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斯蒂芬·茨威格
|类型:历史·军事
|更新时间:2019-10-08 10:02
|本章字节:8336字
一个兴许在马朗戈(马朗戈,位于意大利,这里是1800年拿破仑大胜奥军的地方。)附近阵亡了,名叫德塞;第二个也许被现实中的拿破仑派到埃及去了,远离了一系列重大事件;第三个可能是遭受了最深沉的悲剧:此人便是拿破仑。巴尔扎克从未上过战场。他不得不去外省某个小地方隐藏,他也没有成为呼啸奔腾的山洪,但他耗费的精力并不少,尽管都是用在了比较琐碎的事情上。他列举出一些以容貌美丽和献身精神而闻名的妇女,称作太阳女王,她们的名字如同蓬巴杜尔或是狄安娜·德·普瓦蒂耶一样响亮。他讲到了一时间不走运而胜败名裂的作家,荣誉瞬间从他们的名字旁边撤掉……因此,作家必须重新给他们追赠荣誉。他知道,人生中的每一秒钟都在毫无成效地浪费大量精力。巴尔扎克意识到,当多愁善感的欧也妮·葛朗台在她吝啬的父亲面前颤抖着将钱袋送给堂兄的那一刻,这个外省姑娘的勇气不亚于法国广场上光辉四射的大理石像圣女贞德。
成就绝不可能使所有传记作家都眼花缭乱,更迷惑不了那些对社会生活的一切混合药剂和化妆品进行过化学分析的传记家们。巴尔扎克那双不可收买的眼睛只盯着能量。在纷繁复杂的各种事实中,巴尔扎克总是只看到生机勃勃的紧张,在贝雷西纳河边被击溃的拿破仑大军争先恐后地向桥上拥挤,在绝望灰心、卑劣行径和英雄气概一时都汇集到了那个已上百次描述过的场景里,巴尔扎克选出了真正的英雄:四十名工兵。这些工兵们没人知道他们的名字,但就是他们为了建起一座摇摇晃晃的能让一半大军逃脱的桥梁,在漂流着冰块的、齐胸深的河水里足足站了三天。巴尔扎克知道,在巴黎关闭的窗子里边每时每刻都会有悲剧发生。这些悲剧不亚于李尔王的绝望、华伦斯坦的结局和朱丽叶之死。
因此,他一再自豪地重复一句话,我的长篇市民比你们的那些悲惨的悲剧更具悲剧性。这是因为他内心追求浪漫主义。他的伏脱冷如果穿上市民服装,那堂堂的气派决不逊色于雨果《巴黎圣母院》里的打钟人加西莫多,他内心里怪石嶙峋的、僵硬的景象,他荆棘丛莽的激情,他追求伟大的胸中的贪欲,其骇人程度不亚于可怕的冰岛岩洞。巴尔扎克不是到帷幔里去寻找宏伟事物,也不是到异国的或者历史的远景中,而是在一个极大的范围里,在一种十分完整的、强烈紧张的感情里。他知道,任何一种感情都只有在力量未被削弱时才有意义,任何一个人都只有在他集中于一个目标,而不是在几个欲望上分散精神浪费心力的时候,才是伟大的。他的激情在抢夺和一系列反常的活动中变得强烈起来,就像是园艺工人要剪掉或是抑制住双杈树枝,从而使一个树枝得到双倍的营养而茂盛开花。
巴尔扎克描写了这样一群充满激情的偏执狂人,这些人用内心想象的象征意义理解世界,并确认自身存在的意义。巴尔扎克的唯能论的基本原理是一种激情的力学,他的信念是任何生活都会消耗同样数量的意志。不论生活把这种意志浪费在什么样的幻想上,不论意志是在千百次的激动中缓慢地零星耗费,还是从有节制的保持突然转到极度猛烈兴奋的状态,还是生命在燃烧或爆炸中化为灰烬只是谁活得更急迫,而命活得并不短促,只是谁始终如一,而生活中的多样性并不逊色。对于一心想描写典型,一心要溶解纯洁的作品来说,这样的偏执狂人是极其重要的。巴尔扎克对软弱无力的人不感兴趣。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引起他的兴趣:他们很完整,对生活始终抱有一种幻想,这种幻想贯穿于他们所有的精力,全身的肌肉和一切的思维里——无论是什么样的幻想,对爱情、贪欲、献身、艺术、懒散、政治、勇敢、友谊都行,或是某个象征,随便哪个象征都好,但必须是那个象征的整体。
