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流月将波去,潮水带星来(2)

作者:安意如

|

类型:都市·校园

|

更新时间:2019-10-06 10:16

|

本章字节:13040字

至今不堪回首那一幕,当谢江南说出那句对不起,真是万箭攒心,避无可避。尹莲宁愿自己盲了,聋了,亦不想听到他接下来的话。


他说,希望你成全我,希望你找到一个比我更好的人。我过年之后就要和悯芳结婚了。


成全的另一层意思就是割舍。望着态度冷静,断然转身的他,尹莲意识到,一切无可挽回了。他说出这样的话,就是叫她不要纠缠。她懂。


多么讽刺!她持信多年的感情,全心全意的付出。抵不过他对一个相识不到一年的女子突然迸发的热情。她苦心希冀将来,他轻而易举许给了另一个人。


是谁说的,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她清晰地记得,那晚无星亦无月。那个不动声色的夜晚,还不到冷的季节,她却觉得坠入寒潭,心灰意冷,恨不得立刻死去。


她的自尊和教养不允许她失态,不允许她死缠烂打——默默接受失恋。为避开那个终将到来,让人心碎的日子,为了寻找感情的答案,尹莲决意远行,请了长假,去到西藏散心。


尹守国看着形销骨瘦的尹莲,无奈答应。已经失去了儿子,还能再失去女儿吗?只得顺从她心意。他暗中给沿途各部队的老部下打了电话,作了安排。


某个寂静的清晨,也许就是谢江南结婚的那一天,尹莲独自离开北京,去往小时候熟悉的雪域高原。


七年,又四年。到如今,已经十一年了吧!时光的流逝如此钝重。她每一天都度日如年,像行走在刀尖上,每一步都鲜血淋漓。可就是这样痛,依然不能放下。


是否,每个人,一生之中,内心之内,都会有这样一段感情、一个人存在?你对他的感情由来无因,不能用理智去解释。解不开,放不下,丢不开,忘不了。不同的是,有些情,被光阴稀释了,束缚解开。有些人,在岁月中失散了,渐行渐远,化为床前一轮明月光,对他的念想,只剩,梦醒时分隐隐的惆怅。


而她,被他弃置在原地,却是这样不争气,作茧自缚,困坐愁城。


反复看着那几句不露痕迹的话,尹莲在心里画了无数问号。四年了!他欠她一个解释!


一切的犹疑,在“谢江南”这三个字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解铃还须系铃人。她无法不去想他。无论他抱着什么样的目的约她见面,她必定无法拒绝。


思忖多时,尹莲颤抖着拿起笔,写下简短回信:如果,你确实有话要说,我办公室的电话是……尹莲。


4


谢江南收到信之后,打电话来,约了面谈。他们约在东城一家老字号的淮扬菜馆。


人群中,谢江南看见尹莲,眼前一亮。那一天,她穿着青色棉裙,布鞋,乌发轻绾,不施粉黛。手上仍戴着那只白玉镯,如风摆青莲摇曳而来。谢江南无端升起一份感慨。一切看来如旧,四年的分离,并不曾使她容貌气质衰变。


他急忙起身示意,还未来得及招呼,一眼瞥见尹莲身后跟着的小孩。整个人,僵在那里,万分疑惑。无论如何,尹莲都不可能生一个那么大的孩子。但这样私密的场合,她带一个孩子来,又有什么用意?


谢江南愣在那里。直到尹莲走进隔间,一声不吭地望着他。


好容易恢复了笑容,谢江南招呼尹莲坐下。看着尹莲和她身后跟着的小孩。那小孩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彼时,谢江南心思烦乱,来不及细想。


相对无言。他递过菜单,讪讪地说,菜我点了,你要不要再看一下?


