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斯蒂芬·茨威格
|类型:历史·军事
|更新时间:2019-10-06 10:16
|本章字节:8536字
如果你真的想要了解查尔斯·狄更斯在同时代人中受欢迎的程度,那么你就不应该通过书籍去寻找答案。只有在人们讲述的语言中,你才能找到爱存在的痕迹。因此,一定要有一个人来讲述,而且他最好是这样的英国人中的一个。在他的青年时代的回忆中,还能追踪到狄更斯初期取得成就的那段时期,即使已经过了五十年,他依然不断地用更亲切、更深情的老绰号“波兹”来称呼狄更斯——《匹克威克外传》的作者,而非称为查尔斯·狄更斯。成千上万人的热情、爱戴就和这些动人的忧伤回忆融合在一起了。当初,他们狂热地挚爱的蓝色的《说月报》,今天成了珍贵的收藏品,被小心翼翼地保存在抽屉盒书橱里,尽管书页已经发黄了。其中一位“老狄更斯迷”是给我这样讲述的:当时,他们会清清楚楚地谨记邮差到来的日子,绝不会搞错。到了那天,他们就在家里焦急地等待着,直到邮差把装有波兹的蓝色新期刊的邮包送达。他们需要等待整整一个月的时间。
他们期待着,有时就会讨论科波菲尔是会和埃格尼斯结成伉俪,还是会和多拉结婚呢。他们会因为密考伯的境遇出现了危机,而感到一些小小的兴奋。——尽管他们明白,密考伯会用美味的潘趣酒和愉悦的心情勇敢地走出困境!——如今,他们还需要盼望,盼望,一直等到驾驶着慢吞吞马车的邮差来把一切让人不快的谜团解开为止吗?他们不会那么做了,因为那样完全不行。于是,为了能够早一点拿到自己的书,大家伙会年复一年地步行五六里路,特地迎接邮差,在回家的路上,他们就迫不及待地开始了,有的人甚至从另一个人的肩膀旁边来看书,还有人会情不自禁地高声朗诵。只有那些善良的家伙为了尽快把胜利品和家人一起分享,才快步地赶回家去。在那时,这种对于查尔斯·狄更斯的热爱遍布了每个村庄,每个城市,整个国家,甚至包括移居到其他大陆的英国人。和这个小乡镇上的人们一样,他们对狄更斯的热爱都从与他相遇的第一个时刻开始,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在19世纪,像这样恒久不变的深情关系在其他地区的作家和其他的民族之间是没有的。狄更斯的名声像火箭似的腾空升起,而且永远动力十足,像太阳一样持久地照耀着整个世界。《匹克威克外传》第一期的印数是四百册,到第十五期已经增加到了四万册。就这样,他的声望以雪崩之势造就了他的时代。没用多长时间,狄更斯打开了通向德国读者的道路。数以千计的廉价小型书册甚至到德国中心腹地的田野里去播撒欢声笑语。可爱的尼古拉斯·尼克贝、让人怜惜的奥列佛·退斯特以及这位灵感充沛的作家创作的其他数百个人物都流传到了美洲和澳洲。现在狄更斯的书有上百万册在流通。有大开本,有小开本,有厚本,有薄本,有穷人读的平装本,美国那里还有历来为某位作家出版的唯一典藏本(如果有人告诉我,这个珍藏本的售价是三十万马克,我一定坚信不疑。这是专门为亿万富翁打造的版本)。和过去一样,在这些书中人们仍然可以找到快乐的欢笑。只要翻上几页书,这种欢笑就会像春风一些包围着你,温暖着你的心灵。
