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安意如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16
|本章字节:12554字
伍
在部队的特别训练营里,长生和四十多个孩子一起,接受对他们来说称得上是残酷的训练。孩子们要在漆黑凉风里喊口号跑操,在大雾弥漫的操场练拳直到晨光微熹。要把被子叠成豆腐块,要打扫卫生,做到一尘不染。每天背条例条令,稍有差池,便会受到惩戒。一切起居活动都要符合部队的生活节奏和规定,只是训练量较成人酌减。
在家长们的特意安排下,一群平时娇生惯养的孩子在这段时间里经历着从未有过的考验。长生还相对能够适应,他毕竟有过艰苦克制的生活经历。这来自雪域高原的孩子,性格坚忍,不喜诉苦。
受伤受苦是难免的。刚开始的时候,几乎没人能适应。一天训练结束后,有人喊累死了,有人甚至在床上哭泣,嚷着要回家。听着身边叫苦声不断,长生躺在床上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强迫自己抓紧时间睡去。到了第二天,每个人必须五点起床,开始接受新一天的训练。
与其他的孩子不同,长生渐渐感觉愉快。在这里,不管什么样的家庭背景,都是训练营的队员,大家被要求成为一个有团队意识,互相帮助,互相学习,纪律严明的集体。封闭的环境,一起吃苦,一起受累,一起生活。人与人的关系很单纯。遵循秩序,这也是长生喜欢的感觉。看着队友原本白净的脸被晒得黧黑,就像是高原的孩子,长生有种莫名的亲切和安稳。
他亦有了朋友,这个孩子叫赵星野,睡在长生的上铺。入营的时候,教官考虑到长生年纪较小,安排他睡下铺,和赵星野调换床位。赵星野很大方地同意了。这个满口京腔,嘻嘻哈哈的队友给长生留下友善的印象。
赵星野比长生大两岁,是自幼娇生惯养的孩子,同样是被他爷爷,一位严厉的老军人送到部队里来的。与长生自愿受训不同,赵星野直到踏入军营的前一刻,还在车里讨价还价。最后生生是被他爷爷命令警卫员丢到车外的。
这些都是互相熟悉之后,赵星野主动对长生说的。他说,他家里有个坏脾气的爷爷,连他爸爸见到爷爷都大气不敢出。爷爷很严厉,比教官还可怕,但他还是忍不住崇拜爷爷。因为很多人见到爷爷都得敬礼。
不管赵星野说什么,长生都能耐心听,津津有味。他成为赵星野最好的听众,听他抱怨,听他叫苦,叫苦之后又认命地鼓足勇气接受训练。长生喜欢赵星野,他能感觉到赵星野个性真诚直率。天生性格的原因,长生的好友,都是这样性格直率,大咧咧,敢作敢为的。在赵星野身上,长生仿佛又看到了桑吉的影子。
他觉得异常亲切。
每天凌晨五点起床时,赵星野都痛苦得一塌糊涂。后来相处多年,长生了解到他天生属于夜间动物,一到晚上就精神抖擞,可以晚睡,不能早起。在军营那段时间,赵星野是全宿舍着名的起床困难户,被大家笑为懒虫。长生坚持每天叫他起床,硬生生把他从床上拖起来,拉他去洗脸刷牙,才使他免于被教官惩罚。
在赵星野眼里,尹长生是班里最牛的学生。他年纪比自己小,看上去身材不高且消瘦,却是所有学员中最能忍耐也最守纪律的。长生还很仗义,每每冒着受罚的危险帮他打掩护,趁他刷牙洗脸磨蹭的时候,替他打扫卫生,把被子叠成豆腐块。
朝夕相处,沉默寡言的长生与嘴巴从来闲不住的赵星野,成了最要好的朋友。是天生投契抑或是一物降一物,赵星野在其他孩子面前趾高气昂,俨然是个孩子王。对年纪比自己小的长生,却很是服气。
一个多月的训练对长生而言卓有成效,他觉得充实而愉快。除却心理上的满足,他还有了来到北京的第一个朋友,也是他此生最重要的一个好友。体会到了与人相处的和睦温馨,他开始尝试和同龄人相处。自卑的阴影在骄阳暴晒和超负荷的体力训练中渐渐淡化,悄然走远。
