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斯蒂芬·茨威格
|类型:历史·军事
|更新时间:2019-10-06 10:16
|本章字节:6696字
新的节奏
在人类这种特殊生物踏上地球的千百万年间,除了奔跑的马、滚动的车轮、划桨的船或扬风的帆船之外,地球上还没有出现速度更高的连续运动。在世界历史上所记载的一切技术进步,都未能明显提高运动的节律。华伦斯坦军队的行进速度并不比凯撒大帝的军团迅速,拿破仑的军队也并不比成吉思汗的骑兵快。纳尔逊的三桅战舰与维金人的海盗船和腓尼基人的商船相比,只是快一点点。18世纪的歌德旅行时并不比世纪之初的使徒保罗舒服得多和迅速得多。拜伦爵士(拜伦爵士,即英国浪漫主义文学的杰出代表乔治·戈登·拜伦。他出生于没落的贵族家庭,二十一岁的时候游历了西班牙、葡萄牙、希腊等国。在旅途中创作了《恰尔德·哈罗德游记》,以记述自己的见闻和异国风光。)在他的《恰尔德·哈罗尔德游记》中每天走过的路程也不比奥维德(奥维德,古罗马诗人,作品有《变形记》等。五十多岁时,被流放到黑海东岸的托弥,十年后忧郁而死。)流放到黑海东岸时所走的路程多。国与国在空间、时间上的距离,罗马帝国时代和拿破仑时代是相同的,并没有缩短;人们的意志仍然无法战胜物质的抗拒。
直到19世纪,地球上速度的节律和极限才得到根本性改变。在19世纪的头十年和20年代,国家与国家间、各族人民间的往来速度就已大大超过了以往几个世纪。有了火车和轮船后,从前需要数天的路程,一天之内就能完成;从前要走无数小时的路,只要几刻钟甚至几分钟就能解决。然而,尽管这种火车和轮船带来的新速度让当时的人们无比自豪,但这种发明还属于可以理解的范围——这类运输工具无非是将迄今为止已有的速度提升到五倍、十倍、二十倍,它们的外观和内容仍然是能够捉摸的,所创造的所谓奇迹也是可以解释的。但当电气设备首次出现的时候,它们所产生的效果就完全无法预料了。电——这个赫克勒斯(赫克勒斯,希腊神话中的大力士。
),当还在摇篮时期就推翻了此前的一切定律,破坏了一切原来行之有效的标准。电报的最初效果给当时的人们带来的惊奇心情,我们这些后来者无论如何都是体验不到的。正是这种小的几乎感觉不到的电火花——它昨天还只是莱顿瓶里发着劈劈啪啪的声音,只能产生手指节骨那么一英寸长的电花,现在竟然能越过陆地、高山和所有的大洲。一个几乎还没有想好的念头、一个墨迹还未干的字,就能在一秒钟内被几千里外的地方所获悉、读到和了解。这种昨天还只是实验室里玩具般的仪器——刚刚能够通过摩擦玻璃片吸住一些小纸片,现在竟然获得了比人的体力要大几百万倍乃至几亿倍的力量和速度,它能够照亮街道和房屋、驱动有轨电车,并且像精灵一般能在空中倏然飘过。这使当时的人们惊愕不已,振奋不已。电的发现,让空间和时间的关系发生了有史以来最具决定性的变化。
1837年在世界历史上具有重要的意义。就在这一年,以往彼此隔绝的人类通过电报第一次同时获知了世界上发生的事,可惜的是,我们的教科书中很少提到这一年,而总是不惜笔墨地去叙述国家间的战争和军事将领们的胜利,然而,这才是人类真正的胜利——因为这是人类共同的胜利。就广泛的心理影响而言,近代史上再也找不到哪一个日期能与电报发明所带来的划时代意义相比拟。自从在阿姆斯特丹、那不勒斯、里斯本、莫斯科发生的事能在同一时间让巴黎知道之后,世界的面貌有了根本的变化。只需再迈出最后一步,就能把其他各洲也纳入到这庞大的联系之中,进而创造一种全人类的共同意识。
然而,这种最后的统一还面临着一个障碍:二十多年来,被重重大洋隔绝的国家还依然没有电讯联系。在陆地,电线杆子上的电报电线在绝缘的瓷瓶的“保护”下,电流才可以毫无阻碍地传送,而海水却能导散电流。在水中铺设电缆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除非能够发明一种能使铜丝和铁丝在水中绝缘的物质。