人们对他的爱戴是空前的。如果说人们对他的爱戴在一段时间内没有再增加,那么,这只是由于热情已经到达顶峰了,找不到更高的等级了。当狄更斯作出决定要举行公开朗读,与他的读者第一次面对面交流的时候,全英国的国民几乎欣喜若狂了。人们纷纷涌进朗诵大厅,把大厅塞得满满的,还有狂热的爱好者为了不被人群挤走,紧紧抱着大厅里的柱子,或者爬到讲坛的下边,只是为了听到自己所热爱的作家的讲话。在美国,人们不顾冬天的严寒带着被子睡在售票处门口。附近餐厅里的服务员给他们送来饭菜。但是前来的读者总是有增无减,大厅显得太过狭窄,最后人们不得不把这位作家的朗诵会放在布鲁克林(布鲁克林,美国纽约市的一个区。)的一个教堂里举行。狄更斯就在这里的布道坛上讲述奥列佛·退斯特的奇特经历和小耐儿的故事。
狄更斯的名望并不是起伏不定的。瓦尔特·司各特、萨克雷等天才的一辈人在他面前也不免有些黯然失色。狄更斯的逝世,好像把整个英文世界的心都撕裂了,那把照亮人们内心的火炬从此熄灭了。大街小巷的人们都在谈论这件事情,惊恐和不安的情绪笼罩着整个伦敦市,就好像是经历了一场惨败的战争。他被安葬在威斯敏斯特教堂即英国的万神殿里,在莎士比亚和菲尔丁的中间。成千上万的读者来到这里祭奠他。每天都会有很多的人来到这座朴实无华的纪念馆,为他献上鲜花和花圈,而且直至今日,狄更斯逝世四十年后,怀念的鲜花还总会出现在他的墓前。尽管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他的声望和读者的热情却丝毫没有枯萎。现今狄更斯依然是在英语世界中最受爱戴,最让人赞叹和为人称颂的叙事文学作家,正如当初英国将一个世界性荣誉的礼物出乎意料地赋予一个毫无名气、一无所知的人时一样。
一个文学家的作品要想在广度和深度都产生惊人的巨大影响,只有通过两种通常是相互抵触的成分罕见地会聚在一起才可以实现,即天才的作家与其所处时代的传统具有一致性。一般地说,天才总是包含一些反传统的东西,两者是水火不容的。的确,它作为一种正在形成的力量所体现的精神内涵与过去的传统精神是敌对的,它作为一位新族群的男性祖先宣告和逐渐消亡的同族斗争,这几乎成了天才的标志。天才和他所处的时代就像是两个世界,尽管会互相交换光明和阴影,但是在其他的多数领域中还是会挥拳相向。它们在彼此循环的轨道上相遇,但从来没有重叠过。现在正是星空中难得一见的时刻,一个天体光明的表面被另一个天体的阴影遮住了,于是它们就互相一致了。狄更斯正是他那个时代内心世界与时代精神完全相符、绝无仅有的伟大的文学家。他的长篇作品和当时英国公民的欣赏口味几乎是吻合的。他的作品是英国传统精神的具体化:狄更斯是幽默、是旁观、是道德、是美学、是精神与艺术的内涵、是海峡两岸六千万人所特有的,这些常常对我们而言是陌生的,也常常是与我们寻常的生活感情有某些关联和眷恋。
可以说,他不仅是在创作一部虚构的文学作品,而且写出了英国的传统精神,将那种最有力,最丰富,最独特,因此也是最危险的现代文化描写得淋漓尽致。这种文化的生命力不可小觑。和德国人相比,每一个英国人身上的英国气质都更为浓重。这种不是一层表皮,也不是附着在人精神机体表面的颜色。它渗透到了每个英国人的血液中,对血液流动的节奏产生影响,使一个人最内在、最深处、最独特的东西充满活力:我们称其为艺术性。英国人在艺术家这个角色扮演方面也比德国人或法国人更具有民族的责任感。因此,英国的每位艺术家,每个真正的文学家在内心里都曾与英国这种传统作过斗争。但是,即使是最为激烈、绝望的仇恨也无法抑制住传统的力量。传统精神以其纤细、广布的血管在人们的内心中根深蒂固,以至有人想要去掉英国气质,他就必须将整个机体撕碎:重伤失血而死。有几位出身贵族非常渴望成为自由世界成员的勇士,曾经做过这样的冒险。拜伦、雪莱、奥斯卡·王尔德就是杰出的代表,他们都想要彻底消除自己生就的英国气质——这种让他们憎恶的英国人身上永恒的东西,结果他们只是把自己的生命撕碎了。