当尹莲在训练营结束,把长生接回家里后,她欣喜地发现长生的变化。长生内向的性格虽然没变,但比过去活泼了许多。他会不时主动跟尹莲和尹守国说起军营里的生活,和赵星野淘气的故事,说到兴奋处会连比带画,笑出声来,这在过去都是没有过的情景。尹莲暗中松一口气,佩服父亲决断英明。
趁着长生的兴奋劲儿,尹莲告诉他另外一个好消息。她与罗布取得了联系,得知桑吉已经被母亲送到甘丹寺出家修行。他不再流浪,母亲和妹妹也得到很好的照顾。
长生非常开心,尹莲趁机鼓励他勇敢地表达自己。
她说,长生,如果你想念桑吉,你可以写信给他。你知道吗?罗布拉同样很挂念你。你可以试着告诉他们你的近况。
长生有很多话想表达,入城市愈久,他愈思念西藏。故乡的概念此时在幼小的孩童心中显现,不是抽象深刻的精神概念,而是一些细微生动的细节,如风过青萍。他不知如何用言语形容,自己是如何想念藏地的白云蓝天,灿烂阳光。
他想念罗布,想念一起长大的英迥拉们,希望听见他们嬉戏、玩闹、诵经的声音。想念甘丹寺周边熟悉的一草一木,想念那条叫阿宝的大狗,最想念桑吉。
听了尹莲的话,长生跑去请教尹守国。他说,波拉,我想用藏文给他们写信,我有很多话想说,可是我写不出来。
尹守国看他苦恼的小脸,笑眯眯地鼓励他,没关系,波拉教你。我们时间多多的有。
长生非常开心。他尚不觉得自己有多大的改变,但在尹莲和尹守国眼中,他的转变不啻于脱胎换骨。这种积极自信,令他们为之欣喜。
暑假快要结束的时候,长生终于写完给罗布和桑吉的信。他左思右想画了两幅画,一幅是和罗布在一起,一幅是和桑吉在一起,身边还跟着阿宝,长生用藏文写了给他们的话。尹守国翻译给尹莲听。
罗布拉:我很想你。我会听索母贝玛1和波拉的话,用心读书。
桑吉:我好想你。我很希望和你一起玩。我想和你一起抓鼠兔,用青稞换酸奶吃。什么时候我能再见到你呢?桑吉,你要听罗布拉的话,不要调皮,不要闯祸,不要跟人打架。请你帮我好好照顾阿宝。写完这些,他又郑重地加了一句,我想念你,桑吉。
一个月后,长生收到来自西藏的信件。罗布在信中告诉他,桑吉正在学习藏文,不久之后应该会用藏文写简单的句子,到时他就能给长生写信。罗布随信附上桑吉画的画,桑吉画了他和长生,长生抓着鼠兔,桑吉背着装着青稞的袋子,两个人笑得很开心。桑吉歪歪扭扭写了一个字,笑。
那封信和那幅画,长生当宝贝一样珍藏。这是秋雁捎回的关于故乡的讯息,给他安稳和力量。
事实证明,孩童的成长,包容性远比想象中具有更广泛的容量。经过军营的历练,家庭的引导,长生逐渐适应过来。
由于成绩优异,亦因长生入学的年龄比班中其他孩子大一岁。读完一年级后,尹莲说服学校让长生直接跳级上了三年级。而令长生更加意料不到的是,在自己新的班级里,有一个调皮捣蛋的留级生,就是赵星野。
好友重逢,两个孩子都兴奋不已。赵星野人缘好,在学校里有很多追随者,在他的带动下,长生也有了很多朋友,不再形影孤单。
2
转眼之间,长生到尹家生活已经三年多。
初时外界对长生的来历也有议论、揣测。尹守国自有一套令人信服的说辞,是老战友的遗孤,流落在外,机缘巧合被尹莲寻回收养。
长生一直叫尹莲姑姑。
漫长时日中,长生都不知一个叫谢江南的男子的存在。
在长生印象里,那几年中,尹莲身边似乎没有过任何男性的身影。偶尔家里会来一些客人,他渐渐分辨出,有一些是来找波拉的,有一些是来找姑姑的。来找尹莲的,一般是一个长辈带着一个与尹莲年龄相仿的男子。他们谈些什么,长生从来不知。他留意到,每次在客人走后,波拉都会问姑姑同样的问题,你对这个人感觉如何?尹莲似乎每次都是摇头。
有一次,长生无意中听到尹守国对尹莲说过这么一句话,难道没有那个谢江南,你就一辈子不嫁了?依我看,差不多就行了,这些人知根知底,都不算差劲,你年纪也不小了,还想耽误多久?