尹莲不看菜单,淡淡地说,不用,你点了就行了。


食物渐渐送上来,依旧是他们旧日吃惯的淮扬风味,几样精致点心。谢江南食不知味,一杯一杯喝着水,喝到茶都无味。


两个大人长久对坐无语。长生觉得奇怪,今天不同以往,姑姑没有和自己说话,没有拿东西给他吃。坐了一会儿,吃了几口点心,长生说,姑姑,我先出去玩了。


尹莲侧过脸看了他一眼,说,好,你自己在院子里玩,别到街面上去。


长生心里更觉奇怪,又看了一眼对面那陌生男子。短发,衣着朴素,神色镇定。长生说不出他与别人有什么不同。谢江南也在看他,笑意微微,眼睛灼灼发亮。


长生看着谢江南,又看看尹莲,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受,慢慢走了出去。


谢江南的精神,在长生叫出一声“姑姑”之后暗自恢复了五成。他走过去,将门掩上。


5


被搁置在这狭小封闭的空间里,气氛都陈旧。四目相对,内心波折动荡,前尘旧事不甘寂寞,席卷而来,所思所想却各有指向。


与故人相对,进退无路。尹莲忽然怯懦想夺门而逃。她开始后悔自己来到。这氛围太古怪尴尬,不是她所能料想应对。经年之后,能够坐在一起,言笑殷殷共叙往日的人,不是已经千帆过尽,就是彼此已经波澜不惊。


遗憾是,她对谢江南两样都不是,甚至都做不到心淡。他像一团火,时时刻刻在她心头簇动,她的心还分分秒秒烧灼,作痛。


这个当下,谢江南怎样想。她不知道。她全副的精神都用以躲避着他的目光,暗中败下阵来。


这几年你还好吗?他的声音穿透沉闷寂静,扑摄过来,一如既往沉缓,动听。


尹莲必须全力克制才能维持表面平静,用同样的语调说,我很好。


你,为何不问我好不好。他的语调听起来有几分戏谑和失落。


尹莲瞥了他一眼,很是诧异他还能够这样云淡风轻地说话,她似乎是冷冷地扬起嘴角,面上带笑,心里却是厌恨的!只有他能随时随地重创她,真要命!她比不了他镇定,整个人都麻木了,声音艰涩,吐字艰难。


说实话,我不想知道你的情况。我觉得这样问,客套又虚伪。


哦?那你为何来见我?他依然态度温和地咄咄相逼。


胸中一股无明火蹿起,尹莲站起来,说,谢江南,如果你约我见面只是要说这些,到此为止。我不奉陪了!


这是她时隔四年,再次叫出这个名字!心底一阵纠痛,未愈的旧伤口迸裂。


别!谢江南见她变色发作,慌忙出声挽留!起身太急,一不小心带翻了桌上的热茶,烫得他眉头一皱。


你要不要紧?尹莲心中一紧,脱口而出。


说完她就后悔得恨不得咬断舌头。她惊他被烫,更惊自己按捺不住,轻易就露了原形。来之前做足准备,对自己保证见一面便罢。孰料,见了他还是不能淡然。见他受伤就揪心,失态。


我没事。谢江南忍痛,若无其事抬头一笑,说,你别走。好不好?


他对她说话的语气,还是这般亲近无畏,像一根绳索,又将她拽回当年,她不由自主坐下。


两下里目光交接。谢江南语带伤感,笑容凄凉。他说,你一点都没变,我却老了很多。


尹莲心中感伤更甚于他,却要按捺,态度冷硬,淡淡道,客气了,我不觉得我没变,也不觉得你有多老。事实上,看见他的第一眼,她就敏锐地发现了他的不同。他气质的微妙变化,她是有所觉的。


时间可以淡化许多事,甚至淡化她心底的怨怒,却淡化不了深情。眼前,须臾不曾忘的这个人。不管他是沧桑还是颓唐。他在她眼中还是这般独一无二,不可取代。


这一种衷情耿耿,她如何能够明言?这般念念不忘,她自己都不能安然面对,难以自圆其说。


为缓和气氛,避免尴尬,谢江南把话题转移到了他们共同的同学上。一九七七年恢复高考之后,谁上了大学,谁去了东北,谁去了新疆,谁和谁结婚了,谁的孩子多大了。接近三十分钟的时间里,谢江南说出十几个同学的去向和近况,惟独不提他自己。


尹莲神色淡淡,沉默静听,不表态,不插言。听他说了这么久,她还是没有弄清楚谢江南约见自己的真实意图。她相信,他绝不会为了跟她叙旧,专程跑来告诉她老同学的现状。


等谢江南絮絮叨叨把同学们的情况基本讲完。尹莲应道,事实证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轨迹,大家今后都会越来越好。我和你也是一样。


她将他逼到图穷匕见,无可掩饰。他欲言又止地说,其实,我最想知道你的近况,你是一个人过,还是已经结婚了?


