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安意如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16
|本章字节:12982字
有一股冲动再给她拨回去。刚按了拨号键,又颤抖着手指挂断。
手机暗掉。抬头看见,街灯在眼前闪烁。长路坦荡笔直。她一声问候就能使他心潮汹涌。他被她一通电话逼入了另一个时空,轻而易举打回原形。眼前的一切都变得不真实。
街灯光亮如招魂路引,此时他如古墓中逃逸的孤魂,飘零涣散,举目无亲,心底深深惶惑,不知裹身轮回中,何时何地是尽头。更不知自己死心不息奔走于世的终极意义是什么。
看见路边有就地躺倒的流浪汉,黑黢黢卧成一团,他不知怎的就触动了情肠,陡然泪意翻涌。雨刷刮落飞跌在车窗上的秋叶。他很想放声一哭,却眼角干涩,头疼加剧。
不到三十岁的年纪。人生在某些时刻被洞穿,只得一片煞白,已感意兴阑珊。
回到北京,感觉逼仄,无论是面对谢江南还是尹莲,出了什么让他意想不到的事,他都必须隐藏,克制自己的情绪。
原来那日在电话里欲言又止是有原因的,尹莲叫他回来,却是安排他与别人相亲。对方亦是高干子女,门当户对。长生忍耐着没有发作,彬彬有礼完成了见面。
看着尹莲热心张罗,他只觉得胸口淤塞,又似要炸开一般,恨不能呕出血来,憋得脸色发青。几次借故离席去洗手间,看见镜子里的自己,眼睛里能喷出火,与这世界同归于尽。
晚间他们回去,一路疾驰不说话。尹莲自知今日事惹他不快。但从她的角度,这样去做没有错。一时找不到话题开口,两人僵持着,一直到楼下。
长生不下车开门,坐在那里像一尊塑像。尹莲坐在后排,亦闷声不语,气氛非常压抑。长生心头蓦然涌起巨大的悲。这世上不会再有人对尹莲的爱,比他深,因此也再不会有人因尹莲而受的伤害,比他深。
他们的情势不同旁人,长生的性格亦不同于莽撞少年。已然到了悬崖边缘,他却仍旧不能松口说出真相:自己数十年如一日地爱着身后那个女人。纵然她已为人妻,为人母,纵然她已不再年轻。
可他对她的爱,由来已久,从来就找不到原因,亦寻不到解药。
姑姑,我求你,别再为我安排这种事。他是痛苦到了极处,面上反而一点不显,声音也平静得可怕。
尹莲不答,他回过头去,看见尹莲无力地靠在座椅上。
眼前的一双眼,满含倦怠。仿佛是无星无月的茫茫夜空,黑得叫人心悸。尹莲心头一哽,无言以对。长生对她的依恋,这年轻男子偶尔偷望向自己的灼热情意,她不是愚钝之人,无知无觉,可她和长生之间有千万个不可能。这一步雷池,她没有可能,亦没有必要去逾越。
这些年来,静静对峙,渐行渐远。长生不说破,她更无理由说破。长生逐年回避自己,原因她不是猜不到。是不能看着长生耽误下去,所以想着为他订下终身大事。想要处理好症结,结果却令两人尴尬伤情,无法面对对方。
他侧头,露出讥诮的笑意,那笑意到不了眼底,他说,我的事,我自有主张,不劳你费心,如果你希望我有女朋友,我可以有很多。
听不见尹莲回答,只听见车门被重重带上。他看见尹莲,踉踉跄跄走下车去。
他坐在车里,竭尽全力去忍耐,五脏六腑揪成一团。咬破嘴唇,捏着拳头,指甲深深陷进肉里,不觉得疼,握住方向盘才发现手掌鲜血淋漓。
盯着眼前的那堵墙,他有冲动一头撞上去,车毁人亡,理智却叫他头也不回地驱车离去。
长生借口出差频繁,搬去酒店住。
尹莲回去大病一场。说是受了风寒,无甚大碍。然而缠绵病榻,咳得撕心裂肺,总不见好。
2
……长生……长生……是谁在唤他。
梦中,谁的声音唤他,这般熟悉,令他闻之戚然。在泪意未坠时,翻然惊醒过来。
眼皮似有千斤重,靠在床上,一阵心力交瘁的虚脱,许久才睁开眼睛。
他当真是疲惫极了,心口喉咙干烧,头痛的焚心欲呕。
身边的女子睡得正熟,窗帘很遮光,长生不想开灯,漠漠暗色中,看不清她的脸,也无所谓,他不在意她是什么长相。
长生冲凉洗漱完毕之后,去楼下吃早餐。楼下的自助餐区,已摆上丰盛的早餐,有人逡巡其间,挑选食物。
他烤了一片吐司,拿了一杯咖啡,坐在靠窗的位置。清晨七点半,从窗户向外看去,是北方秋日清冷如霜的一角天空。
他吃完早餐,回公司上班去。
长生身边渐渐出现女伴。这转变令赵星野感到惊讶,抓住他逼问原因。
面对质疑,长生淡淡说,总不能一直单着吧,惜言都开始给女孩写情书了。他总有能力将自己掩饰得很好。
赵星野眉开眼笑,拍着他的肩膀大笑,和尚还俗,可喜可贺。你丫再不找女朋友,我怀疑你的性取向……话未完,就看长生似笑非笑地斜睨着他,慢条斯理地卷袖子,说吧,你是想下半身不能自理,还是下半身只能自理?
