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斯蒂芬·茨威格
|类型:历史·军事
|更新时间:2019-10-08 10:02
|本章字节:8670字
1799年6月间,巴尔扎克出生在法国富饶的图尔省——拉伯雷的家乡。1799年这个年份是应该被反复提到的,这一年里,拿破仑作为一个逃亡者,从埃及回到了法国;同时作为一个胜利者——曾经对他的事业感到惶恐不安的那个世界称他为波拿巴。他曾经在金字塔的石头见证人面前战斗过,但后来他逐渐对在外国坚持这项宏伟的事业感到疲惫,于是便乘—只小船,逃出了纳尔逊轻型护卫舰的埋伏。他回国几天之后便聚集起了一批忠实的追随者,铲除了反抗的国民议会,并一举夺得了法兰西的统治大权。就是这一年——拿破仑帝国开始的年份,巴尔扎克出生了。新世纪所熟悉的不再是科西嘉岛来的冒险家,不再是“矮个子将军”,而是拿破仑——法兰西帝国的皇帝。在巴尔扎克童年的那十至十五年的时间里,贪婪权力的拿破仑已经抱住了半个欧洲,他野心勃勃的梦想这时已经插上了鹰的翅膀,飞翔在了从近东到西欧的整个世界。
巴尔扎克的十六年,也是法兰西帝国的十六年,这十六年或许是世界历史上最离奇古怪的年份,当然,对于惊心动魄地经历过那个年代的种种大事件的人来说,对于巴尔扎克本人来说,那十六年是极其难忘的。因为早年的经历和命运实际上就是同一件事物的内部和外表,从蓝色地中海的某个小岛来了那么一个人,他来到了巴黎,他没有朋友,没有名望,没有地位,也没有生意。在巴黎,这个人单枪匹马的人在陡然间抓住了刚变成脱缰野马的政权,并且迅速把它扭转了过来,牢牢控制住了。这个外省人赤手空拳地得到了巴黎,接着他又得到了法国,随后更是得到了这一大片世界。世界史上的这些冒险家的突发奇想不是通过印刷品或者令人难以置信的传说抑或故事让巴尔扎克知晓的,而是通过他所有饥渴的感官有声有色地渗透进了他的生活,在他那还没有东西进入过的内心世界,这些有着形象生动的真实事件千百次地闪过,并且定居了下来。这样的阅历必将成为范例。
孩子时代的巴尔扎克兴许就是在傲慢、粗暴甚至是激情讲述远方胜利的公告牌上学会的。拿破仑的军队进军之后,想必这个男孩经常用手指头不大灵便地在地图上勾来画去。法国在地图上就像是一条泛滥的河流,肆虐地向整个欧洲扩展。它今天越过了塞尼山(塞尼山,法国和意大利之间阿尔卑斯山脉的山地。),明天翻过了内华达山(内华达山,位于法国和西班牙的边界地区。),它跨过江河开进德国,踏开冰雪进入俄国,甚至越过了直布罗陀海域——在这里英国人用猛烈的炮火把舰队打得四处起火。那些脸上带着哥萨克军刀伤痕的士兵说不定白天还在大街上同巴尔扎克一起赌过,可能夜间他就经常被俄国骑兵部队——开往奥地利去轰炸奥斯特利茨附近冰块掩体的大炮滚动声惊醒。青年时代巴尔扎克的一切追求都化成了一个想象,化成了一个概念,化成了一个鼓舞人心的名字:拿破仑。
巴黎通向世界的大花园前边屹立着一座凯旋门,在这座凯旋门上印刻着半个世纪以来被法国征服的城市的名字。所以,当外国军队从法国人引以自豪的凯旋门下进入巴黎的时候,法国人那种居于统治地位的感觉顷刻间转变成了巨大的失望!外部世界所发生的风起云涌的一切事情都化成了巴尔扎克不断增长的阅历。早年的他就经历了价值观的彻底变革——既经历了精神的彻底变革,同时也经历了物质的彻底变革。他看到有着共和国印章标志的法郎的纸币一夜间都变成了一文不值的废纸,四处飞舞。在他手里进进出出的金币上边,忽而是掉头国王的肥头大耳侧面头像,忽而又是雅各宾式的自由帽,忽而变成执政官罗马帝国的公民面孔,忽而又变成皇袍加身的拿破仑。在那个时期里,道德、货币、法律、土地、等级制度等等方面都发生了彻底的变革。禁止了几百年来的东西,现在都渗透进来,甚至泛滥了起来。