这些感情激动的人,这些自创宗教的狂热信仰者,他们不左顾,也不右盼,因为他们所讲的语言彼此不同,不能互相理解。就像让收藏家看一个女子,即便是天下最美的女子,他也不会理睬;就像跟一个热恋的人谈锦绣的前程,他会表示轻蔑;就像给悭吝人看金钱财物以外的东西,他会拒绝从自己的钱柜上转过头来看一眼。如果这些人听任引诱,为了其他的缘故而丢掉了自己所钟爱的激情,那么他也就毫无希望了。因为肌肉不使用便会憔悴,思想年久不振奋就会僵化。也正因为如此,如果谁一辈子是某一种感情的竞技运动员,某一种激情的高手名家,那么,他在其他领域里就会是一个技艺低下且意志薄弱的人。其实,任何激起偏执狂的感情都是以压制其他感情、破坏其他感情为基础的,都在使其他感情干枯而死,但同时激起偏执狂的感情又会吸取其他感情的诱惑价值。对于吝啬鬼来说,爱情、嫉妒和悲哀、心醉神迷和精疲力竭的一切级别和突变,都反映在节省的癖好里;对于收藏家来说,则都反映在对收藏的狂热里。
这是因为任何一种绝对的情感都与感情能力的总和联系在一起,在某一个方面感情的强烈激动之时,必定会有形形色色的别的要求受到冷落。巴尔扎克所写的重要悲剧都基于此。富翁纽沁根集聚了数百万的家财,同时在精明机智方面凌驾于所有的法国银行家之上,但在一个妓女手里他却变成了一个傻乎乎的孩子。投身于新闻工作的作家就好像石磨里边的谷物一样,顷刻间就被研磨碎了……任何一幅世界的梦幻,任何一个象征,都像耶和华一样嫉妒,决不能容忍其他别的激情与自己并存。其他那些激情如同梦境一样,很少有等级顺序,没有比较大的激情,也没有一种激情是特别小的。巴尔扎克说:“为何不该写愚蠢的悲剧呢?写恐惧的悲剧呢?写寂寞无聊的悲剧呢?写羞耻的悲剧呢?”只要有足够丰富的内容,这些悲剧都能感动人、激励人,也都是有意义的。即便是面相最穷命的人,只要他能不屈不挠地执着追求,或者是完全绕过了命运的安排,也一样充满生气和美的威力。
将这种原始力量——或者更好的说法是原始力量的千百种表现形态,从人的胸膛里拉出来,给它们大气压力的温暖,让它们受到感情的冲击,让它们陶醉于恨与爱的万灵仙丹之中,让它们在神迷心醉中发狂,然后在偶然间打垮一些人,将他们挤压到一起,接着再把他们拉开,让他们之间建立起关系,在梦想之间架起桥梁。
在收藏家与悭吝人之间,在色情狂和沽名钓誉者之间架起桥梁,不停地构建各种力的平行四边形,并且在每一种命运里都安排了有着浪峰和波谷的骇人深渊,将这些人从下往上抛掷,然后再从上往下抛掷,把这些人像奴隶一样的驱使,让他们饱受长途跋涉之苦,永远不让他们休息。这很像拿破仑拖着他的士兵越过奥地利各州,进入法国旺代地区,穿过地中海前往埃及,前往罗马,又越过勃兰登堡门,来到阿尔汉布拉宫(阿尔汉布拉宫,阿拉伯语意为“红堡”,是西班牙的著名王宫,由中世纪摩尔人建立,有“宫殿之城”和“世界奇迹”之称。)的山坡,历经胜利与失败之后最终开往莫斯科——近一半人在途中倒下,不管是因为受到榴弹炮的猛烈轰击而倒下,还是被埋没在大草原的冰雪之中。最初,全世界像张纸牌一样被撕成碎片,然后像画风景画一样进行涂抹绘画,最后再用激动的手指操纵这木偶戏——这便是他的偏执狂,巴尔扎克式的偏执狂。
