅上七零八落坐着的人就开始不由自主地聚拢在了一起,渐渐形成了黑压压的一片悉心倾听的、惊异赞叹的人群,因为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从未听到过这样雄浑有力的音乐。他们仿佛觉得,如果一个人单独听,简直难以承受这千钧之势;如此强劲的音乐马上就会把他冲走,拽跑。


他们愈来愈紧地聚在一起,好像要用一颗心去倾听,就像是教堂里的虔诚教徒,想要从这气势磅礴的混声合唱中获得信心,那交织着各种声音的混声合唱不时地变换着形式。在这猛烈、粗犷的强大力量面前,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感觉到自己的微弱,然而,他们却无比愿意被这种力量攫住,带走。一阵阵欢乐的情感向所有人袭来,好像要传遍每一个人的全身似的。当“哈利路亚”的歌声第一次雷鸣般地响起时,台下有一个人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这时,所有的听众一下子都跟着他站起身来。他们感觉得一股强大的力量攫住了自己,再也没办法坐下。他们站了起来,以便能伴着这“哈利路亚”的合唱声离上帝更近一步,同时,向上帝表达自己仆人般的敬畏。这之后,他们步出音乐堂,急着奔走相告:一部旷世的声乐艺术作品诞生了。于是,全城的人都兴高采烈起来,为能听到这伟大的杰作而激动不已。


六天以后,4月13日晚上,音乐厅门前聚集着人群。为了能在大厅里给听众腾出更多的空间,贵族绅士们都没有佩剑,女士们都没穿钟式裙。七百人——这是从未达到过的数字,演出前,观众交头接耳地谈论着对这部作品的赞誉,然而当音乐开始时,连出气的声音也听不见了,并且愈来愈寂静。接下来,多声部合唱迸发出了排山倒海的声势,所有人的心都开始震颤。这时的亨德尔站在管风琴旁,他要亲自监督并参与自己作品的演出。而此刻,这部作品已经脱离了他;他早已完全沉醉在自己的作品之中,感觉它好不陌生,好像自己从未演奏过、从未创作过、从未听到过似的。在这特殊的巨流中,他的心再次激荡起来。当最后“阿门”想起时,亨德尔的嘴巴早已不知不觉地张开了,加入了合唱队的歌声中。他唱着,好像一辈子从未唱过似的。但当后来其他人的欢呼赞美声还像汹涌的怒涛、经久不息地回荡在大厅里时,他却悄悄地溜到了一边。因为他想要避免向那些对他致谢的人们表示答谢,他知道自己要答谢的是天意,这部作品是天意赐予他的。


闸门已打开,声乐的激流就年复一年地奔腾不息。现在,再也没有什么力量能使亨德尔屈服,亨德尔复活了,再也没有什么能把他重新压下去。尽管他伦敦的歌剧院再次破产,债主们四处向他逼债,但从此以后他已真正站了起来,他战胜了一切逆风恶浪。沿着作品的里程碑,这位六十岁的老人泰然自若地走着自己的路。尽管不时有人给他制造种种困难,但他知道如何光荣地战胜它们。尽管年岁渐渐地销蚀了他的力气,他的双臂不再灵活,痛风病让他的双腿不时痉挛,但他还是不知疲倦地不断地进行着自己的创作。最后,在他创作《耶弗他》的时候,他双目失明了。但就像贝多芬用听不见的耳朵一样,他依旧用看不见的眼睛,继续毫不气馁地、孜孜不倦地创作、创作。而且他在世间取得的胜利越伟大,他在上帝面前表现得越恭敬。


就像所有对自己要求严格的、真正的艺术家一样,亨德尔从不因自己的作品沾沾自喜,但有一部作品他十分喜爱,那便是《弥赛亚》。他喜爱这部作品,是出于一种感激之情,因为是这部作品让他从自己的绝境中走了出来,也是在这部作品中他自己拯救了自己。此后,他每年都会在伦敦演出这部作品,而且每一次都会把全部收入——五百英镑悉数捐赠给医院,以便去医治那些残疾病人,去救济那些身陷囹圄的人。他也是用这部曾使他走出冥府的作品向人间告别。1759年年4月6日,七十四岁的亨德尔身染重病,但他还是坚持再一次走上科文特花园剧院的指挥台。


他——一个双目失明、身躯巍巍的瞎子就这样站在音乐家和歌唱家中间,站在他的忠实的信徒们中间。虽然他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但就在各种器乐声犹如澎湃汹涌的波涛向他滚滚而来时,就在成千人的赞美声像狂风暴雨向他袭来时,亨德尔那疲倦的面容顿时光彩焕发,变得神采奕奕。他挥动着双臂,拍打着节拍,和大家一起放声高歌。亨德尔唱得那么认真、那么真诚,就像他是站在自己灵柩边上的牧师,为拯救自己和所有的人而虔诚地祈祷着。在他喊出“长号吹起”的时候,所有的喇叭吹起嘹亮的声音,他唯一一次全身哆嗦了起来,他昂首向上凝视着,宛若他现在已准备好去接受最后的审判。他知道,自己已杰出地完成了所钟爱的事业,能昂首阔步地向上帝走去了。


朋友们深受感动地将这位盲人送回家去。大家也都感觉到:这是最后的告别。在床上亨德尔微微翕动着嘴唇,低语着,希望自己能死在耶稣受难日那一天。在场的医生们感到奇怪,不明白他的意思。因为医生们不知道,那一年的耶稣受难日,即4月13日,那只沉重的手毁灭性地把他击倒在地(这里是指亨德尔中风瘫痪的那一天。),也正是那一天他的《弥赛亚》首次公演,他心中的一切美好曾在那一天全部死去,但也同样是在那一天,他重新复活了。而现在,以便自己能够获得永生的复活,他愿意在他复活的那一天死去。


真的,我们唯一的意志——上帝,他既能驾驭生,也能驾驭死。4月13日,亨德尔的精力全都耗尽了。从此,他再也听不见什么,再也看不见什么。硕大的身体近乎死亡地一动不动地躺在垫褥上,成为一个空洞而又沉重的躯壳。然而,正如一个空的贝壳能够充满大海怒涛的声音一样,那无法听到的音乐声仍然在他的内心轰鸣作响,这音乐比他任何时候听到过的都更悦耳、更奇异。那音乐的滚滚波浪缓缓地从这筋疲力尽的躯体上带走了灵魂,然后将这灵魂高高举起,送入到缥缈的世界。永恒的宇宙里永远回荡起了汹涌奔流的音乐。第二天,复活节的钟声还未敲响,乔治·弗里德里希·亨德尔那具不能永生的躯壳便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