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斯蒂芬·茨威格
|类型:历史·军事
|更新时间:2019-10-08 10:02
|本章字节:8556字
他的目光只局限于在英国的大雾中探索。英雄的时代过去了,这个年轻人便再也没有找到英雄。可是,在英国的其他几个人不愿意相信这一点。他们想利用强大的力量和热血沸腾的激情扭转那不肯停息的时代车轮,将昔日呼啸奔腾的活力重新加于世界。但是,此刻的英国需要安静,只能把他们赶出去。他们在浪漫派之后迫不得已地躲进了那狭小的隐蔽角落。他们打算用可怜的微光来重新燃起熊熊烈火,然而命运是如此不遂人意。天才诗人雪莱不幸地淹死在第勒尼安海里,而他的朋友拜伦爵士在米索隆希染上寒热病也死去了:世界是苍白色的,时代再不愿以奇特的侥幸出现了。英国正惬意而自满地吃着还鲜血未干的战利品。资本家、商人,一切掌握经济的人都是国王,而且在王位上自如地舒展着腰肢,就像在躺椅上一样随意。在当时,被人喜爱的艺术必须是供人消遣的。这种艺术不会对政治进行干扰,也没有狂热的感情来鼓动人,只能隔靴挠痒和温柔抚慰。这种艺术只属于多愁善感的,而不会是惨烈而富有悲剧性的。
人们其实更不愿意看到恐惧,人们从实际生活中已经对鲜血非常了解了,当报纸从法国和俄国来到的时候,恐惧能像闪电一样让人裂开胸膛,停止呼吸,凝固了鲜血。当时的人们只想看到畏缩,开开玩笑,舒服而无所事事地打打呼噜,把故事的七彩线球不断地滚来滚去。那时候,人们喜欢的是壁炉艺术:窗户外面暴风雨排山倒海而来时,他们可以坐在壁炉跟前坦然舒适地读书。壁炉内的火舌闪动窜跳,但是马上会分裂成毫无危险的小火苗。这种舒暖人心的艺术是一种像饮茶一样令人清爽静心的,而不会使人随意冲动火暴的艺术。以前以英雄面貌出现的胜利者现在彻底地畏首畏尾。他们所做的仅仅是保持和防护,而再不敢有一丝的冒险和改变了。反而,他们会为自己内心强烈的感情感到恐惧。如同在生活中一样,他们在书籍中也只愿有不冷不热的感情,而不希望再有冲锋陷阵的冲动。当时的他们只想拥有一种能一本正经地在夕阳下散步的平常心。在当时的英国,安逸是幸福的代名词,审美学与安分守己是等同的,爱情与婚姻没有差别。一切生活价值都是苍白贫血的,英国自己却是满足的,不愿意做出任何改变。
那么,一个如此沾沾自喜轻易满足的民族所能赞许的艺术,即使不管方式如何,一定也是满足的,对现有事物是高调赞扬的,不想超越自我。这种追求舒适、亲切的艺术意志,追求一种供人消遣的艺术的意志很幸运地找到了它的天才,如同当年伊丽莎白时代的英国找到了专属于它的莎士比亚一样。狄更斯恰逢其时地来到,创建了他的声望。他是当时英国嬗变了的艺术需求产物,他被这种需要所控制住便是他的悲剧。狄更斯的艺术从虚伪的道德中,从好大喜功的英国的舒适中汲取了营养。假使他的作品背后没有潜藏这样不同寻常的,富有诗意的力量;假使不是他那熠熠生辉的幽默超越了其内在情感的苍白无力,起到了迷惑读者的作用,那么,他的价值就只能沉沦在他所在时代的英语世界里;我们不会对他感兴趣,我们就像对待海峡对岸诸多心灵手巧的人所创作的几千部长篇一样。只有那些打心底里憎恶那些虚伪、浅薄、狭隘的维多利亚时期文化的人才能怀着无限的崇敬来估量这个天才。他把人们所厌恶的这个妄自菲薄的富裕世界变成一个有趣的世界,他把生活从平庸乏味的散文中解救出来,变为诗。他甚至把这个世界变为人们喜爱的世界来感受。