巴尔扎克置身于这个前所未有的变革的年代里,必定很早就开始意识到一切价值的相对性。他周围的世界就像个漩涡。如果眩晕的目光想要在这个漩涡里一览全貌,想要从中寻求一个标记,想要在那奔腾呼啸的波涛上空找寻到一个星座,那么,在这些连绵起伏的重大事件中只有这个创造者拿破仑是永远存在的,那千百次对世界的震惊与冲击都是从拿破仑这里发出的。巴尔扎克曾经还见到过拿破仑本人,他看到骑着马去检阅的拿破仑,他带着自己意志的产物,这些随从中有奴隶鲁斯坦,有叛徒贝尔纳多特,有拿破仑把西西里岛作礼品相赠的穆拉特,有拿破仑以西班牙作礼品相赠的约瑟夫,还有所有那些拿破仑为他们铸造大炮,占领他们的国家,并且将他们从昔日微不足道的地位提升到了拿破仑时代光辉中来的人。
这个人物形象在一瞬间生动鲜明地照进了巴尔扎克的视野,这一人物形象比历史上任何典范人物都更伟大,这一伟大的世界征服者被巴尔扎克看到了。在这个男孩看到世界征服者的同时,他内心萌生了自己要成为世界征服者的愿望。此时,在另外两个地方也产生了两位世界征服者:一位住在魏玛(这里指的是德国著名剧作家、诗人、思想家歌德。),这位诗人对全世界的征服并不比拿破仑及其千军万马逊色;还有一位住在柯尼斯堡,此人使纷繁混乱的宇宙变得一目了然(这里指的是德国古典哲学的创始人康德,他提出了太阳系起源的星云假说。)。然而,这两位对于此时的巴尔扎克来说,还没有迅速发挥到榜样的作用。目前只是拿破仑的范例对巴尔扎克起了反应,形成了一种追求整体而决不要零碎的欲望,想要得到世界上所有的一切的欲望,那是一种急切而狂热的抱负。
不过,这样的凌云壮志还不能立即实现。最初,巴尔扎克并不打算从事什么职业,如果早出生两年,他会作为十八岁的人加入拿破仑的军队。那很可能他会出现在滑铁卢战役中,向着英军发射榴霰弹的山头冲去。然而历史不喜欢重复。狂风骤雨般的拿破仑时代过后,紧随其后的是温和、柔软而又令人困乏的夏天。之后的路易十八的时代,往昔的军刀变成了装饰剑,往昔的军人变成了宫廷佞臣,往昔的政治家蜕变成了巧言令色之辈。安排国家高官显位不再依据业绩的威力,不再依据令人生疑的意外横财,而是取决于女士们柔和的手给予的恩惠与宠爱。国家生活淤塞停滞了,平庸肤浅了。曾经那些重大事件飞溅的浪花如今已经变得平静,犹如一个平静的池塘。现在的世界也再不必用军队征服了。
对于许多人来说,拿破仑这个单枪匹马的榜样,现在变成了一种警戒。然而,艺术依然如故,现在的巴尔扎克开始写作了,不过他与别人不同。他从事写作不是为了消遣,不是为了把书架装满,也不是为了能去林荫大道漫步谈心,更不是为了聚敛钱财。他在文学中寻找的不是元帅的权力,而是皇帝的皇冠。在一间简陋的屋顶阁楼里,他开始了自己的创作。他最早写的长篇都用的笔名,好像是要检验一下自己的实力。开始的他还不是实战,而只是地图上的军事演习。只是军事演习,还不是进行真正的战役。此后不久,他就开始不满意自己的成就,不满足自己已经取得的成功。