赵星野一脸泼皮无赖相,最懂见好就收,赶紧伸手挡住,笑嘻嘻露出一口白牙,别介,您是练过的。我哪敢跟您这儿讨赏,不过是过过嘴瘾罢了。
他一口又响又脆的京片子,逗得众人哄然一笑。赵星野为庆祝他脱离单身,联合一众朋友开酒会,大肆庆祝长生加入他们的行列。
身边影影绰绰都是人,觥筹交错,许多人过来跟他说话。说的什么,他事后都想不起来。微笑举杯咽下苦酒,感到内心的坍塌,空荡的失意。他不是清高到厌恶别人的生活方式,只是料不到,兜兜转转,最终还是踏入了声色犬马的行列。
毫无疑问,长生对那些女孩不曾用心,任其来去,更换频繁,不惮让自己染上花花公子的名头。是报复和遗弃,尹莲不是希望他和别的女人在一起吗?可以。他如她所愿——至少这样看起来正常一些。
捅破疮疤,偶尔再见倒不尴尬了,步履相和,身影交映,若无其事问候、谈天、聚餐。有了这层防卫,表面看来,互不干涉,其乐融融,自有一番疏离静好。
染上尘埃,挂起面具。此时的长生,看起来与汲求俗利,纵情声色的男子并无二致。习惯了生意场上杀伐决断,寸土必争;习惯了在不同地点,不同女伴身边醒来。虚情假意,以昂贵礼物博取红颜一笑。牵手、约会、上床,走完情侣间的必经之路,分道扬镳,开始邂逅下一任情人。
他不喜欢女人纠缠,不与她们谈婚论嫁,因此总在女人心意萌动,以为可以抓牢他的时候及时将她们换掉。是薄凉无端的情人,他的风流不羁,在众人中,大有后来居上的趋势。
本质的区别在于,他从未因肆意而忘情,获得满足,情欲亦不蓬勃。把持的原则是不主动去招惹,适可而止。谈情说爱从不是他人生的主题。
表面流连声色,无拘无束,实则仍以禁锢的姿态行走,独身泅渡暗河。
回到拉萨后。长生再读仓央嘉措传记,见有记载道这位活佛在布达拉宫后的宗角禄康纵情声色,时时与年轻貌美的贵族女子欢宴调情,违背戒律的记载。长生是能感同身受,确知仓央嘉措所行的原因的。
“深怜密爱誓终身,忽抱瑟琶向别人,自理愁肠磨病骨,为卿憔悴欲成尘。”那时,仓央嘉措远在家乡的初恋早已嫁做人妻,与他情投意合的姑娘达瓦卓玛也被父亲带离拉萨。人去楼空,触景伤情。八廓街那间温暖的小酒馆“玛吉阿米”再也不属于人间浪子宕桑旺波,更不属于被禁锢在红宫里的仓央嘉措。
为了忘却一个刻骨铭心的人,势必要让自己经历更多的人。哪怕到头来,才识破皆是枉然。
他在这种场合,几次擦肩而过,遇上谢江南。事后两人都默契地不提,大约是在这样的场合见到长生,之后谢江南对他的态度很暧昧。这改变很微妙,长生感觉得到,谢江南初时是惊讶的,后来莫名地松了口气,少了几分针锋相对,对他的态度若即若离,说不上多好也说不上太坏,后来有一些应酬也就主动地叫上他。
长生想,男人的交情来源无非几种,一起扛过枪,一起下过乡,一起打过架,一起喝大酒,一起嫖过娼……
他现在这般放荡,落在谢江南眼中恰好是正常。