巴尔扎克本人就是从自己的作品中获到永生的伟大偏执狂。失望之后,他就从冷酷无情的现实世界退回到了自己的梦想中。冷酷无情的世界一向不喜欢外行新手,更不喜欢穷人。于是他沉寂于梦想,并为自己创造了一个象征的世界——这个世界属于他,任他操纵,并且与他一起崩溃。真实的世界擦身而过,但他不去捕捉,他闭门于斗室之中,伏身书案,独自生活在他的人物之林,如同收藏家埃利·马古斯独自生活在自己的书画中那样。巴尔扎克在二十五岁以后,对现实事件有了兴趣,不过几乎都只是把现实事件作为一种素材,当作用来发动自己创造的那个世界飞轮的燃料——只有那些永远成为悲剧的事件例外。
巴尔扎克几乎是自觉地想要避开活生生的东西,他好像有种提心吊胆的感觉——生怕这两个世界,即他的世界与另一个世界,一旦接触就融合成一个世界。晚上8点钟,他疲惫不堪地去睡觉,四个小时之后,又让人在半夜把他叫醒。当喧闹的世界城市巴黎闭上它那热得发红的眼睛的时候,当夜幕降落到街道上只剩下脚步声飒飒响动的时候,当他周围那个现实的世界消失的时候,巴尔扎克的世界就开始复活了。除了其他成分以外,他主要是用世界自身的分解成分来建造世界的。一连几个小时,他都生活在极度狂热的兴奋之中,同时,用浓咖啡不间断地刺激疲劳的感官。就这样工作十个小时,十二个小时,有时甚至十八个小时,直到有什么事情把他拖出来,拖回到现实中为止。刚醒来的几秒钟里,他必定是罗丹在他的雕像上赋予的那种眼神。
这是一种返回忘怀了的现实的跌落,这是一种从九重天国里突然惊醒过来的状态。这是一只在发抖的肩膀上紧拉衣服的手;这是一双极其庄严简直就是在呼喊的眼神;这是一副在沉睡中被震醒的表情;这是听到厉声呼喊自己名字的梦游者的姿势。巴尔扎克在作品中强烈的失去自我,对自己的梦幻有着强烈的相信,有一种接近自我欺骗边缘的幻觉,这在其他作家的笔下是没有的。巴尔扎克不像一部机器那样,能够突然停住旋转的飞轮,随时控制自己的激动。他不能做到随时区别镜中影像与实际事物,不能随时明确这个世界与那个世界的界限。别的人都把趣闻轶事塞满一本书,常常整本书都是些滑稽的小故事、令人恐惧的小故事。但巴尔扎克完全不同,他相信他的人物就在他对于工作的陶醉。
一个朋友走进来,巴尔扎克慌忙迎上去说:“你快想象一下,一个不幸的女子自杀了!”朋友惊愕地后退,这时他才意识到,欧也妮·葛朗台只活在他的世界里。也许是因为现实生活与他的这个世界具有同样的生存法则,所以才能把如此强烈,如此持续,如此完整的幻觉和精神病院里的幻想区别开来。但是从幻想的封闭性、坚韧性和持续性来看,他是无可救药的沉思,是偏执狂人的沉思。巴尔扎克的工作已不是勤劳,而是梦想、陶醉、冲动和极度兴奋。他的工作是让他忘记生活饥荒的安眠药,是魔力止痛药。也许巴尔扎克比任何人都更有能力成为一个挥霍浪费者,成为一个享受者。他承认,对于他来说,这种狂热的工作就是一种享受的药剂。就像他书中那些偏执狂人一样,他是一个如此无节制渴求的人,因此,他只能放弃别的任何热情。在创作中他得到了七倍的代用品,所以他能够丢开现实生活的爱情、追求名誉、刺激,财富、旅游、娱乐、胜利和荣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