于是,他暂时丢开了这行手艺,先去干了三四年别的职业。他为一个公证人当了一段时间的抄写员。这段时间里,他不仅对人世间的生活进行了观察、领会和享受,而且闯了进去。然后,他又从头开始了。不过此时他心中怀的是那种巨大的狂热贪欲,是志在得到整体的那种惊人抱负——它轻视外形表象、单个事物和被剥离的东西,是为了抓住在强烈震荡中旋转的世界,他对世界原始传动机构极其神秘的齿轮组进行了仔细观察。他从混合的事件中提取纯粹的成分,从混乱的数字中取得全体的总和,从嘈杂的喧闹中找到和谐,从丰富的生活中寻找本质核心。他现在的意图是要把整个世界装进他的包囊里,再把世界简明扼要地进行一次再创造,不让多彩的生活丝毫被遗漏。
巴尔扎克首先把全部精力用于去精简他所感知的现象,就是简明化,把人世间生活的无限压缩得有限,把人世间无法实现的压缩到人力所及。他用筛子筛选,把一切非本质的东西统统筛掉,只选取最纯洁而珍贵的表现形态。然后,他将这些分散的个别现象、这些表现形态放到他的熔炉中进行锻造,让这些繁杂的表现形态变成为灵动、直观且一目了然的体系。这情况很像林奈(林奈,瑞典自然学者,现代生物学分类命名的奠基人。)把亿万种植物变成一个关系紧密的一览表,很像化学家将不计其数的化合物分解成数量不多的元素——这就是巴尔扎克的雄心壮志。他将世界简单化,为的是去制服它,他把所制服的世界关进了《人间喜剧》这样一个宏伟壮丽的监狱里。经过这种精致的蒸馏、提炼以后,他的人物都是对大多数人性格的概括,都是典型。他那前所未有的艺术意志把一切非本质的东西,把一切多余的东西,都从人物身上清除掉了。他将行政管理中的中央集权体系引进了文学,并进行集中化,就像拿破仑一样,将法国作为世界的圆周,将巴黎作为圆心。
他把各色各样的集团帮派、教士、贵族、诗人、艺术家、工人、学者都拉进了这个圆圈,甚至都拉进了巴黎。德·卡迪尼昂公爵夫人的一个沙龙是他根据五十家贵族的沙龙写出的。一个德·纽沁根男爵是他根据数以百计的银行家写出的。他还根据所有的医生写出一个奥拉塞·毕昂雄,根据所有的放高利贷者写出一个高布赛克。他让这些人彼此成为邻居,经常相互接触,发生激烈争吵。在现实生活中存在成千上万个变种的地方,巴尔扎克却只要一种生活,他的世界比真实的现实世界贫乏,但是更为紧凑。
因为他笔下的人物是经过精选细选的人物,他的激情是纯洁的,他的悲剧是冷凝而成的。就像拿破仑一样,巴尔扎克也是从征服巴黎开始的,然后他一个接一个地征服了各省。几乎每个县都有自己的发言人派驻在巴尔扎克的议会里。也像战绩卓越的执政官波拿巴一样,巴尔扎克把自己的部队大面积地铺展到了各个国家,他把人派往西班牙阳光灼人的沙土平原,派到挪威悬崖峭壁的峡湾,派往贝雷西纳河(贝雷西纳河,俄罗斯第聂伯河的一条支流。)一座座滴水成冰的桥上,派往埃及火红色的苍穹之下,还派往地球的其他地方。然而,如同他那伟大的榜样的世界意志一样,巴尔扎克的世界意志伸展得远比派人去的地方更遥远。
此外,就像在两次远征之间拿破仑悠然自得地创立了《法国民法典》,巴尔扎克在用《人间喜剧》征服了世界之后,也悠然自得地提出来一部关于婚姻和爱情的道德法典——这是一篇原则性的论文。他还微笑地将一个阿拉伯风格的,且颇为自负的花纹图案画在了这伟大作品的环抱全球的线条上,这个图案出自《滑稽故事集》。他从苦难的深渊、农民的茅舍,游走到了圣日耳曼区的宫殿,又闯入了拿破仑的各个房间。在那里边,他打开第四面墙,同时也就揭开了那些深闭紧锁的房子里的秘密。在布列塔尼地区的帐篷里,他与士兵们一起休息;在交易所里他四处转悠;在剧院里,他察看了布景的内幕;他监视学者们的著作……他魔术师般的光焰照亮了这大千世界上的每一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