英国的传统精神是世界上最有生命力的传统,也是获胜最多的传统,但是它对于艺术来说是致命的。它的致命之处在于它的阴险。它不是严寒残酷的不毛之地,也不是不热情好客的或不吸引人的。它会用暖温的炉火和舒适的设备吸引你,但又会用道德做篱笆,加以自我限制、自我调整,因而与自由艺术家的意愿格格不入。它是一所简陋的房屋,偶尔有断断续续的微风吹入,又能防御有破坏性的生活暴风雨。这里热情好客、欢乐愉快,是个拥有让市民阶级心满意足的壁炉的真正的“home”(家)。
可是对于那些以世界为家的人们而言,对于那些自由自在地以游牧民族离奇、浪漫的漫游为最大生活乐趣的人们而言,它不啻一座监狱。狄更斯非常愉快地适应了英国的这种传统。他在这种传统构筑的房屋之中深居简出。他认为在祖国的范围里非常舒服、愉快,因而始终没有越出艺术方面、道德方面或者美学方面的英国界限。狄更斯,不是一个革命者,在他身上艺术家和英国人的身份是协调一致的,且渐渐完全溶解成英国人了。他的作品是他所在民族文化的不自觉的沉淀,变成了艺术的意志,因此,我们肯定他的作品的内容丰富和优点的无与伦比,同时也看到他的作品的缺点和一些疏忽,这其实就意味着,我们也是在与英国进行论争。
狄更斯是拿破仑的英雄世纪的英国传统最高的诗意表现,这个英雄世纪处于光荣的过去和拿破仑的未来帝国主义梦之间。如果说他为我们做出了一些不寻常的业绩,但是并没有做出属于他这个天才能够做出的伟大业绩,那么,问题不在于阻碍他的种族本身,也不在于英国,而在于那个不幸的时代:维多利亚时代。而莎士比亚就是一个英国时代最大可能性的诗意的完成。那正好在伊丽莎白时代,是个强大的、喜欢冒险的、青春期的、异常清新的英国时代。当时的英国精力充沛,心情急躁,于是无法遏制地第一次要扩张成为一个颤抖的世界帝国。可以说,莎士比亚是一个集事业、意志、精力于一体的世纪的儿子。恰巧那时新的状况出现了,一个个惊险离奇的王国在美洲成立,文艺复兴之火起初在意大利闪出亮光之后便迅速传到了北方的云雾中,粉碎了世俗之敌后,一个神或一个宗教结束了,世界重新又充满了崭新的勃勃生气和新的价值。如果说莎士比亚是英国英雄时代的化身,那么狄更斯则是英国资产阶级时代的象征。
狄更斯是维多利亚女王的忠实臣仆,这是一个家庭主妇般的,温和而无足轻重的老女王。狄更斯是一个安分的,闲适的,按部就班的,但缺乏气魄和激情的国家体制下的公民。正如莎士比亚是贪得无厌的英国的勇敢那样,狄更斯是饱食终日的英国的谨慎。他向上的精力被那个只想消化而从不感到饥饿的时代的重量阻滞了。软弱无力的风只够把船帆摇响,绝没有能力把大船沿着英国海岸吹到一个充满危险的美丽而遥远的未知世界,或者推到人烟稀疏的无限远处。因此,狄更斯始终小心谨慎地呆在自己家乡附近,留守在自己所习惯的平常事物中,留在代代相传的事物中。1812年,狄更斯诞生了。当他能够睁开眼睛张望四周的时候,世界就开始变得昏暗了,巨大的火焰,那用来烧毁欧洲各国陈腐的梁架结构的大火熄灭了。英国步兵在滑铁卢粉碎了近卫军。英国得救了,他长期以来的敌人也被流放到了孤独海岛上,既不能指挥大炮,又不能行使权力,毁灭了。这种事在狄更斯的成长中再没有发生过。他再没能够看到过那世界性火焰——能够从欧洲的这一端照彻到另一端的红彤彤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