他想必视他为同道中人,说不定还在留意品断他的趣味,长生失笑,也就是传说中的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3
不是无人察觉他的异状。长生身边一直有尹守国。那深藏不露,睿智的老人,在关键时候点拨他。只有回到尹守国身边,长生焦灼的内心才有一丝清澈安然。他的身侧成了他的退所。
尹守国的身体日益衰败。一年中有大半时间静养,早已不能出外理事。长生陪尹守国在植物园,练字,吃饭,散步,喝茶。
他来时,尹守国刚写完一幅字,搁在旁边,长生一看,是李商隐的《暮秋独游曲江》:
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
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
一见之下默然,正是对情应景,叫人思绪万千。简单用过午饭,尹守国没有睡意,便叫长生陪他去一墙之隔的卧佛寺走走,长生忙搀了他出来。
落日红枫。举步无尘。这里少有人来,远隔重山,城市被弃置在身后,难得清静。从卧佛寺出来,回到山庄,尹守国招呼人摆出茶具,在院中喝茶。一面闲闲和长生聊天,长生,从世俗的意义来看,释迦牟尼出生即贵为王子,拥有世人辛苦奋斗所追慕的一切,他为什么还要放下一切,出家修行呢?我想听听你的见解。
长生沉吟着,三世佛静肃慈悲的面容还浮现在脑海。他说,波拉,我也是鹦鹉学舌。处于优渥中的释迦牟尼看到了人生的贫苦,哀愁,生老病死,这些都是伴随生命而生的,根深蒂固的忧患,缺乏根本的解决之道。这些问题由轮回衍生,又再度形成轮回。
尹守国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举手泡茶,说,还有呢?你继续说。
长生想了想又道,他意识到权势财富,当下的恩爱幸福都短暂如露。他所拥有的都不是真实拥有。他要寻找的真实超越其上,是断除轮回痛苦的解脱之道,这甚至不是当时普世的知识体系所能解决的问题,所以他要亲身证道,寻觅答案。这个过程要亲身经历,不能道听途说。普度众生,这是他的慈悲,可也未尝不是他的野心。
慈悲和野心?你这说法有点意思。尹守国饶有兴味地思索,为长生倒上茶,长生喝了一口。
尹守国端详着眼前言语从容、举止端敬的长生。眼前这个孩子似有情?似无情?是冷漠?是旷达?他难下断语。若非从小看着他长大,连他亦难看穿他心思。难以想象外间那些风言风语是关于他的。或许他这么做,不止是年少轻狂,还存了更深的心思。
一阵风起,落叶簌簌而下,阳光在眼前细碎晃动。老少二人对坐饮茶,各有各滋味。隔了一会儿,尹守国说,长生,你是有慧根的孩子。你是否清楚自己,人生所要追寻的真实意义?
