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斯蒂芬·茨威格
|类型:历史·军事
|更新时间:2019-10-08 10:02
|本章字节:9106字
他的感官像孩子般迟缓,区分不开错觉与真实,真的与假的,只想得到随便的什么经历,得到梦想的喂养。巴尔扎克常常欺骗自己的感官,谎称有享受,却不让得到享受。一辈子他都在欺骗自己的感官,不给它们享乐,只是糊弄它们,甚至拒绝给它们菜肴,而是用气味来满足饥饿的要求。他的经历都热情地参与了他的创造。当赌盘的转盘旋转起来的时候,在赌案上押十个路易,然后哆嗦着站在那里的人,就是他。那个与全旅一起冲向高地的人,那个用地雷从根基上掀起交易所的人,那个剧院里赢得重大胜利的人,就是他。在他的世界里,他的创造物的一切喜悦都属于他。那些喜悦就是极度兴奋,在这种极度兴奋中,他那外表可怜的生命一直折磨着自己。为了借给别人一些钱,他和陷于绝望而投奔他来的受苦人赌博,他和放高利贷者高布赛克之类的人赌博。他让这些人在他的钓竿上跳起来,对于这些人的烦恼、愉快和痛苦,他进行了仔细的观察,就当是演员们有些天赋的表情动作。
借身外表肮脏的高布赛克,巴尔扎克说出了自己的内心世界:“您认为这样深入地探讨面前的一颗赤裸的心,这样钻研一个人内心最隐蔽的皱纹,是毫无意义的吗?”就像是一位意志的魔术师,巴尔扎克重新把梦想融化成了生活。据传说,在屋顶阁楼里,巴尔扎克啃个干面包当做一顿正餐的时候,他曾经在桌子上用粉笔画了个餐盘的轮廓,然后在餐盘中间写上最爱吃的精美菜肴的名称,目的是通过意志的启示让嚼干面包变成食用昂贵的菜肴。正如此时他就像是真正品尝到了菜肴的味道一样,他难以遏制地吞饮着自己作品里的一切生活刺激;他也借用他仆人的财富以及挥霍浪费来代替自己的穷困潦倒。他这个不断被债主们纠缠的人,这个总是被债务紧逼不放的人,在写下“十万法郎养老金”的那一刻,他肯定感觉到一种刺激,一种简直就是感官的刺激。
他以高老头的身份喜欢那两位伯爵夫人,他在埃利·马古斯拥有的名画里翻寻不已,他与六翼天使一起腾空升起凌越挪威悬崖峭壁的峡湾,他与吕邦泼雷一起沉浸于女士们赞赏的目光,就是他,为了自己的欲望而让所有这些人都喷射出了像熔岩一样的情欲。巴尔扎克用大地上的深色药草和浅色药草为他笔下的人物酿制幸福和痛苦,没有一个作家比他在更大程度上同自己的人物一起享受。他在描写受人拥戴的财富魔术师的地方,同时可以让人觉察到孤独者的大麻瘾,这种瘾比在一些自我陶醉者在欣喜若狂的艳遇中获得的还要强烈。数字上下波动,手转手的资金投掷,资产负债表的增高,金额的贪婪赢利与化为乌有,价值的急剧直下,极端的上升和下跌,这是巴尔扎克最内在的激情。他让数百万的金钱像大雷雨一样突然降临到乞丐头上,让资产像水银一样流向弱者。
他以狂喜的心情描述金钱的魔力、描述福布宫。用虚弱得难以说话的气力,用最后的呼噜声磕磕巴巴地讲述数百万、数十亿这些词。他让高雅居室里的妙人儿在他面前列队而立,就像是苏丹宫殿的女子一样娇媚,他又把王权的象征物讲得犹如皇冠上的宝石一样,这种激情深深地烙在了他的手稿里。可以看到的是,起初纤细平静的字体如何慢慢膨胀起来,就像勃然大怒者的血管,字体如何蹒跚而行,然后又迅速起来,就像发狂地互相追逐。他那不断地用来刺激疲劳神经的咖啡也留下了点点的渍痕。几乎还可以听到过热的机器无休止的哗啦哗啦的喘息声,听到机器制造者焦躁狂热的痉挛,听到这个语言的堂·璜的贪得无厌,听到这个想拥有一切的人拥有了一切。这个永不知足的人一次又一次在校样上暴躁地发作,他总是一再拆散固定下来的结构,就如同发烧的人一再揭开伤口,想要从已经僵直冰冷的身体里再挤出几行跳动着的鲜血来。