尹莲心头一震,强作镇定,冷冷一笑,这与你何干?她潜意识里回避着“结婚”这个词。


谢江南自嘲地一笑,换了话题,难道,你就一点也不想知道我这些年是怎么过的?


他凝望着她,神色凄恻,似有无限苦衷。


尹莲迅速地低下头去,眼泪就要夺眶而出。她无法硬起心肠,言不由衷说不想知道,唯有沉默不言。


偃旗息鼓,相对无言。谢江南默默点了一支烟,大口大口地吸。


又不知过了多久,尹莲说,如果没有其他的事,我先走了。


说是要走,她仍是坐在那里,谢江南凝视着她,纠葛重重。她无法逃脱他的眼神,那是无形的牵绊和掌控。


谢江南吐出一口烟,沉沉地说道,难道你就一点也不想知道,当初我为什么离开你?我和你分手,你从头到尾就没有半点怀疑?


终于说到正题,戳中她的心结,这是她至今不能释然的原因。多年的怨怒涌上心头,尹莲无法再假作平静,恨声道,当年你不是说得很清楚,你要和悯芳结婚。


谢江南笑了。他说,如果我告诉你,当年你哥哥来找过我,说我们不合适,说你父亲不会同意,叫我不要妄想,你会相信吗?


如遭雷击!尹莲愣在那里,半天回不过神。原来当中还有这些曲折。疑惑似解非解,心中将信将疑。父亲不待见谢江南,她是早就知道的,但哥哥已经过世,她无法求证哥哥是否曾经对他说过这样的话。当时是怎样的情况。


谢江南自嘲,这是个很俗的故事,一个穷小子,爱上一个高干子女,门不当户不对,她家里人不同意,她哥哥警告他不要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穷小子自尊心受损,负气退缩了……不幸的是,这种事就发生在四年前的你和我身上。


尹莲心中耿耿,一股莫名悲哀,分辨不清是怜悯他还是怜悯自己。以她对谢江南的了解,这确实是他的死穴,性情清高自负如他,是难以忍受这样的屈辱。她又恨!难道就为了她哥哥的一句话,他就自作主张地放弃了,全然不顾她的感受!


尹莲深吸一口气,说,那么,你是想告诉我,当年的分手都是我家人造成的?你是被迫的?


相比她的激动,谢江南平静摇头,直视着她,说,不,我不是被迫的。我承认,我自私,我现实。当年我想得很清楚,你跟我身份悬殊,既然我不被你的家庭认可,又何必高攀?所以我选择悯芳,我以为那样的生活会让我更安全。我承认我自卑,对感情不够坚定,现在我知道,我错了。我最大的错误就是离开你。是我自己退出,怪不了别人。


他坦率得令尹莲百感交集,无言以对。一颗心碎为微尘,丝丝缕缕都是痛。压抑许久的泪水夺眶而出。尹莲瞪着他,站起身来,颤声道,谢江南!你现在说这话有意思吗!你不觉得这样说,很对不起你的爱人?


谢江南惨然一笑,爱人?你说悯芳?我已经离婚一年了。


尹莲心里是吃惊的,定定地看着他。


他是旧时光挟带的一个谜,她无法揣测他曾经的经历和现在的想法。


他是她,迄今难舍的旧梦。


他是她,尚未渡尽的劫波。



见面之后的那个晚上,尹莲彻夜失眠。


整晚翻来覆去,回忆着白天发生的一切。脑海中念头翻涌,难以闭目安睡。一切都来得太过突然,让她措手不及。


谢江南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清晰如新刻。她心中矛盾挣扎,不知是否应该相信他的说辞。


尹莲并不了解谢江南的前妻,那个曾经将谢江南从自己身边夺走的女人。只知道她叫何悯芳,是谢江南当年所在工厂厂长的女儿,其余一无所知。对她,尹莲不想了解,刻意将她隔绝在自己的世界之外,生怕天长日久,脑海里会幻化出一个活生生的情敌与己缠斗不休。这样她会疯的。


关于离婚的原因,谢江南说,他结婚之后才发现妻子娇生惯养、颐指气使、得理不饶人。他说。比性格不合更令人痛苦的是,两人的价值观不一致,对人对事的态度有本质不同,观念难以调和。生活在一起怨怒不息。忍了三年后,他提出离婚。对于其他,他不愿多说。