这是长生第一次听到谢江南这个名字。虽然不知他是何人,但从尹守国的语气和尹莲的尴尬表情中,隐隐感觉到这个人对尹莲而言非比寻常。
又一次,长生忍不住问尹守国,波拉,为什么每次有人来看姑姑,姑姑都不高兴?他们在谈什么?
一提这事,尹守国就心头冒火,说,别理她,我还不高兴呢!惯她惯出毛病来了!
长生吓得愣在那里,睁大眼睛,像一只受惊的小动物。尹守国一见,忙放缓了语气对他解释,长生,男孩子大了要娶老婆,女孩子大了是要嫁人的,你姑姑这么大了不结婚,波拉心里着急,给她介绍对象,她又看不上。
结婚,就是一辈子,和另一个人生活在一起。当长生渐渐明晰这人世间的普遍规律时,却陷入了莫名的恐慌和失意中。
他要如何对疼爱他的波拉说,他也是不希望看到尹莲结婚的。
长生偶尔目睹尹莲出门应酬,有男子相约,多半是父亲的世交之子,碍于情面推却不得,归来却是神色寂寥,心事重重。
尹莲在推拒,这推拒是坚守,为一个离去多年的男人。长生不知,在那个习惯早婚的年代,尹莲为着谢江南,独自承受了多少外界的压力,吞咽了多少寂寞与孤独。
有时,尹莲会带着长生一道出门,参加活动或约会。长生记忆中常见的一个画面是,三四个人分坐在桌旁,尹莲同长生总是挨在一起坐,对面是拘谨或主动的男子,彼此言谈寡淡。
这种场合,长生在旁默不做声,默默观察。他喜欢看尹莲用纤长的手指转动茶杯,端起茶盏。喜欢看她乌黑的头发在阳光中闪光,喜欢看她神色漠漠,嘴角似有若无的微笑,喜欢看她对那些人冷冷淡淡,心不在焉。
渐渐,在这种会面中,长生无意间扮演起转换气氛的角色。尹莲一旦觉得索然寡味时,就会低声与长生说话,旁若无人地和长生说笑。有时长生出去玩,尹莲和来人说着话,也会分神,起身看长生在外做什么。
次数多了,机敏的长生,也就摸到规律。一旦察觉尹莲百无聊赖了,他就会主动跑出去。这样,过不了一会儿,尹莲就有借口出来找他,偷偷夸奖他做得好!帮尹莲解围,这是他俩的默契。
每当只剩两个人的时候,长生说,姑姑,我知道你不喜欢和他们在一起。尹莲说,是啊,我为什么要喜欢他们?我喜欢的是长生。
长生紧紧拉着她的手,心中甜蜜欢喜。他喜欢陪尹莲出门约会,从不担忧这些人会抢走尹莲。相反,种种迹象表明,这些人到来,只会让他和尹莲更亲近。
尹莲对于相亲冷淡敷衍的态度,尹守国看在眼里,虽焦急却也无济于事。婚姻大事,你情我愿,才能长久。他明知尹莲拿长生做挡箭牌亦无可奈何。
3
一九八四年入秋后,一个阴雨的早晨,尹莲陪长生吃完早饭,正要出门上班时,收到邮递员送来的一个邮包。当尹莲看见邮件上的字迹时,仿佛触电般全身颤抖了一下。落入眼底的字迹非常熟悉,又异常陌生。关于他的一切,她曾经想方设法要忘记。
尹莲什么话也没说,吩咐司机送长生上学去。长生留意到她脸上明显的怔忪,上学时间到了,他来不及问,心怀疑惑出门去。
送走长生,尹莲拿着邮包坐下来,满心迷蒙混沌,手不由自主发抖,好半天才打开,里面是一本书和一封信。
书是一本旧的《傲慢与偏见》,信上只有寥寥数语:我很想见你,有话要对你说。你若方便,可否回信一见?落款是谢江南。
只是看见这三个字,尹莲的心跳倏忽急促起来,脑海一片空白,完全没了主意。她立刻没心情去上班,拨电话到单位请假,然后跌跌撞撞回到房中,锁紧房门。
拉上窗帘,她庆幸此时家中无人,不会被人发现她的慌乱和无措。
整个白天,尹莲都在房中闷坐发呆。心事浮沉,往日的一幕一幕,潮来汐往,争先恐后浮现。回忆像失去斗志的兵卒,四处逃散,她根本无力约束。是这样翻江倒海的烦乱,身不由己的沉沦。
肉身会衰败,趋于消亡,记忆终会埋骨于时间深处。可是,若是对一个人不曾真正放下,心若不曾死灭,情还刻骨铭心,又怎经得起撩拨?