狄更斯本人虽然从来没有显示过和这样一个英国的冲突与斗争。但是在他内心的深处——在潜意识的底层——他这个英国人与他身上的艺术家意志进行着搏斗。他原本是迈着坚定而自信的大步前进的,但是他在那个柔软的时代的半坚硬半松软的沙地里越走越疲乏了,而且后来经常不由自主地走进古老而宽广的传统脚印里了。可怜的狄更斯完全被他所在的时代控制住了,他一生的遭际总会使我们不由自主地想起格列佛到了小人国那里的惊险奇遇。趁着格列佛睡熟的时候,侏儒们偷偷用上千条绳子把这个巨人缠住。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被他们紧紧绑住,他只有投降并且发誓永远不破坏这个小国法律之后,才能享有自由。狄更斯也正是在默默无闻中熟睡后,被英国传统用网紧紧缠住、捆绑。英国传统用诱人的成果把他深深地压在英国的乡土上,故意把他拖进名望里,进而捆缚住了他的双手。
在漫长而抑郁的少年时代之后,狄更斯开始当了国会里的速记员,这时他便开始尝试写随笔。这与其说是为了满足他创作上的渴望,不如说他是为了增加收入。就在第一次尝试成功后,报社录用了他。紧接着有个出版商请他要给一个俱乐部写些讽刺内容的杂文,在某种程度上其实就是对英国绅士阶级的漫画加以说明。狄更斯迫不得已接受了任务,出乎意料的是他获得了成功,而这也远远超出了他自己的预想。最初几期的《匹克威克俱乐部》就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功。仅仅两个月以后波兹就变成了全国知名的作家了。他和名声一起携手共进,于是他把《匹克威克》续写成了一部长篇。于是,他再次取得了成功。然而名气也是一张看不见的网,这个隐蔽的枷锁也把他拴得更紧了。赞扬把他推向创作的道路,一部作品接着另一部作品,他被推到当代人欣赏口味的方向。这种由无数赞扬、众人瞩目的成功和艺术家的自豪心结所错乱交织成的上千张网把狄更斯紧紧地和英国的土地捆绑在一起,直到他乖乖投降,而且从内心里发誓绝不会逾越祖国的美学标准和道德法则。
狄更斯一直停留在英国传统力量的控制之中,停留在资产阶级的趣味需求的约束之下。他始终是一个停留在小人国公民中间的戴着现代面具的格列佛。他那绝妙的幻想原本是能够像一只雄鹰那样冲出那个狭隘世界的,然而他却用成功的脚镣束缚了自己。自我的满足感重重地压着艺术家的上进心。因此,狄更斯自己是满足的。他对所在的世界是满意的,对当下的英国是满意的,他对与之同时代的人是满意的,当然同代人对他也深感满意。他们双方都不需要任何改变,只要保持现有的样子。他身上没有因需要惩罚、提醒而振奋的激愤之爱,也没有大艺术家身上那种为了改变自我的世界而凭借自己的感觉努力创造一个新世界的动力,也没有与上帝争得自我权利的原始意志。狄更斯对于一切现存的东西都表示一种善意的接纳与钦佩,并表现出一种永远像孩子游玩时的那种狂喜,他对现实是虔诚的,敬畏的。他也是心满意足的,因为,他所期求得到的不多。以前,他是一个十分贫困的,几乎被命运遗弃、被世界吓坏了的男孩子。这个可怜的职业又彻头彻尾耗费掉了他所有的青年时代。
其实在那时候,他也有过五彩斑斓的梦想,但是巨大的群体力量把他推向了漫长的、无奈的忍受和畏惧之中。这也曾使他心急如焚。他童年时代的生活是一种极其富有诗意的悲剧式的经历:当沉默而痛苦的肥沃之土把他那颗期许创造性的种子深深掩埋后,当对权力和影响的期望成为遥远的梦时候,他内心深处最大的愿望就是为了自己的童年经历进行报复。他要在他的长篇中帮助所有贫苦的、被遗忘、被遗弃的孩子们,帮助那些和他一样因父母漠不关心、教师表现低劣、学校疏忽失职而受到不公正待遇的孩子们,当然这与大多数人的懒散冷酷和自私自利密切相关。