更令尹莲吃惊的是谢江南的现状,他不仅已经离婚,而且已经辞职下海。她清楚记得当年他是多么看重这份工作,而今怎么能果断放弃了呢?随着国家政策的变化,当时虽然已经有很多人毅然辞职,下海经商,对于尹莲这样常年待在国家机关或者国有企业的人来说,辞职依然是遥远如传说的事情。


这夜静寂无声,如沉闷苦酒,无人对酌。她在房中徘徊如困兽。理智和情感,不停对峙,相互叩问——是原先不够深入了解这个人?还是,现时所面对这个人,才是真实的他?生活的磨砺到底会让人披上重重的盔甲,更懂得矫饰和防卫,还是让人退去伪装,深明内心所取,变得更真诚强大?


他说的话,哪句真,哪句假?没有人能告诉她答案,是与否需要她自行判断。而此刻,她所能凭恃的,只有直觉,只有过往建立的感情。


不用闭起眼,亦可回忆起白天的每一幕,甜蜜又酸涩。平心而论,这时隔多年再度出现的男子,依然令她眷恋,有奋力投身的欲望。爱的感觉已经消失了好多年,而今重新燃起。命运似乎在撩拨她的意志和定力。


谢江南说,辞职后的第二个月,他在中关村一家计算机公司找到新工作,负责汉卡销售。他对微机本来一窍不通,幸而真正精通的人也少。当时的微机本身也不复杂,汉卡刚刚面世,他还有大把时间去熟悉,了解。他勤学好问,很快掌握知识要领。采购这种产品的客户多数来自政府机关和事业单位。与这些人打交道恰好是他的特长。


公司正是谋求发展壮大的时候,重视人才。由于销售业绩突出,现在谢江南已经成为公司的销售骨干。


谢江南有运气,亦有能量,是适宜在尘世行走谋生的男子,符合大多数人观念中关于完备和善巧的定义,中规中矩之中,隐藏锋芒。一旦开局,很快便能游刃有余,能力过人。


他最后的表白更让尹莲坠入情感的深漩,摇摆不可自拔。


说破了那层尴尬往事,谢江南不再拖沓,直指要义。似乎坚定她内心的通道始终对他敞开。他手中握着钥匙,没有探询,没有迟疑,长驱直入,心中笃定。


他说,我知道,我很自私,我想再争取一次,我不想再跟你错过。我不想抱憾终生,如果你没有结婚,我要娶你。


尹莲愣在那里。谢江南的承诺,劈面而来。他总是出乎她意料。眼前这男子,较以前更清瘦健朗,皮肤黑了不少,隐带沧桑和疲倦。在她眼中是如此值得爱和珍惜。


他就像一个深藏的瓷器,稳定坚固,从不轻易打开过自己。此时,他袒呈感情,表明姿态。尹莲愿意相信,多年的爱没有轻掷。期望太深,一旦她所期许的结果到来的时候,她忍不住犹疑,心生退拒,怕又是幻觉一场。


尹莲低着头,半天才说,我没有结婚。


她至今还在回味。谢江南霍然起身,不顾旁边会有人看到,越过桌子伸手抱住她,箍得很紧,像要把她嵌入胸口,印刻在心上。


他说,对不起。要你等这么久,这一次,我不会退却,不会放手。


时隔多年的拥抱,那一刻心跳如初生,尹莲闷在他胸口大哭。


这些年的磋磨,煎熬,漫长得像永不了结。这壮阔胸膛,失而复得的怀抱——她多贪心多奢求,才能得到。是天意弄人,还是有意成全?几度欲相忘,却又在山穷水尽时萧然相见。


尹莲此时完全相信。他给的拥抱是如此真实,值得信赖。纵然上天让她轻而易举得到一切,没有这个男人,她亦心怀有憾,觉得一切虚空。纵然此刻要她放弃一切,只要与之携手并肩,她心甘情愿,在所不惜。


理智败退,她抗拒不了。就算是海市蜃楼亦要全身心投入。她整个人,因他一个拥抱而再度真实,存在。


放下质疑,无心计较,不再患得患失,只要他在,便是完满。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