长达四年的时间里,尹莲与谢江南失去联系,各安天命。任时间流逝,思念磨折。她不去思量、设想将来,未来在心中形同凝固,只不过浑浑噩噩,随波逐流,走一步算一步。
谢江南曾是她的全部,犹如她的神魂。她将对谢江南的思忆,化作爱宠付诸在长生身上,长生由此得到的爱是完满、明确、独一无二的。尹莲亦觉得,这样可以蒙混过关。
原来只是自欺欺人,根本没有忘却。就像此时,她将自己反锁在房中,不代表房中无人。谢江南的存在也是一样,无声无息却坚定稳固。
他还不曾露面,一封来信就击溃了她多年辛苦伪装,诚实地面对自己,是这般尴尬,伤情。
时隔四年再想起,细节蓬勃,如此清晰。他挑眉、微笑、说话、凝神的神态都历历在目。关于他的一切何曾遗忘?最末微的记忆都随时触手可及。
看见他的第一眼起,他轮廓分明的脸就蓦然坠入心湖,再也打捞不起。
少年时的谢江南,即有一种天生的清静儒雅,如他的名,江南三月的杏花春雨,散发着令人心醉神迷的气息。
他和她相见刹那,如那戏词所唱:“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好处相逢无一言。”相识时年少,尹莲对他一见倾心。从高中到工作以后接近七年的时间里,感情从朦胧到浓烈到坚定,除却谢江南,再无第二个男人在她心里占据如此不可动摇的位置。
为了谢江南,尹莲违背父命,毕业之后,没有到部队工作。她若进入部队,轻易便可获得提升。但她不愿,仅仅是因为,部队纪律严明,她将不得不减少与谢江南见面约会的机会。
尹莲进入机关工作,整天无非是看看报纸、开开会,闲得发霉,最充裕的是时间。而谢江南则分配到一个工厂工作,从事技术设备的维护,在当时也是前途不错的工作。
感情深厚,稳定。尹莲真心以为,过一两年结婚是顺理成章。若有阻碍,恐怕也是在她自己这边。出身普通甚或寒微的谢江南,能不能通过父亲这一关,还在未知之数。她已经未雨绸缪,央求哥哥到时代为说情。
过了不久,她听到小道消息,说谢江南与同厂的一个女孩子关系密切,那女孩是厂长的女儿,她初时置之一笑,不相信这是真的。后来发生的事,却由不得她不信。
某天晚上,她去等谢江南下班,亲眼目睹谢江南和那女孩举止亲密,有说有笑。
尹莲看见,他们两人站在昏黄的路灯下,投下长长的剪影。她漫漫地流了一脸泪,街灯的黄光在泪眼中变得模糊,迷离,非常地不真实。她突然觉得这一幕像刻意排演的旧戏,她看见的是电影里的情节,她并不认识那个正投入演出的人。
月色迷蒙,夜风清凉。她站在路灯下,孤零零,遍体生寒,满心不信。
那是尹莲迄今为止,人生中最为悲戚惨烈的一年。就在她发现谢江南变心后不久,尹凯旋出现意外,他出差在外,视察工程现场时,一块预制板从高空掉落,砸中尹凯旋和其他几个人,事故中,只有尹凯旋抢救无效死去。
哥哥过世,尹莲痛不欲生,无心理会谢江南的花花新闻,亦是有心逃避,与他冷战多时。
经历了几个月的分分合合、争争吵吵之后,谢江南承认了一切,正式提出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