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巴尔扎克(2)

作者:斯蒂芬·茨威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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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历史·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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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8 1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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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8508字

他的军队有两三千人,实际上这些人都是他凭空造出来的,他们是在他伸开的手掌里成长起来的。这些人开始都是赤身裸体,是巴尔扎克一一给他们穿上了衣服,送上了头衔和财富。就如同拿破仑对待他的元帅们一样,他忽而又会把这些人的头衔和财富统统收回。他时常与这些人一起赌博,教唆他们乱作一团。数不胜数的事件是如此的纷繁复杂,这些重大事件背后所展现的地区之广袤无疑是惊人的。正如拿破仑在近代史中是独一无二的一样,《人间喜剧》对世界的征服,对全部生活的呈现,在近代文学中也是绝无仅有的。征服世界本来就是巴尔扎克少年时代的梦想,如今这个早年的决心正在变成现实,在他心里没有什么比这个更强大有力了。于是,当时巴尔扎克在拿破仑肖像下边写过的那句话——“我将用笔实现他用剑未能完成的事业”,也就不无道理。


也正因为如此,巴尔扎克笔下的主人公都非常像他本人。那些主要人物全都有着征服世界的欲望。有一种强大的向心力把这些人物从他们的故乡,从外省抛到了巴黎——他们的战场。五万青年人组成的大军浩浩荡荡地开进了巴黎,这是未试过身手的纯洁力量,这是不明确行动方向的寻求释放的能量。现在,他们像炮弹一样紧紧挤在巴黎一个狭小的空间里,他们互相追逐,互相消灭,把别人拖进深渊,争着往上爬。这里没有预先给任何人准备好确定的位置,每个人为了生存都不得不争夺自己的讲坛,把柔软易弯却又无比坚硬的金属——青年时代锻造成一种武器,将自己的力量聚集成一个强大的爆炸物。这文明内部的战斗的激烈程度丝毫不逊色于厮杀的战场。让巴尔扎克骄傲的是,他是第一个对此做出证明的人。


他曾提醒浪漫派的作家们:“我的市民长篇远比你们的那些悲剧更有悲剧性!”这是因为在巴尔扎克的书里那些青年人首先学习到的是严峻无情的法则。他们明白,像他们这样的人太多了,就像是一个锅里的许多蜘蛛,因此,他们必须得互相吞噬——巴尔扎克的宠儿伏脱冷(伏脱冷,外号“鬼上当”,是巴尔扎克作品《高老头》中的资产阶级野心家。)这样比喻。他们必须将自己用青年时代锻造的武器,再一次浸入到烫人的阅历毒药中,最后只有那些剩余下来的人才是对的。就像“拿破仑大军”的长裤汉一样,他们从三十二个不同的方向聚集到这里。在来巴黎的路上,他们跑破了鞋子,身上的衣服沾满了公路上的尘土,喉咙里直冒火,干渴到了极点。他们最终来到了这个令人陶醉的,优雅又充满财富和权力的新地区里。


然而,当他们环顾四周的时候,才顿时感觉到,要想得到这里的权力,这里的宫殿和这里的女人,他们随身带的那点东西是毫无用途的。为了充分施展自己的才干,他们必须继续熔铸自己的能力,将血气方刚融化成坚韧,把信赖融化成欺诈,把聪明融化成狡黠,把美丽融化成恶习,把鲁莽融化成诡谲。他们都是强烈的贪婪者,他们追求的是整体。巴尔扎克的主人公们都有相似的奇遇:一辆双人二轮马车从身边疾驶而过,泥泞的车轮溅了他们一身泥浆,马车夫挥舞着鞭子,马车里坐着的是一个青年女子,她头发上的首饰闪闪发光,眨眼间马车已飞速而去。那个青年女子是美丽的象征,是享乐的象征,充满诱惑力。于是巴尔扎克笔下那些主人公们在这一瞬间的愿望都是一样的:想要得到这个青年女子、这一辆马车、这个仆人以及这些财富。想要得到巴黎,想要得到全世界!即便是最微不足道的人也可以买到一切权力,拿破仑的例子启发这些年轻人走向堕落。