这样巨大的工作,如果不是纵欲快感,如果不是苦行僧式拒绝其他一切权力形式的人,如果不是认为艺术是烦恼解脱的唯一可能性,如果不是把创作当成唯一生活意志而充满激情的人,那就永远无法理解。有过一两次,他曾经用其他方式实现自己的梦想。那是在创作陷于绝望的时候,他在实际生活中进行了第一次尝试:为了得到实在的金钱和权力,他当上了投机商,自己创办了一家印刷厂和一份报纸。在他的书中他无所不能,交易所人员手段的狡猾,业务上的诡计,放高利贷者对所有东西的价值都了如指掌的诀窍,在工厂里为几百号人布置生活,用正确的逻辑赚了一笔又一笔的钱,他使得葛朗台、克瑞威、波皮诺、勃里杜、高里奥、纽沁根、高布赛克和魏尔布鲁斯特都富了起来,但是,现实世界中的巴尔扎克却丧失了资本,得到的是讥讽嘲笑,一败涂地。生意失败后,那铅一般沉重的可怕债务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在后来半个世纪的生活里,他一直用他宽大的肩膀承担那些债务,他前所未有地成为了工作的奴隶。工作的重压之下,有一天血管破裂,他无声无息地崩溃了。
这是受冷落的激情,是巴尔扎克唯一为之献身的激情,即艺术,对他进行的可怕报复。至于爱情,这对于别的人来说是关于一次经历或是生活的美好梦想,在他那里却只是一个梦里的经历。金发的德·韩斯卡夫人,这个外国女人后来成了他的妻子。她在看中他之前就被他热烈地爱上了,他的那些著名的信件都是为她而写的,在她还是像欧也妮·葛朗台和德尔菲的人物,一个非现实的人物的时候,巴尔扎克就爱上她了。一个真正的作家,除了想象的激情即创作以外,任何的其他激情都是歧途。巴尔扎克曾对泰奥菲尔·戈蒂埃说过,“作家应该避免接近女人,因为女人会使他丧失时间。真正的作家应该局限于自己的写作。这种表现形态便是风格特征。”诚如他所爱的并不是他遇到的处境,而是他自己创造的处境一样,他内心深处所爱的也不是德·韩斯卡夫人,而是对德·韩斯卡夫人的爱情。他长时期用幻想喂养着自己渴求实际的饥饿,长时期用戏装和画像演戏,一直演到相信自己的激情时为止,就像演员最激动的时刻那样。他孜孜不倦地沉浸在这种创作的激情之中,长时期加速身体的燃烧过程,直至火焰冲天而起,向外喷发的时候为止,直至生命毁灭为止。
他的生命随着每一次愿望实现,随着每一本新书出来而缩短,如同他神秘中有魔力的驼鹿皮那样。巴尔扎克是被自己的偏执狂摧垮的,就像酒徒被酗酒摧垮,赌徒被赌牌摧垮,好色之徒被女人摧垮,大麻瘾君子被烟斗摧垮一样,他是在大量实现自己心愿的过程中毁灭的。如此强大的、用生命来实现梦想的意志,会将自己的法术看做是生命的秘密,并将自己赞颂为世界的法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丝毫不暴露自己的人是不可能有真正的哲学的,也许会像普洛透斯(普洛透斯,希腊神话中的海神,能变成任何形状,常用来比喻思想多变的人。)那样,只是个没有形体的可变之物,他的身子可以承载一切人。就像伊斯兰教的托钵僧人,就像一种极易消逝的精灵,他能钻进数以千计人物的身体里栖身,而当这些人走向歧途的时候,他便消失不见了。
他可以像电流一样,忽而与利他主义者,忽而与悲观主义者,忽而与乐观主义者以及相对主义者接通或是断开,能够把一切价值和见识排出自身或是纳入自身。对他来说,唯独强大的意志是真实的而不可更改的。似咒语的力量搬开了堵在他胸前的石头,领他下到了感情的黑暗深渊,而后又让他带着高尚的经历从深渊里上来。于是,他比别人更喜欢将一种超越精神而对物质产生影响的力量归根于意志,而且感觉到这种意志是人世的信条,是生活的准则。他意识到,从一个拿破仑散射出来的意志能够震撼全世界,鼓舞诸侯,推翻帝国,改变千百万人的命运;他同时意识到,这种向外伸展的、纯洁的精神力量也必然会在物质内部体现出来,使相貌定型,进而涌入人的整个身体里。正如短时间里激动都能使一个人的表情美化或者粗野甚至迟钝那样,一种慢性的情欲,一种持久的意志也必然能够开凿出特殊的材料。