长生无言以对。心底的答案若隐若现,似浮又沉。
他有一股怨怒。无法释然疑惑。这些年生活所赋予他的生存状态和价值,扭曲了他的性格,以至于他都快遗忘自己的本性,虽然顺从接受,看上去如鱼得水,却不曾从中获得真实的快乐和价值。
他知尹守国找他谈话的意思,老人家虽然避居深山,但耳聪目明,不比寻常。想来他是对外间的事有所耳闻,寻机点拨他。
尹守国不看他,微闭上眼,仿佛是自言自语,这问题大了,难怪你不好回答。我其实是想说,人生需要自己去经历。对错得失在开始的时候,不会那么清楚。我们这一代人,被时代推着走,年轻时信仰的东西,到老来发现全部变质。外面人怎样,不代表你要怎样,你自己要把持住。
对长生,尹守国从来是点到即止。他隐约知晓长生心中疾症所在。其实这也不难猜到,若非对尹莲深深信赖,深深眷恋。一个当年只有六岁的孩子怎会离乡背井,追随她来到全然陌生的城市。
收养一个孤儿,将他带离故土,如将幽兰移出深谷,无形中背离了自然法则,虽然悉心教养,结果未必尽如人意。尹守国从一开始就不觉得尹莲做得对,奈何长生投了他的缘,让他老怀安慰。即便意识到隐患,他亦愿尽力去化解。
尹守国自然知道长生的忍耐和克制,知道他在外行事恪守本分,并不骄扬跋扈,这是他仍非常钟爱长生的原因。
隔墙有钟声传来,尹守国的声音亦似染了秋霜,如果有时间,我希望你能回到你的故乡去看一看。早年我在藏区带兵,对那里有情结。你替我回去看一看。
长生悚然心惊。这是多年以来,第一次有人对他提及西藏,提到回乡的话题。纷乱心绪得以暂停,骤然意识到,自己荒谬,枉认他乡作故乡。
他一阵悲从中来,正思索着怎么答话,尹守国示意他扶自己起身。回到屋里,尹守国道,你也陪我大半天了,回去吧。得空再来看我。
是!长生应了一声,人却站着不动。
尹守国摆手道,不要不放心,一时半会儿我还死不了!走吧!
长生知道他脾气,破颜一笑,波拉,那你歇着。我过两天再来看你。有什么需要我带上来的东西,给我打电话。
尹守国点点头。他退了出去。
刚踏上走廊,就听见尹守国叫他。
回来!尹守国扬声叫住他,平时你替我把惜言看紧点,别在学校里给我丢人。
4
长生在觥筹交错的场合,眼光越过众人,看见人群中的谢江南,看见穿梭在谢江南身边的各色女子,真真是莺歌燕舞,歌舞升平。也真是鹤立鸡群的人,随随便便往人堆里一站还是吸引人眼光,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谢江南谈笑风生,脸上看不出什么异状,举止言谈一派从容,可他明明记得,尹莲的病还没好。
当然,他也有许久未见过尹莲了,心下一涩。或许还是要找个理由去看看她。
长生正这样愣愣地想,揉着发紧的眉头,门口一阵喧嚣。一大群人,拥着一个女人进来。长生看见谢江南甩开众人,带头迎了上去,与那女人相谈甚欢。这般殷勤,不像谢江南素日的风格。
长生心想,这女人什么来历?
他懒得去应酬,索性走到旁边的休息区,找个位子坐下,静静观望。
一时主席台区围了很多人,那近来颇红的主持人踩着恨天高走上台去,用娇媚到令人发腻的声音,介绍来宾,这名叫范丽杰的女人神色从容地走上台去,与谢江南并立,款款致辞。
以她的年纪来讲,妆容很得体,不浓,至少看上去不像画皮。站在女主持人身边,身高身材都不占优势,但明显气势夺人,顾盼生辉,立时就把那年轻貌美的压下去了。话也不多,言简意赅,既给了主办方面子又不失身份,不失风趣,倒和随后一干在台上夸夸其谈,不知所云的大老爷们形成鲜明对比。
长生看她的利落做派,听着她明显带着香港口音的普通话,无端有些亲切和趣味。她在台上,有几次眼波流转,掠到台下来,眉宇中颇有些柔中带刚的气质,叫人过目不忘。
看看时间不早,长生准备开溜,这样的场合,说来是慈善酒会,实际上是人际勾兑,人到场面子给到就是了。花钱买名声,抛头露面的事有谢江南去做。
他放下酒杯,去了洗手间出来,正朝门口走去,听见有人叫他。
尹长生。
他回头,看见是范丽杰,独自一人。也不知是刚巧在那里,还是有意等在那里。他露出个清淡温和的笑容,道声,范小姐好,彬彬有礼地伸出手去。
范丽杰笑一笑,语气不似初识,落落大方地说,叫我lisa。
长生不由问,我们认识?
范丽杰将头一偏,耳畔的翡翠坠子轻轻颤晃,一阵暗香袭来,她换了粤语,说话间流利几分,我识得你。sam多次跟我提到你。
长生心中恍然。一眼瞥见谢江南正朝这边打量,他笑一笑,lisa,我先走一步。
说着就要走,范丽杰也不留,低声说了一串号码,轻笑道,下次聊,记下我的电话。
长生扬眉,示意记下了。范丽杰抿嘴一笑,施施然向谢江南那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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