现在,他们不再像在外省的他们父辈那样,努力得到一处葡萄园,得到一处衙署公馆,或是一笔遗产。他们想要得到的是权力,是象征,是上升到王权的百合花形纹章放射光辉的那个光圈里,是去到人们挥金如土的那个光圈里。于是,他们都就变成了大野心家。在巴尔扎克笔下,他们被赋予了比一般野心家更强健的肌肉,更有力的欲求,更善变的口才,还有虽过得快,但却生动活跃的生活。正如巴尔扎克所说的,他们的都是“用生命材料写作的作家”,他们都是把梦想变成业绩的人。他们开始战斗的方法分为两种:特别的门道为天才开路的;另一条道为普通人开辟。为了得到想要的权力,他们必须寻找到适合自己的方法,或是学到别人的方法,学到社交界的方法。他们必须把自己作为杀气腾腾的炮弹投掷到在这个目标和那个目标中间的那一群人里,要么就得像黑死病一样慢慢地把那群人毒死。巴尔扎克那位威严的宠儿、无政府主义者伏脱冷便是这样建议的。


巴尔扎克是在拉丁区一个狭小房间里开始写作的,所以他的主人公也都在这个区里聚会。他们是社会生活原始的表现形态,如到处钻营往上爬者拉斯蒂涅,医科大学生德斯普兰,画家勃里杜,哲学家路易·朗贝尔,新闻记者吕邦泼雷等。这是个年轻人的聚会,他们都是未经雕琢的、纯洁的人。不过,他们的全部生活都围绕着难以想象的伏盖公寓里的一张餐桌桌面。这些主人公们都被装进了生活的大烤箱里,受着激情高温的煮熬。而后他们又因失望而冷却下来,变得僵化了。由于受社会自然的复杂影响,化学的分析,分子的分解,磁性的吸引,机械的摩擦,这些人都变质了,他们失去了自己原来真实的本性。巴黎就像是强酸,溶解了一些人,腐蚀掉他们,排除掉他们,让他们消失,而对于另外一些人则是让他们晶化、硬化、石化,甚至还要对他们进行变形、染色和结合,结合起来的元素会形成新的复合物。十年以后,这些剩下来的人,这些经过重新雕琢的人,在人生的顶峰上,互相面带会意的讥讽微笑,相互致意。其中有部长拉斯蒂涅、大画家勃里杜、名医德斯普兰。与此同时,生活的飞轮却把吕邦泼雷和路易·朗贝尔绞碎了。


巴尔扎克钟爱化学,他研读拉瓦锡(拉瓦锡,法国科学家,创立了化学物种分类新体系,被后人称为近代化学之父。)和居维叶(居维叶,法国动物学家,比较解剖学和古生物学的奠基人。)的著作不是白费力气。他觉得在分离与排列,作用与反作用,亲合性、分解与晶化,排斥与吸引的各种过程中,在对组合的成分进行原子的简化中,其间所显露出的社会成分形态比任何其他地方都更清晰。每一个人都是由环境、习俗、气候、偶然事件,尤其是那些命运注定他会碰到的事情所雕琢而出的产物。每个人都在一种环境中培养自己的本性,以使自己能制造出一种新的环境。巴尔扎克觉得,内心世界与周围世界之间的普遍依存关系是一条亘古不变的公理。于是,艺术家最崇高的使命就是记录有机物在无机物中的痕迹,重现生命的迹象,聚集生活中瞬间出现的精神财富,描绘整个时代。一切事物都是相互交融的,一切力量都在悬而未决中,无一是自由的——这种相对论否认任何事物的持续性,甚至是否认性格的持续性。巴尔扎克总让他的人物在重大事件中锻炼自己、培养自己,为自己塑形,就像黏土泥团放在命运的土中那样。甚至那些人物的名字也是不断转变的,而不是统一的。