在巴尔扎克看来,一副面孔就如同一种石化了的生活意志,就如同一种用青铜铸成的特性,就像考古学家从石化的残留物中推断出一种完整的文化那样,他觉得作家也需要从一个人所处的环境氛围、从一个人的面貌中解读出他内心的文化。因为这种相面术,他喜欢上了加尔(加尔,德国解剖学家,专门从事颅骨和脑的研究,颅相学创始人。)的理论——大脑潜藏能力局部解剖学;他还研读了拉瓦特(拉瓦特。瑞士神学家。)的作品。在一个人的面孔和外表上,拉瓦特所看到的只是变成四肢和肌肉的生活意志,只有外露的性格,巴尔扎克所渴求的正是这种巫术——强调外表与内部深奥莫测的交互作用。他相信梅斯梅尔(梅斯梅尔,德国医学家,动物催眠术的首创者。)的理论——磁性能够从一种介质向另一种介质传送意志。他将这种观点和斯威登堡(斯威登堡,瑞典哲学家。
)的神秘主义灵化结合了起来,并且将所有这些还没有完全浓缩成理论的信条都给了自己的宠儿路易·朗贝尔。这位意志化学家朗贝尔把一个早已死去的人的自画像、奇特形态和追求内在的渴望稀奇古怪地结合起来,他认为每一张面孔都是一个尚待解开的哑谜,他断言每个人的面貌上都可以认得出一种动物相。他能通过神秘的迹象上来确认死去的人;他能从服装、相貌和动作上认出大街上行人的职业,但在他看来,眼力的最高法术并不是这种直觉的识别能力。因为这种能力只适用于现实的,已存在的东西。他最深切的愿望是不仅能通过集中力量发现眼前的,而且能根据蛛丝马迹发现过去的,进而预知未来的,成为预言家、手相家、占卜家、星相家等具有天生“第二视觉”的、具有更加深邃眼力的人的同盟者。据说,这些人能根据手心的细纹说出昔日生活的简单过程,能从外表探知内心的东西,能从现在推测出未来,进而导引出通向未来之路。就像巴尔扎克笔下时常出现的浓缩的思想,具备这种法眼的人不是将才智分散到千百个方向,而是把才智贮存起来,并用于唯一目的。
“第二视觉”的才能不是预言家和魔术家独有的才能,“第二视觉”是一种自发的视觉认识能力,通常母亲在自己孩子面前就有。德斯普兰也有,根据病人迷惘的痛苦,这个医生立刻确定了害病的原因以及他可能的寿命限度。伟大的元帅拿破仑也能立刻认识到,为了战争的胜利,他需要把军队投到什么地方去。花花公子玛赛也有这种能力,他能在短暂的时间里使一个女子堕落。交易所里的投机者纽沁根也有,他能在恰当的时间迅速地采取重大的交易行动。号称心灵天空的星相学家们都靠这种能够透视人心内部的眼力,来通晓他们的知识,对普通人的眼睛来说,是灰蒙蒙一片的混沌地方,这种眼力却能清楚地看到地平线,就像是透过望远镜一样。
学者的演绎法与作家的幻想之间的亲和力,缓慢的逻辑认识与自发的迅速理解之间的亲和力,就蕴藏于其中。巴尔扎克一定也不能理解自己的直觉概括能力,所以他经常用困惑的目光吃惊地打量着自己的作品,就好像是在探究一个无法理解的东西。神父的普世天主教教义再不能满足他了,他被迫转向了难以比较的哲学,一种神秘主义。混杂在他身体内部的这种不可理解的魔法的晶粒,不仅让他的艺术成为了生活的化学,并且成为了炼金术,这就是巴尔扎克与他的后来人,与他的模仿者们,尤其是与左拉相比的极限值。就在左拉一块一块地收集砖瓦的时候,巴尔扎克只转动了一下魔法指环就建成了一座拥有千百个门窗的宫殿。巴尔扎克的作品所蕴含的能量是巨大的,其给人的第一个感觉总是魔术的印象,这既不是工作的印象,也不是从生活中借来的印象,犹如上天的赠送给人的无比充实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