他想拯救那些原本就没有多少艳丽色彩的鲜花般孩子们的欢乐。在他自己的心中,儿童那原有的欢乐之花早已因缺少热情的露水而枯萎了。后来他就再不谴责了,因为,生活已经给他提供了一切。然而,童年时代不停地在他心里呼唤复仇。因此必须帮助这些弱小者,这也就成为了他创作的唯一的道德意图,也成了他进行写作的强大的内心生活意志:在这个世界里他只想改善一下当时的生活制度,但他不会摒弃现有的生活制度,他不会挺身而出反对国家的规则,当然,他也不会进行威胁,他绝不会向整个种族、不向资产阶级立法者和一切世俗惯例的虚伪与欺骗愤慨地伸出拳头。他只是偶尔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指出并公开一两处创伤。
当时的英国正处于1848年前后,是欧洲唯一一个不进行革命的国家。因而,作为个体的狄更斯也不愿意主动进行彻底变革并重新创建,他只想修正和改良,他只有在被过分尖利的社会不公正现象的荆棘刺痛得难以忍受的地方把荆棘磨掉,只想暂时减轻一点苦痛,绝不去捣毁和挖掉这荆棘的根——疼痛的最根本的来源。作为真正的英国人,狄更斯是不敢轻易触及道德的基础的。道德基础在他这个保守派这里是神圣不可亵渎的,就像福音书一样。由他那个时代软弱呆滞的性格中煎熬出来的药汁——自我满足,便是他最显著的特征。他对生活的要求不多,对他的那些主人公们也要求不多。相比之下,巴尔扎克笔下的主人们对什么都不满足,他们贪得无厌,对权势有极强的欲望,他们渴求权力的野心不断在膨胀,他们每个人都想做世界的征服者,都想彻底进行变革,同时又都是自由的无政府主义者和贪婪的暴君,他们身上都带有拿破仑的气质。另一个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他笔下的主人公都是热情洋溢、性格刚烈的。
他们的意愿就是要抛弃这个旧有世界,他们非常关注现实,喜欢在生活中最庄严的不满足中寻求真正的生活,他们不甘于做个普通公民,他们每个人都很谦卑,但是这极其谦恭里闪现出来的是想当救世主的危险的抱负和骄傲。巴尔扎克中的主人公是想要奴役全世界,而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里的主人公是想要战胜全世界。他们两人都勇往直前,有敢于破坏日常生活秩序的紧张精神,他们一直向前走向无限远的地方。相反,狄更斯书中描绘的人物都很谦卑。他们的理想生活是什么呢?我的上帝!每年能有一百镑的收入即可,有一个温柔漂亮的妻子,十多个可爱的孩子,能够在假日为好朋友们摆一桌令人愉快的晚餐,居住在伦敦附近的乡间,他们的别墅窗子前面是令人神清气爽的大片绿草地,别墅后面还有一个小花园。他们的理想是最大众化的世俗的理想,是一种小市民生活的理想状态。狄更斯的书,我们只能从这找到源头。作为一位作家,狄更斯是站在他的作品背后的,他不是激愤的天神,没有宏伟而非凡的理想,他是一个很容易满足的观察者,是一个忠实的市民。市民气息就是狄更斯全部的长篇的氛围。
因此,他是第一个把日常生活搅拌到富有诗意的东西里的人。他的伟大的、令人赞叹的业绩,便是去挖掘资产阶级的浪漫,从而摒弃掉没有诗意的生活。他能让太阳穿透毫无生机暗沉沉的灰色照射起来。在英国,如果有人看到过不断上升的太阳是怎样穿过阴霾的雾气喷射出金黄色的光芒照射着大地的,那么,他就会明白,一个能够使全民族的艺术从昏睡状态解放出来的作家,是多么令自己的民族自豪和兴奋啊。狄更斯就是这个散发出金光来照射英国日常生活的光环,是最朴素的和最具有百姓气息的,是英国的田园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