法国贵族院的议员德·拉斯蒂涅男爵是贯穿了巴尔扎克二十本书的人物。相信大家早已经在沙龙里,在大街上,或是在报纸上认识了这个无所顾忌的发迹者,这个残酷无情一心只求向上爬的巴黎钻营者的原型。他极其圆滑地钻了法律的一切避难所,出色地体现了一个腐朽社会的全部“道德”。有一本书也有一个拉斯蒂涅,他是年轻的穷贵族,来到巴黎,他父母寄予他的希望很多,但寄来的钱却很少。他是一个温和、软弱、简朴且易动感情的人。在这本书里讲述了他如何住进伏盖公寓,如何陷进那个由形形色色人物组成的群魔之锅,如何陷入那种按透视法缩短的天才的表现方法之中。在那里,巴尔扎克将脾气、迥异的性格和纷繁复杂的生活全都关闭在了裱糊简陋的四面墙壁之内。


就是在这里,巴尔扎克看到了素不相识的李尔王——高老头——的悲剧;他看到了近郊圣日耳曼区里的那些轻浮的公主们,她们一身珠光宝气,却还在贪婪地偷窃她们的老爹……他看到生活中的种种卑劣行径最后都融化成了一场悲剧。然后他跟着那位过分善良的老人的棺材,同去的只有一名男佣人和一名女佣人。在愤怒的时刻他眼里看到的巴黎是暗黄色的,是混浊不清的,就像一个毒疮疖从拉雪兹神父公墓的山头落到了他的脚前。在这里他明白了人生的一切智慧。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了苦役犯伏脱冷的声音。伏脱冷的信条是:对待人必须得像对待拉邮车的马那样,拼命地赶着它们在车子前边走,最后让它们惨死在目的地。也就是在这个时刻,拉斯蒂涅蜕变成了残酷无情、肆无忌惮的钻营者,变成了巴黎贵族院的议员。


在巴尔扎克笔下的所有主人公都经历过人生的十字路口,他的主人公们都是所有人反对所有人的战斗中的军人,每个人都在向前冲锋,一个人的路就是跨过另一个人的尸体。巴尔扎克指出:每个人都有他的滑铁卢,都有他的卢比孔(卢比孔,意大利北部的一条河流。在西方国家,“渡过卢比孔河”是一句很流行的成语,意为“破釜沉舟”。这个习语源于公元前49年,恺撒破除将领不得带兵渡过卢比孔河的禁忌,带兵进军罗马与格奈乌斯·庞培展开内战,并最终获胜的典故。),战争在宫殿、商店和茅舍里产生的结果是相同的。巴尔扎克的伏脱冷,在巴尔扎克的书里有十次化装出场,这个无政府主义者扮演了种种角色,但他始终如一,并且是自觉地始终如一。他知道,神父、军人、医生、律师穿上破烂衣裳,都会提出同样的要求。在现代生活的“平等”的表层下边,斗争以地下的方式继续进行。这是因为内心的抱负要对外表的平等化进行抵制;因为再也没有人能像过去的国王、贵族和神父们那样拥有自己的保留位置;因为每个人都有权要求他人。于是,他们之间就十倍地百倍地紧张,机会减少在生活中就意味着精力加倍。


引诱巴尔扎克的正是这战斗——这种杀人和自杀的能量的较量。他的激情就是要将这种能量记录下来。只要这种激情强烈起来,那么,它是卓有成效还是白费力气,是善是恶,在巴尔扎克看来全都无关紧要。紧张和意志,这就是一切,因为这都是属于人的,而所谓的成就与荣誉则与人毫无关系,那些都是偶然事件决定的。在面包店柜台上战战兢兢地偷了一个面包,然后紧张地塞进袖筒里的蟊贼让人望而生厌;但那些不仅为了得到好处,而且是为了激情而进行抢夺,把夺取财物作为其全部生活的价值的职业大盗却让人肃然起敬。在巴尔扎克那里,估量效果、测定事实是编写历史的任务;而作家的使命则是阐明原因,挖掘精神的紧张程度。只有没能达到目的的力量才是可悲的。巴尔扎克所描写的是被世人遗忘的英雄,他认为,任何一个时代里拿破仑都不只一个,不只有史学家笔下的那个在1796年至1815年间征服过世界的拿破仑,应该有四五个拿破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