幸亏随着时代的进步,一种非常有效的物质诞生了。在发明电报的短短几年之后,一种可以使电线在水中绝缘的特效材料——古塔胶就被发现了。于是将欧洲大陆对岸最重要的国家——英国和欧洲大陆连接起来变成了现实。一位名叫布雷特的工程师在当时铺设了第一条海底电缆——此后,布莱里奥在同一位置驾驶一架飞机第一次飞越海峡——只是因为一个笨蛋干了一件蠢事,这件眼看就要成功的事不幸流产:一个叫布伦的渔民将已经铺设好的电缆当成了一条特大的海鳗而捞了出来。不过,第二次试验终于在1851年11月13日获得了成功:英国和欧洲大陆联系在一起了。从此,欧洲真正成为了欧洲,就如同一个人——用一个心脏、一个大脑同时经历着时代的一切变化。
十年时间在人类发展史上就像眼睛一眨,可就在这短短的几年人类取得了巨大的成果。毫无疑问,在当时它唤起了那一代人的无限勇气。人们紧接着的一切试验也相继都获得了成功,而且速度像梦一般的快。只有几年的工夫,英格兰和那边的爱尔兰,瑞典和丹麦,科西嘉和欧洲大陆,都建立起了电报联系。与此同时,人们已经开始酝酿把埃及和印度也同欧洲的电报网联系起来。然而,世界上另一个大洲、恰恰也是最重要的一个洲——美洲在这时还被排斥在外。因为无论是太平洋还是大西洋,它们都是如此的浩瀚,一根电线是怎能也跨越不了这样两个大洋的,而要在茫茫大海上设立中间站也根本是不可能的。在电发明的伊始,各种因素尚未为人所知——海洋的深度尚未测出,人们对海洋的地质结构也只是大致了解。电线在这样的深度进行铺设,能否承受得住海水的压力,对此人们还没有进行过试验。
就算从技术的角度看,将这样一条长得几乎没有尽头的电缆在这样的深度铺设是可能的,那么,又从哪里找到这样一艘巨船来运送这两千海里长的由铜和铁合成的电缆呢?又从哪里弄到这样大功率的发电机能把电流不间断地输送过这么长的距离呢?要知道,连轮船至少也得横渡两三个星期才能到达对岸。在当时,所有的这些条件都不具备。况且人们还不清楚大洋深处的磁场是否会引起电流失散;当时也没有绝对可靠的绝缘材料,也没有精确的测量仪器……此刻,人们仅仅知道电的最初定律。当有人刚提出这项横越大洋的电缆计划时,有不少学者激烈反对,摆摆手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纵然是当时最有魄力的技术专家,也说:“也许将来能办到吧。”就是莫尔斯本人——电报能够广泛采用归功于他的伟大发明——也认为这是不可思议的冒险。但他预言,如果横越大西洋的电缆能够铺设成功,那将是本世纪最显赫的壮举。
正当学者们普遍迟疑犹豫的时候,一个并非学者出身的人靠着自身纯朴的勇气推动了这项计划。而像大多数情况一样,这次也是偶然的巧遇。1854年,一位叫做吉斯博恩纳的英国工程师为了能提前数日获知船只航行的消息,决定铺设一条从纽约通往美洲纽芬兰的海底电缆,但因为他的财源已告枯竭,所以工程不得不在中途停止,此后他就前往纽约寻找金融家们的支持。纯属偶然的机会——世界上许多的丰功伟绩都是巧遇而产生的——他在纽约遇到了一个叫做赛勒斯·韦斯特·菲尔德的青年,这位传教士的儿子经商很成功,腰缠万贯,虽然风茂年华,却早已是一个殷实的富豪,当时正隐居在家。然而,长期无所事事让他很空虚,旺盛的精力无以寄托。吉斯博恩纳想争取这位赋闲的菲尔德的帮助,以便铺设完从纽约到纽芬兰的电缆。
但菲尔德既非技师又非专家——人们或许会说:幸亏他什么也不是,他对电一窍不通,也从没见过什么电缆。然而,这位传教士的儿子有着美国人富于冒险的精神和美国人对信念的执着。在这位专业工程师吉斯博恩纳还着眼于直接的目标——将纽约和纽芬兰连接起来时,这个充满灵感的年轻人却已把目光投向了更远的地方——为什么不能在把纽芬兰连接上之后随即通过海底电缆把爱尔兰也联系起来呢?于是菲尔德立刻决定要以排除万难的决心着手进行,从那时起他毅然决然地为实现这一事业奉献了自己全部的精力和所有的财产。在那几年里,菲尔德横渡大西洋往返两大洲之间达三十一次。决定性的火苗就这样被点燃了,从而使创造奇迹的新的电的力量和生活中最强有力的动力——人的意志结合了起来,由此产生了爆炸性的力量。一个个体找到了自己的人生使命,同时使命也找到了它需要的人。所以说,一桩奇迹抑或一项非凡事业要获得成功,人对这一奇迹本身的信念通常是占第一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